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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收藏家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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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收藏家

   八十年代,十三岁的我,在就读的学校第二中学烟纸收藏界已是快有名气之人了。所谓快有名气,就是快要有名气的意思。藏品有飞马、劳动、光荣、大前门、庐山、凤凰、白象,等等,共计几十种几百张。夹满了上学期以及上上学期的语文和数学课本,还有一摞散放在书包中,供交换使用。那时,烟纸不仅能交换烟纸,有时还能换到个烧饼之类的东西。当然,后一种交换,烟纸要付出极为惨重的数量才能达成。

   话说当年烟纸收藏界有位重量级的人物,叫大牛,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的藏品,有数量,有质量。有好些品种的烟纸我都是从他的露天展览中第一次看到的,他的书包鼓鼓囊囊的,里面书占一小半,烟纸占一大半。大牛的收藏史极为坎坷,历经三起三落。大概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吧,他的书包三次被老师查抄,每一次查抄过后,里面的烟纸都全军尽墨。林老师的查抄风格是当场撕毁,并罚扫地。夏老师的查抄风格是,关烟纸的禁闭,禁闭房是她办公桌的抽屉——谁敢去打开呀?查抄了两次之后,夏老师的某个抽屉就被烟纸占满了,里面也有我的一部分,但比起大牛的损失,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每次被查抄,过后不久,大牛都有办法从数量和质量上恢复他在烟纸收藏界的权威地位。

   大牛的收藏风格是,别人有的他也有,往往还是头一份。别人没有的,他也有,那就是独一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当年我有种感觉,就是抽烟的人再多,抽的再凶,都赶不上大牛收藏烟纸的速度。现在想起来,大牛就是有种执着,对烟纸的收藏到了狂热的地步,才能做到那个程度。每次烟纸收藏界比宝的时候,他都一锤定音不战而胜,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他那比大多数人瘦小一圈的身材,因为烟纸收藏的辉煌而挺拔了,而鹤立鸡群了。

   要不是刘岳翎的突然出现,大牛的烟纸收藏界霸主的地位没谁能够撼动。刘岳翎的出现,将烟纸收藏推到了极盛,也使大牛一蹶不振。

   刘岳翎,上海人。父母是知青,下放到我们这个小县城。刘岳翎小时候在我们这地生活,一到读书的年龄,就被送到上海去。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她又被送回这边,然后,就在我们班插班,读了一个学期。

   她的头发剪的短短的,要不是有留海,那几乎就和我的发型是一样的了。眼睛挺大,鼻子挺翘,皮肤挺白。爱穿蓝色工装裤,她的衬衫,如果没有领子和袖口的几道流苏,就和我的衬衫一种款式了。她的装扮,即稳重又灵动,很是与众不同。刚来的时候,神情严肃,绷着个脸。大家都以为她是个脾气很傲的人,不过也理解,上海人嘛,在小地方总有些傲气的。我们也不在意,反正她是女生,我们男生和她又没有交道打。虽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男生不能和女生打交道,但我们这帮烟纸收藏界的好汉还是自觉遵守好男不和女生玩的约定的。为什么会有这么个约定,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然而,随着不经意的逐步的观察,我们发现,刘岳翎好像不爱和女生扎堆。独来独往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骇然发现,她竟开始和她的同桌芒子有来往,并只和他有来往。芒子是我们男生啊,没什么了不起的,可刘岳翎就是和他交得来。那段时间,芒子见到我们这帮男生,有点讪讪的,变节的叛徒就那种表情。

   有一次,烟纸收藏界春季河滩展销会前两天,芒子鬼鬼祟祟找到我们,说刘岳翎想参加,问我们同不同意她来。我们纷纷表态说不同意,首先她让芒子来传达这个消息就不妥,大家对芒子已经有排斥的迹象,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来,怎么能介绍她?

   但芒子说,刘岳翎有我们没见过的烟纸,连大牛都没见过的烟纸。大牛就说,那让她来吧。

   那天,收藏界的同仁各自带上得意的藏品,来到河滩。我特意找了本新书,夹满精选的烟纸,前去参加盛会。自己以为去的早,到了河滩,早有人到了。刘岳翎也比我早来,但她一个人站在人群外,似乎在等正式开始。芒子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点人数,他也挺着急的。

   大牛没来,大牛一来,就可以开始了。大家就等着大牛,说着话。刘岳翎就在不远处,小步小步地踱着步。说话间,大牛就来了,带着他的大书包。

   大牛将他的藏品一摆开,那真叫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给。老刀、一枝梅、大渡河、江南、园艺,偏门冷门,应有尽有。最让他出彩的就是那张白鹿原,那张烟纸,不仅是头一份,还是独一份。不像江南和园艺,后来兵仔也收集到了,只能算头一份。白鹿原相当长的时间是大牛的招牌,一直到那天河滩展销会为止。看到这些,我那点玩意还是藏起来为好。刘岳翎在圈子外,背着手站着,也不来看。大牛等大家看足了,抬起头,前面挡着的人自觉让开路,露出刘岳翎。

   “你的呢?带来了吗?”大牛问。

   “在这呢。”刘岳翎走两步,将背后握着的书伸出来,她说,“就十张。”

   那本书是簇新的语文课本,一个边角都没打卷,包着漂亮的封皮,封皮上有刘岳翎写的美术字“语文”。书递到大牛眼前,大牛一时竟不敢去接。他的心情我是有点理解的,换我,也会犹豫。毕竟这是一本漂漂亮亮的女生使用的语文书啊,在一边的我,隔得挺远都依稀闻到上面散发着微微的幽香。

   大牛红着脸接过书,将书翻开,一张白亮亮的烟纸跳了出来,四个蓝色的字母印在两个提着前脚站着的狮子下面。比我们收藏的烟纸都长,这是什么牌子的烟纸?真没看过。再翻,还是一样的烟纸,一数,正好十张。

   “这是什么牌子的烟纸?”我虚心地请教。

   “健牌。”刘岳翎说。

   “哦,箭牌。可没有箭呀?”我眼睛在烟纸上来回搜索。

   “健牌,健康的健。”刘岳翎说。

   “字呢?健字写在哪里?”烟纸上空的另一个东摇西晃的脑袋如是说。

   “外国烟,这几个字母就是健字。”刘岳翎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在烟纸上点了点。

   外国,神秘而又遥远的地方,它的烟纸竟然出现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小河滩上,真神奇。

   大家肃然起敬,这次河滩展销会,数刘岳翎最出彩,这个观点已悄悄成为在场同仁的共识。

   “怎么换?”大牛问。

   “什么?”刘岳翎似乎不理解。

   “换你的烟纸,你要怎么换?”大牛说。

   大家静观刘岳翎回复,心想,也只有大牛有条件和她交换。

   “不换。”刘岳翎说。

   大牛有些失望,但不想放弃,在想出什么让她拒绝不了的条件。

   “送给你们,”刘岳翎说,“一共十张,一人一张,没得到的下次我保证给你们。现在就只有十张了。”刘岳翎遗憾地说。

   没人喜出望外,因为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人一张,你们不要吗?”刘岳翎小声而迟疑地问。

   河滩上的冰雕群塑开始解冻。

   “我要一张。”兵仔说,弯腰从摆在大牛膝盖上的语文书里掏走一张。随后,十几张手同时伸向那本语文书。

   “别抢,弄破了我的书。”刘岳翎急道。

   但书已经被抢破了,九张健牌烟纸被席卷一空。我慢了半拍,附身伸手时,看到的是被撕破的语文书第十八页。大牛没动手,他虽然近水楼台,可他一张也没拿。对他来说,这般来得容易的烟纸破坏了其难得一见的品性。难得的烟纸,要么靠交换,要么靠收买得来,才是收藏家正经途径。刘岳翎的慷慨,与其说是慷慨,不如说是破坏。对烟纸收藏行为的破坏。

   他将自己的烟纸收好,傲然离开河滩。那十个抢到健牌烟纸的人担心其他人的追讨,也跟着走了。河滩上只剩下三个人,我,刘岳翎,和芒子。芒子伸没伸手不知道,但他也没拿到健牌烟纸。

   三个人的脚前,是那本撕破了第十八页并弄皱了封皮的语文书,原先干净漂亮的形象,现在蓬首垢面衣衫凌乱。

   芒子将书捡起,拍掉沙子,递还刘岳翎。她没接,一动不动。突然,她就哭了。

   “你们怎么这样啊?”她一动不动地哭着,“讨厌!”她说。

   “不是我撕的。”我赶紧声明。现在在场的只有三个人,芒子,刘岳翎肯定不会认为是他撕破了书,我再不声明,就要背黑锅了。

   “不是说你,”刘岳翎哭着对我说,“也不是说书,是他们,拿了我的烟纸就那样走了,一声谢谢都没有。我弄那十张烟纸容易吗?”

   “你爸抽烟吧?”芒子问。

   刘岳翎点头。

   “那烟纸是你爸爸抽完的烟吧?”我问。

   刘岳翎摇了下头。

   “不是他抽完的,那十包烟他还没抽呢,我就全拆开了。”刘岳翎说。

   “啊?”我们两个小男人大骇,“你就不怕你爸生气?”

   刘岳翎摇头,不知道那意思是她不怕她爸生气还是她爸不会生气。不过,这时她已经不哭了。

   三人席地坐下,为安慰刘岳翎,我和芒子将我们的烟纸拿出来给她看。她指着我的一张品相良好的黄金叶的烟纸说:“我爸就抽这种烟。”我奇怪地问:“不是健牌烟吗?”刘岳翎说:“平时他抽这种烟。”芒子问:“那他什么时候抽健牌烟?”刘岳翎说:“来客人的时候。”

   原来,健牌烟是刘岳翎的堂叔公买给她爸爸的,是在上海的一个叫免税店的地方买的。她的堂叔公是个海外华侨,他有很久很久没回来,差不多有三十多年没回来了。堂叔公过去开过飞机,是战斗机。刘岳翎补充说,这一点很震撼。

   我和芒子听得很入神,很神往,这让刘岳翎很骄傲。

   “放心,以后我帮你们两个超过大牛去,我家还有外国烟。”刘岳翎最后信誓旦旦地说。

   河滩展销会之后,大牛的地位受到了挑战。至少十个人有他所没有的烟纸,而对他形成最大挑战的人就是兵仔,有了那张健牌烟纸,质量上就追过来了。数量方面,兵仔本来就不差多少。

   后来的一天,又发生了一件震撼的事。大牛的父亲追到学校,当着大家的面,还有老师在场呢,痛打了一顿大牛。老师询问的原因是,大牛从家中偷了粮票,卖了钱,买了包外国香烟。他把烟拆了出来,自己留下烟纸,把烟只放在他父亲的口袋中。他要是不把烟只留给父亲,他偷粮票的事说不定还不会那么快被发现呢。问题是,那包烟实在太贵了,十七元呢。大牛肯定是不舍得丢,自己又不会抽,就把二十根散烟放进父亲的口袋。据说,大牛原先就老从家中偷粮票换烟纸。原先还只是小小的偷拿,这次,为了买那包外国烟,十七元,他一次性将他家所有的全国粮票席卷而空。那时,全国粮票才好换钱。

   后来,我和几个收藏界的朋友经过一番打探,找到那个卖烟给大牛的香烟走私贩子,此人所干的营生,当时在本地是独一份。烟贩子拿出三四种外国烟给我们看,其中就有刘岳翎的健牌。这些外国烟,要价奇高,我们根本买不起。要不是有大牛在前面吃螃蟹,烟贩子根本就不会拿出来给我们几个小孩看。我们问起大牛买的那种牌子的烟,烟贩子说,那是最贵的烟,定价的原因是,那种烟相当的少,连他都只不过由人送了两包。现在没有,想要,拿钱订,不收粮票。

   并不是人人都是大牛,可以为了一张珍稀的烟纸不顾一切。再说,大牛的下场可见也可鉴。

   大牛的收藏,当天就被他父亲全部付之一炬。被打得灰头土脸尊严丧尽的大牛只剩下一张烟纸,就是那张昂贵的用全家的粮票换来的烟纸。那张烟纸他贴身收藏着,没被他父亲找到。那包烟,名叫七便士。

   两星期之后,这张七便士的烟纸夹进了兵仔的收藏书中。听说是用两个薯饼换来的,两个薯饼,一共一块钱。大牛从此退出烟纸收藏界,一代名流,黯然谢幕。

   刘岳翎读完一个学期就回了上海,这次她是彻底离开了。不过她临走前好像忘了答应过我和芒子的事,她没有给我们外国烟纸。

   后来她给我们寄信,一开始是一封信寄给我们俩,后来就分开给我们写信。信封上的邮票都蛮漂亮,有一封信中劝我们改收藏邮票,说那个更有意思。我和芒子就开始收藏起邮票了,和烟纸夹杂着一起收藏。我和刘岳翎通了三年的信,每封她寄来的信,信封上总是贴着不同的邮票。我记得有些信,信纸薄薄的,但信封上的邮票面值却不小,她是特意邮过来给我收藏的。我说过,刘岳翎的脾气很可怪,也很可爱。

   再后来,不知怎么,我们的通信终止了。直到九十年代初,有一部当时反响比较一般的电影,里面有个女配角,看上去很像刘岳翎。但我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改了名字从影了,因为演员表里没看到刘岳翎这名字,至今都不敢肯定。不仅是我,芒子也不敢肯定。但那部电影,我们在一块看了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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