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整理】闲读《牡丹亭》 -- 天煞穆珏

PS：我是有多无聊，才会做这种事呢？不过做这种无聊事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把这个戏看完。常言道：名著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大家都不看的。做这样的无聊事，可以改变后一句的状况。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溟莫中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与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落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书。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后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杜丽娘梦写丹青记。 陈教授说下梨花枪。 　 　

柳秀才偷载回生女。 杜平章刁打状元郎。

【柳梦梅】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论星宿，连张带鬼。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哪里？贫薄把人灰，且养这浩然之气。“刮尽鲸鳌背上霜，寒儒偏喜往炎方。凭依造化三分福，绍接诗书一炉香。能凿壁，能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留家岭南。杜父朝散之人。杜母县君之封。所恨俺自小孤单，生事微渺。喜的是今日成人长大，二十过头，志慧聪明，三场得手。只恨未遭时势，不免饥寒。赖有始公柳州公，带下郭橐驼，柳州衙舍，栽接花果。 橐驼遗下一个驼孙，也跟随俺广州种树，相依过活。虽然如此，不是男儿结果之场。

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命梦梅，春卿为字。正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虽则俺改名换字，俏魂儿未卜先知？定佳期盼煞蟾宫桂，柳梦梅不卖查梨，还则怕嫦娥妒色花颓气，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皱眉，浑如醉。无萤凿偏了邻家壁，甚东墙不许人窥！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寻意中开了白玉梅。那时节走马在章台内，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虽然这般说，有个朋友韩子才，是韩昌黎之后，寄居赵佗王台。他虽是香火秀才，却有些谈吐，不免随喜一会。

　　 门前杨梅烂春晖，梦见君王觉后疑。

　　 心似百花开未得，托身须上万年枝。

【杜父，上】西蜀名儒，南安太守，几番廊庙江湖。紫袍金带，功业未全无。华发不堪回首。意抽簪万里桥西，还只怕君恩未许，五马欲踟蹰。“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寻常太守看。到来只饮官中水，归去惟看屋外山。”自家南安太守杜宝，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流落巴蜀，年过五旬。想廿岁登科，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间。内有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夫人单生小女，才貌端妍，唤名丽娘，未议婚配。看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今日政有馀闲，不免请出夫人，商议此事。正是：“中郎学富单传女，伯道官贫更少儿。”

【杜母，上】甄妃洛浦，嫡派来西蜀，封大郡南安杜母。

【杜父】“老拜名邦无甚德。

【杜母】妾沾封诰有何功！

【杜父】春来闺阁闲多少？

【杜母】也长向花阴课女工。”

【杜父】女工一事，想女儿精巧过人。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你意下如何？

【杜母】但凭尊意。

【丫环春香端着酒台，跟着杜丽娘上场。】

【杜丽娘】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

【杜丽娘跪拜父母】爹娘万福。

【杜父】孩儿，后面捧着酒肴，是何主意？

【杜丽娘下跪】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宽坐后堂，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少效千春之祝。

【杜父】生受你。

【杜丽娘给父母斟酒】爹娘万福，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祝萱花椿树，虽则是子生迟暮，守得见这蟠桃熟。

【杜丽娘/杜父】且提壶，花间竹下长引着凤凰雏。

【杜父】春香，酌小姐一杯。

【杜父】吾家杜甫，为飘零老愧妻孥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

【杜母】相公休焦，若然招得好女婿，与独生子一般。

【杜父】可一般男儿呢！

【杜母】“做门楣”古语，为甚的这叨叨絮絮，才到中年路。

【杜父】女孩儿，把台盏收去。

【杜丽娘下去】

【杜父】叫春香。俺问你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

【春香】绣房中则是绣。

【杜父】绣的许多？

【春香】绣了打棉。

【杜父】甚么棉？

【春香】睡眠。

【杜父】好哩，好哩。夫人，你才说“长向花阴课女工”，却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叫女孩儿。

【杜丽娘上来】爹爹有何分付？

【杜父】适问春香，你白日睡眠，是何道理？假如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这都是你娘亲失教也。宦囊清苦，也不曾诗书误儒。你好些时做客为儿，有一日所家当户。是为爹的疏散不儿拘，道的个为娘是女模。

【杜母】眼前儿女，俺为娘心苏体劬。娇养他滨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儿呵，爹三分说话你自心模，难道八字梳头做目呼。

【杜丽娘】黄堂父母，倚娇疑惯习如愚。则打的秋千画图，闲榻着鸳鸯绣谱。从今后茶余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

【杜母】虽然如此，要个女先生讲解才好。

【杜父】不能够。后堂公所，请先生则是黉门腐儒。

【杜母】女儿呵，怎念遍孔子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

【杜父/杜母】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谢女班姬女校书。

【杜父】请先生不难，则要好生管待。说与你夫人爱女休禽犊，馆明师茶饭须清楚。你看俺治国齐家、也则是数卷书。

往年何事乞西宾？主领春风只在君。

伯道莫年无嗣子，女中谁是卫夫人。

【先生】灯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场苦禁，蹉跎直恁！可怜辜负看书心。吼儿病年来迸侵。“咳嗽病多疏酒盏，村童俸薄减厨烟。争知天上无人住，吊下春愁鹤发仙。”自家南安府儒学生员陈最良，表字伯粹。祖父行医。小子自幼习儒。十二岁进学，超增补廪。观场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师，考居劣等停廪。兼且两年失馆，衣食单薄。这些后生都顺口叫我“陈绝粮”。因我医、卜、地理，所事皆知，又改我表字伯粹做“百杂碎”。明年是第六个旬头，也不想甚的了。有个祖父药店，依然开张在此。“儒变医，菜变齑”，这都不在话下。昨日听见本府杜太守，有个小姐，要请先生。好些奔竞的钻去。他可为甚的？乡邦好说话，一也；通关节，二也；撞太岁，三也；穿他门子管家，改窜文卷，四也；别处吹嘘进身，五也；下头官儿怕他，六也；家里骗人，七也。为此七事，没了头要去。他们都不知官衙可是好踏的！况且女学生一发难教，轻不得，重不得。倘然间体面有些不臻，啼不得，笑不得。似我老人家罢了。“正是有书遮老眼，不妨无药散闲愁。”

【府学门子，上】“天下秀才穷到底，学中门子老成精。”

【府学门子，见先生】陈斋长报喜。

【先生】何喜？

【府学门子】杜太爷要请个先生教小姐，掌教老爷开了十数名去都不中，说要老成的。我去掌教老爷处禀上了你，太爷有请帖在此。

【先生】“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府学门子】人之饭，有得你吃哩。

【先生，行】这等便行。

【先生】咱头巾破了修，靴头绽了兜。

【府学门子】你坐老斋头，衫襟没了后头。

【合唱】砚水漱净口，去承官饭溲，剔牙杖敢黄齑臭。

【府学门子】咱门儿寻事头，你斋长干罢休？

【先生】要我谢酬，知那里留不留？

【合唱】不论端阳九，但逢出府游，则捻着衫儿袖。

【府学门子】望见府门了。

【府学门子】世间荣乐本逡巡。

【先生】谁睬髭须白似银？

【府学门子】风流太守容闲坐。

【合唱】便有无边求福人。

【杜太守引门子，皂隶，上】山色好，讼庭稀。朝看飞鸟暮飞回。印床花落帘垂地。“杜母高风不要攀，甘棠游憩在南安。虽然为政多阴德，尚少阶前玉树兰。”我杜宝出守此间，只有夫人一女。寻个老儒教训他。昨日府学开送一名廪生陈最良。年可六旬，从来饱学。一来可以教授小女，二来可以陪伴老夫。今日放了衙参，分付安排礼酒，叫门子伺候。

【众门子，皂隶答应】

【先生儒巾蓝衫，上】须抖擞，要拳奇。衣冠欠整老而衰。养浩然分庭还抗礼。

【门子禀报】陈斋长到门。

【杜父】就请衙内相见。

【门子唱门，下】南安府学生员进。

【先生跪，起揖，又跪，拜】生员陈最良禀拜。

【先生】“讲学开书院，

【杜父】崇儒引席珍。

【先生】献酬樽俎列，

【杜父】宾主位班陈。”叫左右，陈斋长在此清叙，着门役散回，家丁伺候。

【众门子、皂隶，下】

【家童，上】

【杜父】久闻先生饱学。敢问尊年有几，祖上可也习儒？

【先生】容禀。将取顺，望古稀，儒冠误人霜鬓丝。

【杜父】近来？

【先生】君子要知医，悬壶旧家世。

【杜父】原来世医。还有他长？

【先生】凡杂作，可试为；但诸家，略通的。

【杜父】这等一发有用。闻名久，识面初，果然大邦生大儒。

【先生】不敢。

【杜父】有女颇知书，先生长训诂。

【先生】当得。则怕做不得小姐之师。

【杜父】那女学士，你做的班大姑。今日选良辰，叫他拜师傅。

【杜父】院子，敲云板，请小姐出来。

【杜丽娘带着丫环春香上场】添眉翠，摇佩珠，绣屏中生成士女园。莲步鲤庭趋，儒门旧家数。

【春香】先生来了怎好？

【杜丽娘】那少不得去丫头，那贤达女，都是些古镜模。你便略知书，也做好奴仆。

【管家】小姐到。

【杜父】我儿过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日吉辰，来拜了先生。

【杜丽娘拜】学生自愧蒲柳之姿，敢烦桃李之教。

【先生】愚老恭承捧珠之爱，谬加琢玉之功。

【杜父】春香丫头，向陈师父叩头，着他伴读。

【春香叩头】

【先生】敢问小姐所读何书？

【杜父】男、女《四书》，他都成诵了。则看些经旨罢。《易经》以道阴阳，义理深奥；《书》以道政事，与妇女没相干；《春秋》、《礼记》，又是此孤经；则《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罢。其余书史尽有，则可惜他是个女儿。我年将半，性喜书，牙笏插架三万余。我伯道恐无儿，中郎有谁会？先生，他要看的书全看。有不臻的所在，打丫头。

【春香】哎哟！

【杜父】冠儿下，他做个女秘书。小梅香，要防护。

【先生】谨领。

【杜父】春香伴小姐进衙，我陪先生酒去。

【杜丽娘拜辞，下】“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

【杜父】请先生后花园饮酒。

【杜父】门馆无私白日闲。

【先生】百年烙粝腐儒餐。

【杜父】左家弄玉惟娇女。

【先生/杜父】花里寻师到杏坛。

【韩子才】家世大唐年，寄籍潮阳县。越王台上海连天，可是鹏程便？“榕树梢头访古台，下看甲子海门开。越王歌舞今何在？时有鹧鸪飞去来。”自家韩子才。俺公公唐朝韩退之，为上了《破佛骨表》，贬落潮州。一出门蓝关雪阻，马不能前。先祖心里暗暗道，第一程采头罢了。正苦中间，忽然有个湘子侄儿，乃下八洞神仙，蓝缕相见。俺退之公公一发心里不快。呵融冻笔，题一首诗在蓝关草驿之上。末二句单指着湘子说道：“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湘子袖了这诗，长笑一声，腾空而去。果然后来退之公公潮州瘴死，举目无亲。那湘子恰在云端看见，想起前诗，按下云头，收其骨殖。到得衙中，四顾无人，单单则有湘子原妻一个在衙。四目相视，把湘子一点凡心顿起。当时生下一支，留在水潮，传了宗祀。小生乃其嫡派苗裔也。因乱流来广城。官府念是先贤之后，表请敕封小生为昌黎祠香火秀才。寄居赵佗王台子之上。正是：“虽然乞相寒儒，却是仙风道风。”呀，早一位朋友上来。谁也？

【柳梦梅】经史腹便便，昼梦人还倦。欲寻高耸看云烟，海色光平面。

【柳梦梅与韩子才相见】

【韩子才】是柳春卿，甚风儿吹的老兄来？

【柳梦梅】偶尔孤游上此台。

【韩子才】这台上风光尽可矣。

【柳梦梅】则无奈登临不快哉。

【韩子才】小弟此间受用也。

【柳梦梅】小弟想起来，到是不读书的人受用。

【韩子才】谁？

【柳梦梅】赵佗王便是。祖龙飞、鹿走中原，尉佗啊，他倚定着摩崖半壁天。称孤道寡，是他英雄本然。白占了江山，猛起些宫殿。似吾侪读尽万卷书，可有半块土么？那半部上山河不见。

【合唱】由天，那攀今吊古也徒然，荒台古树寒烟。

【韩子才】小弟看兄气象言谈，似有无聊之叹。先祖昌黎公有云：“不患有司之不明，只患文章之不精；不患有司之不公，只患经书之不通。”老兄，还则怕工夫有不到处。

【柳梦梅】这话休提。比如我公公柳宗元，与你公公韩退之，他都是饱学才子，却也时运不济。你公公错题了《佛骨表》，贬职潮阳。我公公则为在朝阳殿与王叔文丞相下棋子，惊了圣驾，直贬做柳州司马。都是边海烟瘴地方。那时两公一路而来，旅舍之中，两个挑灯细论。你公公说道：“宗元，宗元，我和你两人文章，三六九比势：我有《王泥水传》，你便有《梓人传》；我有《毛中书传》，你便有《郭驼子传》；我有《祭鳄鱼文》，你便有《捕蛇者说》。这也罢了。则我《进平淮西碑》，取奉取奉朝廷，你却又进个平淮西的雅。一篇一篇，你都放俺不过。恰如今贬窜烟方，也合着一处。岂非时乎，运乎，命乎！”韩兄，这长远的事休提了。假如俺和你论如常，难道便应这等寒落。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巧文》，到俺二十八代元孙，再不曾乞得一些巧来？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穷文》，到老兄二十几辈了，还不曾送的个穷去？算来都则为时运二字所亏。

【韩子才】是也。春卿兄，你费家资制买书田，怎知他卖向明时不值钱。虽然如此，你看赵佗王当时，也是个秀才陆贾，拜为奉使中大夫到此。赵佗王多少尊重他。他归朝燕，黄金累千。那时汉高皇厌见读书之人，但有个带儒巾的，都拿来溺尿。这陆贾秀才，端然带了四方巾，深衣大摆，去见汉高皇。那高皇望见，这又是个掉尿鳖子的来了。便迎着陆贾骂道：“你老子用马上得天下，何用诗书？”那陆生有趣，不多应他，只回他一句：“陛下马上取天下，能以马上治之乎？”汉高皇听了，哑然一笑，说道：“便依你说。不管什么文字，念了与寡人听之。”陆大夫不慌不忙，袖里出一卷文字，恰是平日灯窗下纂集的《新语》一十三篇，高声奏上。那高皇才听了一篇，龙颜大喜。后来一篇一篇，都喝采称善。立封他做个关内侯。那一日好不气象！休道汉高皇，便是那两班文武，见着皆呼万岁。一言掷地，万岁喧天。

【柳梦梅】则俺连篇累牍无人见。

【韩子才】再问春卿，在家何去何从为生？

【柳梦梅】寄予食园公。

【韩子才】依小弟说，不如干谒些须，可图前进。

【柳梦梅】你不知，今人少趣哩。

【韩子才】老兄可知？有个钦差识宝中郎苗老先生，到是个知趣人。今秋任满，例于香山峡多宝寺中赛宝。那时一往何如？

【柳梦梅】领教。

　　 应念愁中恨索居，青云器业俺全疏。

　　 越王自指高台笑，刘项原来不读书。

【先生】“吟余改抹前春句，饭后寻思午晌茶。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我陈最良杜衙设帐，杜小姐家传《毛诗》。极承老夫人管待。今日早膳已过，我且把毛注潜玩一遍。

【先生，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者好也，逑者求也。

【先生，看门口】这早晚了，还不见女学生进馆。却也娇养的凶。待我敲三声云板。

【先生敲云板】春香，请小姐解书。

【杜丽娘引着春香捧书，上】素妆才罢，缓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

【春香】《昔氏贤文》，把人禁杀，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

【杜丽娘见礼】先生万福。

【春香】先生少怪。

【先生】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

【杜丽娘】以后不敢了。

【春香】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

【先生】昨日上的《毛诗》，可温习？

【杜丽娘】温习了。则待讲解。

【先生】你念来。

【杜丽娘念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先生】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

【春香】怎样声儿？

【先生作鸠声】

【春香学鸠声】

【先生】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

【春香】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

【先生】胡说，这是兴。

【春香】兴个甚的那？

【先生】兴者起也。起那下头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

【春香】为甚好好的求他？

【先生】多嘴哩。

【杜丽娘】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

【先生】论《六经》，《诗经》最葩，闺女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原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臬，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

【杜丽娘】这经文偌多？

【先生】《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没多少，只“无邪”两字，会与儿家。书讲了。春香文房四宝来模字。

【春香取物上】纸、墨、砚在此。

【先生】这甚么墨？

【杜丽娘】丫头错拿了，这是螺子黛，画眉的。

【先生】这甚么笔？

【杜丽娘掩笑】这便是画眉细笔。

【先生】俺从不曾见。拿去，拿去这是甚么纸？

【杜丽娘】薛涛笺。

【先生】拿去，拿去。只拿那蔡伦造的来。这是甚么砚？是一只是两只？

【杜丽娘】鸳鸯砚。

【先生】许多眼？

【杜丽娘】泪眼。

【先生】哭什么子？一发换了来。

【春香背身】好个标老儿！待换去。【取物上】这可好？

【先生看过】着。

【杜丽娘】学生自会临书。春香还劳把笔。

【先生】看你临。

【杜丽娘写字】

【先生看惊】我从不曾见这样好字。这甚么格？

【杜丽娘】是卫夫人传下美女簪花之格。

【春香】待俺写个奴婢学夫人。

【杜丽娘】还早哩。

【春香】先生，学生领出恭牌。（下）

【杜丽娘】敢问师母尊年？

【先生】目下平头六十。

【杜丽娘】学生待绣对鞋儿上寿，请个样儿。

【先生】生受了。依《孟子》上样儿，做只“不知足而为屦”罢了。

【杜丽娘】还不见春香来。

【先生】要唤他么？

【先生叫了三次春香】

【春香】害淋的。

【杜丽娘作恼】劣丫头那里来？

【春香笑】溺尿去来。原来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

【先生】哎也，不攻书，花园去。待俺取荆条来。

【春香】荆条做甚么？女郎行那里应文科判衙？止不过识字儿书涂嫩鸦。

【先生起身】古人读书，有囊萤的，趁月亮的。

【春香】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萤，把虫蚁儿活支煞。

【先生】悬梁、刺股呢？

【春香】比似你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痕。有甚光华！

【外面有人叫卖花】

【春香】小姐，你听一声声卖花，把读书声差。

【先生做打样】又引逗小姐哩。待俺当真打一下。

【春香闪】你待打、打这哇哇，桃李门墙，险把负荆人唬煞。

【春香抢荆条投地】

【杜丽娘】死丫头，唐突了师父，快跪下。

【春香跪下】

【杜丽娘】师父看他初犯，容学生责认一遭儿。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

【春香】则瞧罢。

【杜丽娘】还嘴，这招风嘴，把香头来绰疤；招花眼，把绣针儿签瞎。

【春香】瞎了中甚用？

【杜丽娘】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支”，陪“子曰”，没的争差。

【春香】争差此罢。

【杜丽娘抓住春香的头发】则问你几丝儿头发，几条背花？敢也怕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

【春香】再不敢了。

【杜丽娘】可知道？

【先生】也罢，饶这一遭儿，起来。

【春香站起】

【先生】女弟子则争个不求闻达，和男学生一般儿教法。你们工课完了，方可回衙。咱和公相陪话去。

【先生/杜丽娘】怎辜负的这一弄明窗新绛纱。

【先生下】

【春香在背后指着先生骂】村老牛，疑老狗，一些趣也不知。

【杜丽娘作扯】死丫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打不的你？俺且问你那花园在那里？

【春香不说】

【杜丽娘作笑问】

【春香】兀那不是！

【杜丽娘】可有什么景致？

【春香】景致么，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

【杜丽娘】原来有这等一个所在，且回衙去。

【杜丽娘】也曾飞絮谢家庭。

【春香】欲化西园蝶未成。

【杜丽娘】无限春愁莫相问。

【杜丽娘/春香】绿阴终借暂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