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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阿赖(上)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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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阿赖(中)

本年级男子足球队半数球员出自本宿舍。我是千年的后卫,阿赖是千年的前锋。他太瘦,被别人稍微一碰就会飞出几米外。每次球赛他就躲在对方禁区附近,看见有球过来了,就捡漏踢一脚,正所谓“游而不击”也。当年踢足球可了不得,最喜欢拣下雨天跑到泥地里踢球。一场90分钟的比赛实打实下来,连替补在一起的13个人有11个人跑得抽筋,只有守门员和阿赖在打完球后还在活蹦乱跳。俩人看着大家接二连三倒在泥地里哎呀哎呀地叫唤,觉得挺奇怪。然后阿赖还数落我们,说不给他送球,说我们抽筋躺倒的样子是拉屎不出怪地硬。这个是啥歪理?想了半天没明白。

阿赖后来弄了一套专业足球队服,北京国安的。连球鞋也是真正的专业运动球鞋。他拿到手后,指指点点,告诉我们鞋帮两边各垫着一片薄钢板,鞋底的鞋钉全部是螺丝钉外边旋上硬塑料套,别说让踢一脚,就是给踩一脚也会疼得叫娘。我们看着绿色的国安队服,心想这肯定是阿赖的伪装色。没事儿就藏在球门边儿上,伸出一只脚,等球自动蹦过来。以他的瘦骨嶙峋的身材穿上国安球服,根本就是一个衣服架子上挂着一片绿色的破布。谁都不敢指望他,相反还害怕啥时候不小心给他那垫钢板的球鞋踢一脚。

实习的时候,一伙初中生看见我们这批实习老师在踢球,居然敢跟我们约阵比赛。在篮球场上打了四节80分钟的五人制足球,这帮小孩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哭丧着脸回去。小场地队形不像大场那样固定,后卫和前锋的角色随时变化,我和阿赖都有进球。打完球心里美滋滋地回到宿舍洗澡。忙完了,几个我们教的学生跑过来大呼小叫:“老师,不好了不好了!和你们踢球的学生跑到我们班,要找你们打架!”

阿赖一听,脸上乐开了花:“老子多少年没打过架啦。走,弟兄们,操家伙,开荤去!”

阿赖说的“家伙”,是我们在实习学校旁边的杂货店里买的三角刀。宿舍实在太偏僻,得买刀防身。这东西要是给人开了口,就算不要命,也得够倒霉蛋们嚎上几天。三角刀的刀伤靠缝针没法解决。外科医生看了都头疼。我们也都知道阿赖这是有点咋呼,肯定不会动刀。可谁示弱谁就是孙子,每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提起自己的三角刀,拔腿往教学楼跑去。

跑了几步,有个叫小匡的女同学在后面叫道:“你们这是干嘛?快站住!”

小匡个儿特小,一米五不到。她看见我们的样子,觉得杀气腾腾基本上跟黄鼠狼闯鸡窝没啥区别。阵势太吓人了,实习老师的名声要臭。这个聪明而勇敢的小姑娘最后说服了我们,把手上的三角刀卷入两把雨伞中。她跟在我们背后,手里攥着雨伞,预备真有人要亮刀子的时候给我们提供武器。多年后想起来还真觉得不得了。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小姑娘跟在一帮敢动刀子的大汉身后去围观打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胆量!

还好。到了教室,闹事的学生都走掉了。这一架最终没有打成,但是小匡却留在我记忆里。她跟我来自不同的班级,完全不熟悉。小匡的实习搭档牛哈哈倒是我们足球帮的死党之一。他身高不到一米六,和小匡走一起仿佛矮人国来客。这两个实习老师去上课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牛哈哈背着手踱步走在前面,小匡在他身后,提着一部跟她身量不相符的巨大录音机,时不时累得换手,俨然牛哈哈的跟班女秘书。看见这个场面,我都为牛哈哈感到脸红。

阿赖的知识面驳杂且广。简单说就是在一群井底之蛙当中显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匈牙利足球运动员普斯卡斯,诸位中学刚毕业时有谁知道?阿赖说出他的名字和事迹来,我觉得他在瞎编,还专门去图书馆求证。阿赖给我们弄金庸小说。那时候这个东西可是稀缺品,经典的三联版金庸还没有流传开来,图书馆里找不到,书店里也没有,连网络……那时候网络对于我们基本还停留在科幻作品阶段。金庸小说反正是比教科书更加抢手的东西。阿赖囤积的老版《射雕英雄传》当中还有秦南琴。年轻一点的射雕迷们都知道穆念慈。我敢打赌没几个知道秦南琴就是穆念慈。在两人没有在三联版合二为一之前,秦南琴可是比穆念慈倒霉多了。

阿赖通音乐,除了罗大佑,还教过我音律当中的“全全半全全全半”。梦秋五音不全,亏得阿赖点拨,现在一只手在钢琴上也能够弹出个“一闪一闪亮晶晶”之类的小调,只是吹口琴总中气不够。在他的指导下,宿舍里每个人都试图去学吉他。可惜不是各个都像他那样有着细长的手指,更何况好几位舍友是锄大地出身。像我这样手里有数的,勉强可以弹几个和弦。差一点的像睡在我上铺那个汤恶劣,玩着玩着,竟然把最粗的那根吉他弦给弹断了。那可是钢质琴弦,直径有一个多毫米。阿赖冲着他骂道:“恶劣!你这是拿狗爪刨地吗?”汤恶劣并不回答问题,只是龇着自己一口雪白的牙,嬉皮笑脸地看着他。汤恶劣是个死胖子,无赖起来百毒不侵,功力比阿赖高一个数量级。于是阿赖嘴里数落着,却拿他没有办法。

北京第一次申办奥运会的时候,不知道系里哪个王八犊子的主意,全系的电视机都给锁起来不让看实况转播。阿赖变魔术一样弄来一部破电视机,破得没有图像,只有声音。当时没有有线电视,靠天线接收信号。电视机没天线,我们就把电视机搬到教室里(宿舍楼11点停电,教室不停),用一截铁丝接上伸到窗外当天线。几个人就在最终决定出来前的漫长时光里喝啤酒,弹吉他唱歌,听实况转播。唱罗大佑唱到半夜,嗓子都差不多唱哑了。最后萨马兰奇说悉尼获得举办权。阿赖大怒,拿出准备好的一串鞭炮点燃了扔出教室。远远看见校卫队的手电筒光束朝教室照来,我们几个吓得魂飞魄散,迅速翻墙出来逃回了宿舍。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恢复当年那一刻爬墙翻门的敏捷,所以至今仍旧怀念。

八年后,北京终于获得了奥运会举办权。我却没有啥心思看实况转播,周围也没有听到鞭炮的响声。得知申奥成功之后,我想起当年那一晚,我们几条大汉抱着吉他轮流唱歌。不知他们听到此刻新闻,能否和我一样回想当年?又过了七年,我因为奥运会的缘故调到北京工作。一来一往十五年,此生最好的年华,都围绕着奥运会而悄悄流逝,而当年放声歌唱的时候,未来比今天还要茫然,却从来不曾让我感到害怕。

我们的辅导员也算是个奇葩,当过知青成了老三届,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打乒乓球左右手均可打得眼花缭乱,几乎全校无敌。他是北方人,个儿略高,体积庞大,走起路来来虎虎生风,踏得地面发抖,好似开来一辆坦克。有一回在排球场训话,背后飞来一怒球,周围女生看见都吓得大声惊叫。他两脚如钉挺立不动,上身转过去,飞出一拳把球击回,然后转过来面不改色继续训话。这个动作极酷,赢得了所有女生的赞誉。

可惜辅导员有个毛病,喜欢长篇大论地讲话,一开口就收不住,可以从北大荒的白毛风吹到美国人登月。下面这个故事我在河里说过:下午四点钟下课,辅导员器宇轩昂地走进来说要有一件小事给大家讲讲。结果讲到了六点多钟,所有的人都饿得肚子叫,他还在那儿瞎扯什么“人才”和“人菜”。年级体育委员,人称“潇洒哥”的兄弟带头发难,高声叫道:“老师,食堂要关门啦!”

辅导员不慌不忙,先回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表示知道了,然后回复道:“我知道大家很饿了。这样吧,我教大家唱首歌解解乏……”

当辅导员当到这个份上,我们倒也佩服。但是这样的人却以为带点痞气的阿赖是可造之材……真不知从何说起。

年级辅导员对阿赖的青睐几乎从新生入学就开始了。阿赖位列全年级第一批推荐到党校去学习的名单中。同去的还有外表英俊但是一脑袋浆糊的糊脑袋。学校党校每周开课一次,选择一个晚上讲两个小时,连续一个学期,去的都是各系选拔出来的“上进青年”。阿赖以逃课闻名全年级。瞎了眼的辅导员也不想想,这人连专业课都逃,何况区区一党校。果然,他听了第一堂课,觉得一点都不新鲜,干脆缺席了其余所有课程,被党校点名批评也不在乎。没想到这家伙党校结业考试的时候却到场了。我猜阿赖是单纯为了准备帮糊脑袋作弊才过来考试的。这俩铁哥们焦不离孟,结果作弊的时候俩一起被逮住了。

神奇的是后来党校居然直接发给阿赖结业证书。这一幕让我们大有“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的悲戚感。糊脑袋那可是一堂课都没缺。除了在课堂上睡觉流口水,倒没招惹过哪个老师,后面还是补考了才拿到结业证书。这两人也都挺刺头。头批十个上党校的人当中有七个递交了入党申请书。阿赖和糊脑袋就是不交,年级辅导员给气得半死,却拿不出啥办法来治这俩。

毕业前,糊脑袋没有拿到学位。他和阿赖比,真是衰爆了。

在阿赖所有的老师当中,他可能只害怕胡老师一个。这是因为该老师历来有抓人补考的习惯,而且六亲不认。要命的是挂科补考的难度还是跟原来一样,把个补考的同学考得眼泪汪汪,所以我们对这位老师怕到了骨头里,背地叫他“胡变态”。这个家伙变态也就罢了,他上课的时候中气严重不足,说一句话要喘好几口气,弄到我们后来跟他说话也都喘着气,好像一群刚刚逛完青楼的嫖客疲惫到了极点。

有一次上课,胡老师现了个本相,自称自己的弱点是爱喝啤酒,恨不得水龙头里流出的都是啤酒。这一下被阿赖和糊脑袋给记住了。期末考试之后,本年级凡是可能要挂胡老师那一科的男生一起凑份子,买了几箱啤酒跑到胡老师家里,喝到半夜,彻底把他给放倒了。毫无疑问,同去的那帮兄弟当中有好几个也是给扛回来的。最后换来的结果还不错,挂科的全部是女生……

关键词(Tags): #阿赖#足球#党校通宝推:酸菜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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