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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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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从尼西亚会议到卡尔西顿会议及其异见人士

阿里乌斯本人逐渐淡出了公共生活,尽管他后来得到了君士坦丁的赦免,但最终还是默默无闻地死去了。据称他由于急性腹泻死在了君士坦丁堡的一间茅厕当中,此等死亡环境为他的敌人提供了许多就基督徒而言不甚厚道的快感,并最终在东正教的祈祷词当中遭到了极其缺乏同情心的纪念。*60*他曾试图践行思想独立,这种做法在奥利金时期的亚历山德拉是可行的,但是在主教们试图垄断教义指导的时候再这么做就很危险了。但是无论如何他所提出的的问题都不会消失。homoousios这个词是有问题的。首先也是最麻烦的问题在于这个词不见于圣经;其次这个词自有一段历史,上文中我们讨论神格唯一论时已经提到了。阿里乌斯对自己的主教断言称这个词表现了摩尼教教徒对于基督本质令人厌恶的观点。他对这个术语众所周知的厌恶可能也是这个术语被扯进新教条的因素之一。同样对于尼哥美地亚的优西比乌斯来说,这个词已经被撒摩撒他的保罗之流玷污了。因此他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将志同道合的主教们安插在掌权位置上。将“同质”(Homoousion)从基督教教条当中排除出去的运动在接下来的半个多世纪将帝国教会分裂成了两半。*61*

君士坦丁一开始因为尼哥美地亚的优西比乌斯的存心碍事而怒不可遏,但是他后来可能意识到了他强加于尼西亚会议的同质论对于他达成教会统一的目标而言是个障碍。此外尼科米底亚主教尤西比乌斯的追随者们针对尼西亚会议投票多数派当中的关键人物,安提阿主教欧斯塔修斯提出的种种真假不一的不轨行为指控也令他大受刺激。因此尼科米底亚的优西比乌斯和他的同情者们在皇帝的晚年逐渐获得了不一般的影响力——最显著的例子就是阿里乌斯的赦免令。当日后帝国权力再度分裂时,他们也在东方获得了一系列君士坦丁继任者的支持。在他们最成功的时候曾经将自己在教会领导层当中的绝大多数对手都打击成了逃犯。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亚历山德拉主教亚他那修。亚他那修铁了心要捍卫尼西亚会议上关于神性本质的教义共识(尽管值得注意的是他一直十分小心地避免使用“同质”一词,直到350年为止)。他很有才地创作了一条过耳不忘的短语,认为圣子与圣父的平等地位恰似“两眼的视觉”。他的思想核心当中是一个自爱任纽主教继承而来的强大而自相矛盾的理念。这一理念在后世得到了众多响应,在东正教世界尤其如此,很好地总结了基督教对于上帝化身为人这个想法的痴迷:圣子“使我们全都成为了圣父之子,并通过化身为人而神化了人。”*64* 此外亚他那修也十分擅长扣帽子。他将所有与他意见向左的人都称作阿里乌斯派,这个说法就此扎了根。到后来,他在下一代人当中的许多反对者都很乐意将这个蔑称当做荣誉的徽章。*65*

在争斗过程中,有些阿里乌斯派份子变得越发极端,声称圣子“不似”圣父(因此他们在希腊语当中被人称为阿诺明派(Anomeans),在拉丁语当中则被称为非相似论者(Dissimiliarians))。于是一个中间派系应运而生并决心尽可能地维持教会团结,这些人支持的教条仅仅认为圣子与圣父“相似”(因此这些人被称为相似派(Homoean),这个名字源自希腊语当中表示相似的homoios一词)。这一派系的最大成功在于获得了君士坦提乌斯二世皇帝的支持。这位皇帝通过军事胜利再度统一了帝国,因此他得以在359年经过了大量谈判与起草工作之后向代表东西帝国的两场会议分别下达了自己的方案。在皇帝的强力压制之下,西方教会只得接受了这份力图永久性解决争端的声明,人们称其为亚里米伦信经(Creed of Ariminum)。最后它没能落地生根,仅仅因为那些以阿里乌斯派自诩之人将其当做集结人马的旗号才得以存世。

假如君士坦提乌斯二世没有在361年正值四十多岁时突然暴死的话,亚里米伦信经或许本可以将教会统一起来的。当时他正率领大军抵挡自己的堂弟朱利安,君士坦提乌斯二世的死亡使他一跃成为了帝国唯一的皇帝。这一变故搞得基督教方寸大乱,因为日后被基督徒们愤怒地贬斥为“叛教者”的朱利安令人震惊地放弃了基督教信仰。此人小时候在尼科米底亚主教尤西比乌斯的教导下由一名基督徒养大,但是在他看来基督教的主张荒唐可笑令人生厌,而且他还十分隐秘地受到了新柏拉图主义与太阳崇拜的深切吸引。他还有可能接触过密特拉教崇拜。朱利安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哲学家气质过于浓重,以致对他自己造成了妨害。他采取了一项行之有效的毁灭性反基督教策略,即从基督教的内部争端中抽身而退,让各个基督教派系在没有裁判的内战当中相互耗损。这一策略显示了帝国皇帝很快就成为了教会政治中的重要参与者。他逆转了侮辱传统崇拜的势头,还针对基督徒采取了一定的暴力活动,这些措施在当时得到了广泛的支持。朱利安还可能授意对新近上任的亚历山德拉主教乔治执行了私刑,尽管人们并不清楚前任主教亚他那修的党徒们是否在这一暴行当中担当了首恶。*68*

363年朱利安在帝国东部边境作战时早早去世了。帝国皇位与帝国教会的联盟这才再度得到了恢复。并非所有人都认为杀死他的长矛握在敌军手中,在安提阿城里也的确发生了有失慎重的庆祝活动,这座城市里占多数人口的基督徒此前一直令他心烦不已。亚他那修的机会终于来了,尤其是他的竞争对手乔治已经死了。相似派阵脚大乱,阿诺明派的神学激进主义引起了反对者们的关注,朱利安对于基督教不稳定性的曝光使得更有政治家素质的东方教会领袖们意识到了中间路线的重要性。这些人当中有一个群体,比亚他那修更会给不良分子贴标签的塞浦路斯主教伊皮法纽将其称作半阿里乌斯派。这些人改变了议题所用的语言,试图避免进一步的争论。他们应用了一个比homoousios多一个字母的词汇,借此团结整个教会。他们主张圣子与圣父“本质不同”,但是“相似”(homoiousios)。*70*

对于亚他那修与他的筹划来说,幸运的是这些半阿里乌斯派当中包括了几名当时最长于思辨且最具建设性的神学家。他们当中的最主要人物是一个被人们称作卡帕多西亚教父(The Cappadocian Fathers)的三人组。前文中我们已经见过了凯撒利亚主教巴西尔。他曾经十分悲哀地表示,目前的派系争议现状就好比在风暴肆虐的夜晚进行海战。水手与士兵们自相残杀,往往只为争权夺利,他们对于指挥官的号令充耳不闻,甚至顾不上战船行将倾覆的危局。*71* 与他结盟的是他的兄弟尼撒的格里高利以及他们的终生好友纳西昂的格里高利。就这样亚他那修与依旧主张同质论的人们找到了意料之外的盟友。卡帕多西亚教父提供了一种三位一体式的解读,从而在神性的三分与一统之间取得平衡。*72*

许多东方教会领袖的问题在于他们难以肯定ousia(本质,实质)这个词的哲学含义。他们最终想出来的解决方案是采用另一个希腊词语hypostasis,这个词之前基本上就是ousia的同义词,现在他们则为这两个词赋予了不同的技术性含义。*73* 这个措辞协定的结果就是使得三位一体理论在一个ousia当中包含了三个hypostaseis:三个平等的位格(圣父、圣子、圣灵)共享同一个本质(三位一体或者说神性)。这一决定虽然在实践当中带来了很大方便,但只要将希腊词语“hypostasis”(在其之下)与其意义最接近的拉丁词语“substantia”相比较一下就会意识到这种做法多么武断。从此之后,每当讨论三位一体准则时,这些原本的希腊语与拉丁语同义词就被驱赶进了截然相反的分类当中,就好比因为无法掌控的政见差异而陷入分裂的家庭一样。与hypostasis相比,拉丁语persona在希腊语当中更为精确的同义词是prosopon,因为这两个词在各自语言当中都意味着“戏剧面具”。实际上,继承安提阿传统的神学家们的确更喜欢使用prosopon而不是hypostasis,这也使得这场国际神学探戈越发令人眼花缭乱。并不意外的是,接下来几百年里的西方拉丁语基督徒们往往觉得希腊语基督徒都是一帮自作聪明之辈。但是导致猜忌的主要原因就是双方对于复杂神学文本的蹩脚翻译。我们在下文中还会见到其他例子。

378年的一场政治革命导致了东方帝国阿里乌斯派系的彻底解体。东帝国皇帝,359年相似派方案的支持者瓦伦斯在阿德里安堡(君士坦丁堡以西)的一场大战中一败涂地,受戮而死。西帝国皇帝格拉提安派出一员早已归隐的西班牙将领前去收拾残局,于是此人就成为了狄奥多西一世皇帝。狄奥多西一世丝毫不同情阿里乌斯派,这也反映了拉丁语系西方世界对于希腊语系教会在语言问题上瞻前顾后的不耐烦态度。他在381年的君士坦丁堡召开了阿里乌斯派注定要失败、尼西亚教条绝对会得到肯定的会议。同一年里,西方教会在意大利东北部的阿奎利亚召开了一次名义上的主教会议(其实根本就是一场预定结果的审判),谴责并废黜了倔强的相似派残余领袖。第一次君士坦丁会议形成了一套发展完全的教条,如今这套教条有了一个误导性的名字叫做尼西亚信条,并且在奉行东西两方传统的教会当中都成为了圣餐礼上的礼拜词。拉丁语西部与希腊语东部的主要帝国教会以及帝国边境的亚美尼亚与叙利亚教会都对这一结果表示一致同意:上帝圣子基督耶稣并非受造而成,在三位一体当中与圣父地位相等。与此同时,后世称作使徒信经(Apostle's Creed)的教条也在西方发展起来,以较短的形式体现了相同的神学思想。

君士坦丁堡会议不仅将阿里乌斯主义从帝国教会当中驱逐了除去,还堵塞了三位一体理论原本可能指向的另外两个方向。其一被人们借用一名东方教会领袖马西顿纽斯的名字(原因至今难以明了)称作马其顿尼派(Macedonian)。但是对于这些这些马其顿尼派的更精确描述其实是他们的绰号,“敌圣灵派”(Pneumatomachi)。他们一方面接受了尼西亚会议关于圣父圣子地位平等的说法,但同时又否认圣灵在神性当中的平等地位。这一主张并非没有先例,在当时也并非没有市场。奥利金当年对于圣灵的确切地位就语焉不详。甚至就连当时最受尊敬的西方教会拉丁语神学家普瓦捷的希拉里也在这个问题上不肯轻易松口,他指出圣经当中从未以“上帝”指称圣灵,因此他本人对这个问题同样不表态。*75* 主要解决圣父圣子问题的尼西亚会议没有将争论范围扩大到圣灵问题上来,因此这个重大问题也就并不意外地一直等到了381年才得到裁决。

讽刺地是,381年粉碎掉的第二条神学主张是一位后来升任老底嘉主教的黎巴嫩著名神学家阿波利拿里为了抗击阿里乌斯主义而做出的努力。此人极其崇拜亚他那修,以至于他的一部分作品后来也被归于了亚他那修名下,在信众当中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混乱。

阿波利拿里希望强调基督的神性与同质论的正确性,强调基督与圣父的同性同体(consubstantiality),于是他声称耶稣基督拥有人类的肉体与灵魂,但却没有“变易不定且受到污秽思想奴役”的人类心智,换言之耶稣基督完全就是肉身承载的逻各斯。他这种反阿里乌斯派热情的危险之处在于关于基督人性的任何真正理念都将无法保全——耶稣基督的神性与人性是绝大多数基督徒都竭力肯定的两大真理,但是在双方之间保持平衡却并不容易。阿波利拿里的受挫就是个很好的例子。*77*

就这样,君士坦丁堡会议极大地收紧了教会内部可接受信仰的界限,创造出了一套依靠军事实力撑腰的单一帝国基督教体系。基督教在帝国境内地位经历了一场重大转变,四世纪八十年代则是这场转变过程的一半。君士坦丁与李锡尼在313年共同发布的米兰敕令宣布了普遍性的宗教宽容政策。米兰敕令重新肯定了罗马的传统崇拜方式,而对于基督教来说则远不仅仅如此,这门原本饱受迫害的宗教如今一步登天获得了宠幸。如今的“公教会”基督教更是获得了垄断地位,不仅可以借此压倒基督教内部的竞争者,还能压倒一切传统宗教。古老崇拜的神官们失去了所有的特权,最偏远地区的神庙也遭到了关闭。这个过程最早伴随着一纸教令开始于380年的君士坦丁堡,但是政治也介入其中并推动的新形势的发展。392年,一位名叫阿波加斯特的罗马军队蛮族将领支持发动了一场政变,杀死了西罗马皇帝瓦伦提尼安二世,以一位名叫欧根尼乌斯的学者取而代之,此人谦逊且才干不俗,还是传统派的同情者。

重振传统宗教并争取平等地位的活动没能进行多久。394年,狄奥多西一世从东方伸手干预并摧毁了僭越的新政权。自然他得出结论,早已在东方推广的政策应当推广到帝国全境。393年奥运会遭到了取消。在他死后进一步颁布的敕令禁止非基督徒参军,从事行政工作或司法工作。在这些举措背后是最为无情的措施。许多最为美丽著名的古代圣地以及大量地位较低的圣祠被付之一炬。毁灭之举令人们如痴如狂,基督教修士则竭力煽风点火,洗劫一切的暴民总会造成最极端的后果。其中最令人反胃的案例应当就是415年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希帕提娅的死亡。她学识渊博,饱受尊敬,以致突破了通常的男性偏见,在亚历山德拉的学校里赢得了饱受尊敬的地位。当时有人说服暴徒们相信她对埃及总督施加了影响,使得总督无法与亚历山德拉主教西里尔结束争执。因此她被暴徒们从马车里拉了出来,遭受公开羞辱与折磨并惨遭杀害。罪犯事后未受惩处。这件事为西里尔主教的任期留下了无法抹杀的污点,后世的基督教史学家当中也鲜有人胆敢为此事开脱辩白。*79* 将近一千五百年后,一贯文风轻快的英国国教作家,著名儿童文学《水孩子》的作者查尔斯.金斯利专门改写了希帕提娅的故事来撩拨罗马天主教徒,几乎不加掩饰地将他们与亚历山德拉城内不知宽容为何物的凶手们并列在了一起。

尽管阿里乌斯派基督教如今在帝国教会内部已经遭到了剿灭,但是这一派系在帝国压迫所不能及的北部边境却繁荣生长起来,在哥特人及其近亲汪达尔人的蛮族部落当中得到了传播。尼哥美地亚的优西比乌斯曾经支持过一支传教队伍在阿里乌斯派成员乌尔菲拉的带领下前往哥特人的地盘,这一手证明了他不仅仅是一位只有短期目标的政客。乌尔菲拉将圣经翻译成了当地语言,不过他省略了列王记,理由是其中战争内容太多,可能会令哥特人产生二心。*80* 这一策略并非全然成功:哥特人依旧热衷战争,罗马帝国很快就会领教到他们的厉害。此外他们还将自己与帝国教会之间的神学观点差异视为双方种族与文化差异的表达。当他们最终占领了西罗马帝国的广大地区之后依旧在很长时间里保有着自己的信仰,完全未受尼西亚基督教的侵染。阿里乌斯主义很可能塑造了西方基督教的未来。

尽管这段关于阿里乌斯派纠葛的概述相当简略,我们还是能从中立刻看出帝国政治此时对教会事务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但是皇帝本人之所以牵涉其中并非因为他们自身的宗教信仰(尽管这一点可能也很重要),而是因为许多其他人十分关心这些话题。神职人员自然都是热切的参与者,而且他们的动机也纠结难解,一方面固然有坚持真理的满腔正义,另一方面恐怕他们也全都意识到,君士坦丁及其继任者们只会向那些能够成功说服他们相信自己是帝国基督教正宗的教士们提供神职人员专有的豁免权与其他特权。各方势力的相互作用产生了不止通向一个方向的后果:皇帝为了维护统治不得不出手操纵教会,而教会内部似乎也没几个人认识到了神学观点鼓动之下的暴徒与凭借基督教上帝之名四方征战的军队在道德层面上有多么危险。几个看上去纯粹阳春白雪的话题居然能在当时引发如今在足球比赛散场之后才会出现的激情碰撞,这种事恐怕会令今天的人们困惑不已。不过尽管人类的确倾向于为了最不起眼的事由而非理性地拉帮结伙彼此攻讦,但这里的情况却远非如此简单。我们必须牢记,这些普普通通的基督徒们要通过教会的礼拜词来体验上帝,他们在圣所里会感受到攫取身心的强烈崇拜体验。一旦他们在某一套具体背景下体验到了神性并接受了关于神性本质的某一套解释,任何干扰这些解释的外部因素都会威胁到他们与神的接触。这一点足以激起他们的恐惧与愤怒。

通宝推: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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