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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云雾边城 -- 小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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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云雾边城

云雾边城

 

外面在呼唤。 少年沈从文黄永玉们,又何尝不是为这种蛊惑人心的氛围所裹挟呢?

沱江作为凤凰唯一可通航的河流,即是唯一通向外界的水路,那么不难想象,城中所有为着豪情与幻想奔赴他乡的热血男儿,无论日后青史垂名也好泥牛入海也罢,都是在某个阴沉或者明媚的早晨,携着自己小小的包袱走上了沱江中的一叶扁舟。

即将离乡的夜晚,那些揣着一颗跃跃欲试的雄心,又因前途并不可知而有些忐忑不安的后生子,可能在慈母飞针走线的灯影下,听着十几年来听惯了也听烦了的千种叮咛万种嘱咐沉沉入睡,

可能与新婚妻子缠绵转侧依依惜别,难免儿女情长,更可能与儿时同伴三五,找一个干净的小酒馆,叫一坛上好的苞谷烧酒,喝个一醉方休,少不了壮怀激烈的展望与祝愿……无情未必真豪杰,况此去关山重重前途渺渺何日是归期。然而等到船已解锚,桨已荡起,亲人挥手相送的时刻,你看他们年轻的脸上,断不再有任何犹豫乃至丝毫柔情。

难道说他们一点都不眷恋自己的家乡吗?假使稍稍了解一下凤凰人,就会发现其实恰恰相反,他们爱恋家乡的热烈程度似乎超过任何一个地方的人。

大学教授刘一友在文章里的介绍,可说是凤凰人的自白:“在外地奋斗的凤凰人,偶尔凑在一起时,必谈家乡风物旧事,谈时则无不眉飞色舞。他们坚信家乡端午的龙船和春节的狮子盖世无比;文庙飞檐上的铁马和当年衙门放的醒炮是最好听的;天王庙的马夫和阎王殿的白无常是最神气的;安大顺的米豆腐和张伯娘的灯盏窝是最好吃的;玉皇阁和凉水井的水应评为天下第一泉;凤凰的八大景比杭州的八大景更显得自然天成。看他们那点可爱的偏执神气,如果要他们为凤凰民谣‘凤凰有个南华山,离天只有三尺三’作证时,说不定他们会勇敢地站出来说:‘是真的!’”

画家黄永玉堪称家乡痴迷的代表。这一辈子,无论是以流浪青年的身份混迹于引车卖浆者之中,还是以著名画家的身份鹤立舞文弄墨者之上,对家乡的执着沉缅一刻也不曾浅去。对那些离开了穷山僻壤跻身于上层社会便对故乡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他总感到不解: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了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被羊齿植物覆盖了着的水井?那些透过嫩绿的树叶洒落的像雾的阳光?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你是放飞在天上的风筝,线的另一端是牵系着心灵的故乡的影子。惟愿是因为风而不是你自己把这根线断了啊!”当黄永玉自己终于成了一只光彩照人的大风筝,被智慧与灵气的长风鼓起巨型双翼,飞上广阔天空的时候,他总是用回忆的丝丝缕缕加固着连接故乡的引线,永远不离不弃。1987年黄永玉在意大利举办画展,并获总统勋章。在隆重的受勋仪式上,黄永玉所致的答谢词跟以往每个获勋者的答谢词都极不相同,通篇感谢的话竟然没有一句话是对意大利人说的,只用来感谢故乡对自己的恩赐,难免让授勋者大跌眼镜。

在国内外画坛,黄永玉一直被认作反叛传统的性情中人,唯独在对待故乡的态度上,与中国自古以来的知识分子传统一脉相承。在这个传统中,故乡和母亲有着同样的意义,母亲孕育了你的血肉躯体,故乡孕育了你的文化魂灵。你的口音,你的表情,你对饮食或者穿着的偏爱,你举手投足的方式,你接人待物的行为,你对色彩、声音和气息的敏感,你对外边世界的解读,全都在童年被你的故乡诱导和塑造。纵使当你的身躯一天天长大成熟,逐渐扩展的眼界已经让你不满意故乡的狭窄与沉闷,你怀着对外界强烈的好奇心走了出去,天远地远一别经年,纵使你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融入了异乡的群体,顺应了异乡的人事,对周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还是离不开故乡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气场。当你被人欺骗遭人迫害,身体生病或者情感受伤,前程暗淡也心灰意冷之际,你最先想起的人只可能是母亲,最先忆起的事只可能属于故乡。当你的肉身一天天衰老,思维一天天混浊迟缓,故乡必定跟你日渐亲近,像一句宿命的箴言越来越响亮地在耳边召唤你,直到你归返生命的起点。

就群体的个性而言,凤凰人的强悍和倔犟是有目共睹的,近乎偏狭的自我肯定和过于夸张的面子观念,让他们在显出其可爱特质的同时,也增加了与外界特别是都市文明发生摩擦的可能性,以及在摩擦发生之后必然强化的寂寞感和孤独感。凤凰少小离家的游子们,过早失去了家庭的避护与父母的关爱,沱江船上的一双木浆,亦如同锋利果断的剪刀剪断了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在外界纷繁的变化与凶险的境遇中,故乡的影子越来越明亮,历史创痛遗留的疤痕血迹,与任何人群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的人性丑恶,在这些入世不深的孩子本来模糊的印象中变得愈发浅淡。故乡的一切都美仑美奂无可挑剔,即使有什么不足,充其量也是白璧微瑕。故乡是完美的,作为故乡之子你只能为其添彩而不能给她抹黑,为此不管你是行武还是从文,你都必须格外努力格外拚命,不可存有任何倦怠和侥幸心理。你无师自通地知晓,只有当你有了骄人的业绩之后,才有可能大摇大摆回乡去,否则你将没有脸面也没有资格去面对你完美的故乡母亲。然而命运之神对这些来自偏远小城的青年并不特别关照,成功的路途漫长而坎坷,当故乡只能在梦里在心中,不可归去无法企及的时候,思乡成癖几乎是这些游子们无可回避的结局。

说起来差不多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绵绵无尽的乡愁产生了向美之心,产生勇猛之力,同时也产生了艺术。在凤凰游子们的诗文画作里,故乡的小城隽永而迷人,他们的作品迷人而隽永。艺术对于他人是通往凤凰城的钥匙,对于自己是慰藉乡思病的良药。读过沈从文的《湘西》,再看黄永玉的《永不回来的风景》,艺术与乡愁的关系一目了然地陈列面前。那些看似不动声色其实情深意厚的句子和线条,不是把眼里的故乡心里的故乡迭加在一起,憋在肚子捂熟了焖透了分不出彼此了而不能得。当他们问心无愧地荣归故土,坐一条小船由沱江顺水而下,重温的该是离乡而去的早晨他们曾对渐行渐远的故乡默默盟誓的誓词吧。

几十年之后,凤凰城内的沱江水域已难得找到以天然形状的麻石垒砌,并以粗糙原木围栏的小码头了。回龙阁附近的这座,因了它的稀奇和原始,每天都引来外地来艺术院校学生一排排坐在陡峭的石阶上写生。他们一边调着颜色一边嚼着口香糖和零食,行头和装备显现出生活状况的优越,间或停下来嬉笑打闹,笑容灿烂得如五月的杜鹃。这些外面来的学子们无忧无虑,并无心知晓久远的岁月里,有过多少凤凰籍男儿从这样的麻石码头起航,奔赴他们梦想中的人生之旅。不管他们今后是否能够有所成就,仅仅是奔赴梦想这个行为本身,就将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光荣。

公元2001年岁末,离旧时凤凰那个封闭已极也特别鼓舞着它的男儿奔赴远乡的年代已经久而又久的一天。退休中学教师、民间书法家滕建庚先生,在他位于沱江镇文星街的家中接待了远道而来的访问者。滕先生身体微胖,头发稀疏灰白,带一副浅色边框眼镜,说话轻声细语,从里到外透着斯文。适逢他刚从医院打过吊针回来,因为中风留下后遗症,走路踉踉跄跄,落病的左手也有些变形,但这并未减弱他对来访者的热情。为了陪客,他放着午饭不吃,努力爬上木制楼梯,搬下几大本厚重的画册,其中有《中国当代著名书画家珍品选》、《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书画家》等权威出版社的权威选本。不用说,入选者的组成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阵容,滕先生的书法作品赫然入列。

谈话自然引入了他的身世:出生于小康人家,又是独子,从小父母关爱有加,十七岁中师毕业之后,本想到外边去闯荡,父母不准。孝道在身不得不从,留下来与长他三岁的女子结为秦晋之好,以偿父母盼孙的心愿。这一留就是一辈子。虽然圆满了尽孝的德行,与妻子琴瑟和谐直到金婚年月,博得子孙绕膝晚景平安,终归有桩一搏人生的心愿未了,而时光已逝亦无法再了。

叙述之后,是一声叹息,叹息之后,是长久的停顿。

“凤凰凤凰,飞出去是凤凰,飞不出去是麻雀。”滕先生浅浅一笑自嘲道,笑容里明明全是无奈。

话说得未免有些悲凉,听后忙安慰老人,你的书法已是自成一家,不是凤凰还是麻雀?又说,平安一生已是福份,何况金婚更加难得。

不料这些慰藉的话反而引得老人大恸,指着客厅橱柜上的一帧照片,突然泪如泉涌。

“要是老伴还在,任如何我都安了,可是她好好的说走就走……一走就是三年……这辈子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她一直照顾我帮我,为了她,我一辈子哪里不去也不悔……”

这一个意外的场面真叫人束手无策,怔怔看这年过七旬的老先生,如孩童似大哭。告别的场面愈发让人不堪。滕先生起身,不顾我的阻拦,非要送到院子外边。原来是要让客人看看他过年的时候在院门上贴的一幅对联: 霞君别我三年久

墨叟思卿万缕长用一幅准挽联当作春联来迎接新年,实在非同一般,再兼经过近一年间的风吹日晒,那对联的红纸业已褪尽颜色,而墨汁仍浓酽如初,更把一幅春联弄出了挽联的效果。年迈的滕先生站在褪色的对联中间,用一条同样已经褪色的手帕,擦拭着思念亡妻的泪水。

私底下寻思老人那句听似戏言却意味复杂的话:“飞出去是凤凰,飞不出去是麻雀”,说是为了妻子不飞无悔,其实悔意尽在其中。倘若他在十七岁的年纪,任着性子飞出了父母的羽翼,等待他的当然会是一种绝不同于今天的命运。不妨假设,他可能错过终身相敬如宾的贤妻,可能不曾有堂前帐下相拥绕膝的子孙,可能被颠簸不堪的生活逼入绝境,甚至可能将皮囊热血都化作了异地他乡一捧黄土一棵青草,但他毕竟是飞了出去,在命运之火中或化为凤凰或焚为灰烬,无论如何,他遵循了凤凰男子的传统精神,搏过闯过,真正不悔。他生长的小小山城,是个孕育浪漫精神的地方,这种浪漫溶化在每个人的血脉里,如冬眠的动物般沉睡,终有一天要苏醒。浪漫的精髓所在从来是不重目的只重过程,凤凰之誉在他们看来并非要有涅 正果的修得,而只在飞翔的姿态或者说飞翔本身。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湖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在不可知的运程中清末民初,小小的凤凰城内庙祠数量奇多,光佛家寺庙就有风神庙、火神庙、龙王庙、马王庙、水府庙、灵官殿、观音堂、阎王殿、三官阁、女娲宫、城隍庙、伏波宫、芒神庙、太平寺、奇峰寺、飞山庙、王公祠、翟公祠、石莲阁、三侯庙、准提庵、文庙、武庙、武侯寺、先农坛等五十多处,南门外的岩脑坡一带,寺院建筑鳞次栉比,基本上成为寺庙区。此外还有陈家祠堂、田家祠堂、杨家祠堂等大族宗祠,各地同乡会馆,如江西人的万寿宫、四川人的川主宫、邵阳人的禹王宫、福建人的天后宫,以及各种行会会所,如缝纫业的轩辕寺、木匠业的鲁班庙、铁匠业的老君庙、医药业的神农寺等,也都兼有宗教场所的职能。而且不仅只佛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也相继派人来此地传教,修建天主教堂、福音堂和清真寺。

佛家寺庙定期举行庙会,知名度较高的有南华山、青龙山、奇峰山的香会和观音会、盂兰会,每次会期一到三天不等。县境内外的佛门信徒平时在家吃斋念佛,庙会会期相约而来,成群结队到寺庙中拜佛、讨卦、求签、许愿,都是自生自灭的民间活动。道教则带有半官半民色彩,不建道观,只在道士家中设坛行教,并由道台任命道纪司,执掌印绶,管理全县道坛,对坛门不好的,可以封坛,道士不守清规的,可以驱逐出境。地方上久旱无雨需打醮求雨,遇到虫灾要设坛驱虫,春季清明节上坟祭扫墓茔,秋季中元节念咒烧包,冬季冬至节燃天蜡酬答天地,还有平时百姓人家婚丧寿庆法事,也由道士包揽。

仅仅半平方公里的土地,居住着如此众多的仙神鬼怪,还有比各路神圣为数更众的僧尼道士神甫阿訇,纵使人们刻意想划分天上人间的界限,也不大容易。凤凰城里的居民,跨出门槛就碰到了土地公公和婆婆,烧几张纸问个好是免不了的,遇上心事边走边想,一不留神已经来到观音娘娘跟前,也就忍不住要将不向人言的烦恼跟她老人家念叨念叨。久而久之,人神共处的生活氛围已不知不觉地形成。特别是湘西地方民众受傩巫文化影响,有着明显的泛神崇拜倾向,无论何方神圣哪样鬼魅,只要遇上就烧香磕头捐银子,一律不排斥一律不得罪,使鬼神们的生存环境也很宽松,大伙儿一块共生共荣。

庙宇格外繁盛的原因,按正统阶级分析论的解释,当然是统治者实行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以夷制夷”的绥靖苗疆政策,欲借神权维护社会秩序,以清嘉庆年间的凤凰厅同知傅鼐任期,提倡“以神道设教,补政令之不及”,光他一任就主持修建寺院十八处为证。另一种解释则完全忽略阶级与政治,认为一个社会是否太平盛世,看其庙会的声势和寺庙的香火是否鼎盛就可见一斑,神事的繁荣体现了历史上凤凰社会生活的繁荣。我以为更重要的原因,是黎民百姓生活不安命运莫测同时希望渺茫所致。在当地风俗中,有不少宗教仪式都跟军旅征战有关。如每年农历七月七民间“祭鬼节”,要扎制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河灯到河上去燃放,就是为了抚慰战死沙声的将士,为他们的亡灵引渡,照亮归家的路,以免其成为飘零的孤魂野鬼。河灯中的关王灯、岳王灯、韩王灯、霸王灯等大型河灯,以古代英雄故事为蓝本扎制成一组组的人物造型,是为了标榜战死者如古代圣贤一样名标青史的功绩;小型灯如荷花、桃花、梅花、芙蓉花灯,柳树、杨树、松树、茶树、桐籽树灯,猪、羊、马、牛、鸡、鸭、鱼灯,则是为祭献给死者,使之在冥界有富裕的生活。

凤凰社会生活的主体一度是竿军士卒,他们一朝入伍,就被绑在了杀戮的战车上,杀人或者说被人所杀在他们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杀了人总要避晦或者忏悔吧,为了免于被他人所杀又要祈求神鬼保佑,再说要是大难不死,保佑升官发财也是心之所愿。既然一切都交给了鬼神,人的命运也就只能听从鬼神来安排了。一场战斗下来,是生是死全是命中注定。这样的宿命哲学杂揉在竿军将士的意识中,反而增添了他们奋勇当先的胆量,使得他们的牺牲更惨烈,那份担当也愈显出愚忠的痕迹。

妇女们不同。丈夫儿子出外当兵,脑袋提在手上过日子,家中的白发亲娘和孤妻弱子,心中最大的隐忧就是征人的安危。音讯杳茫的日子,烧香磕头祈求征人平安,听到胜利的消息,烧香磕头答谢菩萨的恩情,令人心碎的噩耗传来,还是烧香磕头,为亡灵的来生超度……战事越壮大,亲人越险恶,女人们心中越焦虑,对菩萨的寄望也越深厚,庙里的香火就越旺盛。而在那终日缭绕的青白色烟雾中,伏身于神坛下的女人喃呢自语的誓愿里,定然少不了对战争的诅咒。在她们的功德经中,建功立业事小,征人平安事大,跟急功近利的男人们比,女人们对竿军祖辈用血泪换来下的那份残忍的光荣并不看重,她们所看重的是生命,是属于无论亲人与敌人的鲜活生命。在求神拜佛这种形式机械单纯的活动中,凤凰妇女的情怀却具有微妙复杂的层次,她们所扮演的悲天悯人的角色,是最悲惨也是最光彩照人的。

国家的命运既不可知,湘西的命运凤凰的命运自然不可知。男人的命运已不可知,女人的命运更加不可知。女人们热烈专诚的宗教情绪,在某种意义上,提升着这座小城日常生活的质量和品质。

丈夫羁留军旅,妻子们成了家庭的顶梁柱。白天更忙碌了,箪食壶浆洗淘捻纺喂猪打狗安老抚幼,哪样少得了她?夜晚也更漫长了,哼着歌谣把孩子送入梦乡,自己的梦却留连在千万重关山以外姗姗来迟。孤枕寒衾难奈时分,挑亮一盏油灯刺绣缝纫,是她们寄托相思的唯一办法。凤凰妇女的女红出色,是有传统也有口碑的,那些靓丽的绣花鞋、虎头帽、围裙抱肚里,缝进了多少泪水和悲情,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手里打扮着孩子,心里惦记着丈夫,巴不得他夜夜梦回家园,自家小小的庭院是否美丽整洁,又成了她的心思。于是天明即起洒扫庭厨,再去墙根篱下种几棵蔷薇几棵木香几棵狗脚梅几棵迎春藤,借花草的色彩和芬芳召唤远方的征人,让他们想着家恋着家,舍不得把血肉之躯永远遗弃在他乡。凤凰人家素有种花养草的习惯,溯其源起似乎跟闲情逸致关系不大,反倒是妇女们对严酷生活的一种特殊的回应。在今天的凤凰,当我们看到街边的小摊子上漂亮的绣品,或者妇女怀中抱着背上背着穿得花团锦簇的孩子,还有家家墙头瓦上颇有雅趣的花枝藤蔓,谁会把它们的来历跟凄惨的过去相联系呢?

在动荡的岁月里,一代代凤凰女子承受的寂寞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集中,并不能被她们向善向美的作为所淡化。丈夫出征甚至为征战捐躯,使社会和宗族对她们的贞操有更高的要求,封建礼法和宗族家长决不会因为她们的含莘茹苦,就以宽宥对待她们偶尔乱了方寸的过失,相反还会更加苛刻和严厉。

或许就有某些特别敏感的女孩子,目睹母亲的种种不幸与辛苦,对尘世间的男婚女嫁起了疑心。她们像一棵清新的绿葱样蹿长起来,头上的黄毛小辫子粗壮成了乌黑的大辫子拖在了胸前,会在某个春天的夜里,回味起以往的一幕幕情景。还是她们需要搭着板凳或踮起脚尖才能看得到暮色中的江水时,就习惯了和母亲一起盼着爹爹的船从沱江的下游撑上来。爹爹的船回来的日子,就是女孩子的节日,米桶里有了米,灯盏里有了油,厨房里有了炖肉的香味,弟弟的脏乎乎的小嘴巴里有了嚼得嘎嘣响的糖块儿,她的辫梢上有了一小截红色的头绳。可是后来,爹的船征去运军火,一去杳如黄鹤,他的骨头已经烂在了外乡不知什么地方的土里,姆妈于是一夜之间从精明强干的小妇人变成了披头散发的糟婆子,一天天在河边洗着男人留在家中的破衣烂衫,直到成了一团乱纱。彻骨的寒冷与绝望穿透了薄薄的棉被,传遍女孩周身。

正是从这个夜晚开始,女孩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面色灿若桃花,眼睛亮如星辰,声音如丝竹般悦耳,身体里发出一种馨人的清香。她每天不停地抹桌擦椅洒扫厅堂,把一个原本破败的家收拾得纤尘不染。她开始日复一日的凭栏眺望,进入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闲下来她就到江边去呆坐,望着下游河道上一条条如黑鲫鱼从地平线上跳出来,而后箭一样驶近的木船。她永不可能再像小时候见到爹的船那样欢呼雀跃了,这些船上再也没有她盼望中的亲人,她的心已同无风时的江水那样的平静了。河上的船工们看见了吊脚楼上这个美丽非常的女孩,并因这个女孩而振奋不已。他们大声打着号子,互相用篙和桨击水相逗,再不然索兴一个猛子扎下去,几十秒才探出头来,看女孩子会不会为自己担心或惊慌。所有的伎俩都用过之后,他们终于大失所望,美丽的女孩依然凭栏远望安静如昔,自言自语不知和谁说着私房话。于是老人说,这个苦命的女子落洞了。

按照当地的说法,这个女孩子已经把自己许给了神,她整天生活在幸福的幻想里。她的心上人是不食人间烟火却救人于水火的神,因此她不再为世俗的任何男子动心,只需小心地保护好自己的美丽娴静,等着她的神选好了吉祥的日子来迎取她。这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将不再有姆妈经历过的一切生儿育女盼夫心切又妒怨煎熬的烦恼,也不会有世俗的男子想到要用自己的婚姻去解救这个被神的幻象所诱惑的女孩。固然当那个日子到来的时候,幸福中的女孩含笑而逝,但她始终不渝地保持了自己的姣好容颜,直到今天的传说与记载中。

沈从文先生在他的书中写道:湘西女性在三种阶段的年龄中,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子――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种女性的歇斯底里,就形成了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这神秘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

湘西女性是这一切神秘而动人的悲剧与诗的作者。              唢呐一声接一声,声声催我快起程。

              泥鳅不离烂泥塘,女儿难离娘的身。

              报孝爹娘不到老,只怨我是女儿身。

              女儿也是娘的肉,爹娘养我操尽心。

              二十来岁刚得力,可惜我是草籽命。

              草籽要来爹娘撒,撒到哪里哪里生。

              撒到高坡太阳晒,撒到沟里背了阴,

              撒到路旁牛马踩,撒到河里难生根。

              霜打叶落离娘去,一去成了他乡人。

              爹娘一地我一乡,是女难报养育恩。

――《苗女哭嫁歌?辞爹娘》

第二章 传 说传说是历史中最生动的部分,是被神话了的历史,或者说是历史长卷中的特写部分,因其中随时随地加入了叙述者的想象而被现实的思考关照。如果说历史是眼睛,传说就是这双眼睛中的眼眸,现实则是这眸子中的目光。换一种说法,历史与现实是思考的两岸,传说就是连接两岸的桥。老子脾气天下第一凤凰人爱申明自己脾气大,用当地的话说是“脾气很苗”或者“苗脾气”,你以为这是一种自省吗?就算是自省,你也不难从其神情和语气中看出几分得意来。比如凤凰人会对你说,我们从不看长沙人吵架。他们吵来吵去,光吵又不打,有什么好看的?要是我们凤凰人,三句两句话不对付,早就动手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一听你就知道,凤凰人对自己脾气的态度与其说是自省,到不如说是自傲。

有位非常出名的凤凰人在他的自传体散文里记录过一段往事,因为现场语气表达的需要,非得将这段长长的原文按格式照录:

“……绕过影壁,原来是满满一院子的玉兰花,像几千只灯盏那么闪亮,全长在一棵树上。多走几回,胆子就大了起来,干脆爬上树去摘了几枝,过两天又去摘了一次,刚上得树去,底下站着个顶秃了几十年的老和尚。还留着稀疏的胡子。

“‘嗳!你摘花干什么呀?’

“‘老子高兴,要摘就摘!’

“‘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

“‘老子摘下来也是长得好好的!’

“‘你已经来了两次了。’

“‘是的,老了来要来第三次。’

“‘你下来,小心点,听你讲话不像是泉州人。’

“口里咬着花枝,几下子就跳到地上。

“‘下来了!嘿!老子当然不是泉州人。’

“‘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

“一间萧疏的屋子。靠墙一张桌子,放了个笔筒,几支笔,一块砚台,桌子边上摆了一堆纸,靠墙有几个写了名字的信封。床是两张长板凳架着的门板,一张草席子,床底下一双芒鞋。再也没有什么了,是个又老又穷的和尚。

“信封上写着‘丰子恺’和‘夏丐尊’的名字。

“‘你认得丰子恺和夏丐尊?’

“‘你知道丰子恺和夏丐尊?’

“‘知道,老子很佩服,课本上有他们的文章,丰子恺老子从小就喜欢――咦!你当和尚怎么认识丰子恺和夏丐尊?’

“‘丰子恺以前是我的学生,夏丐尊是我的熟人……’

“‘哈!你个老家伙吹牛!……说说看,丰子恺哪个时候是做过你的学生?……’

“‘……好久了……在浙江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出家哩!’

“那是真的了,这和尚真有两手,假装着一副普通和尚和样子。

“‘你还写字送人啊?’

“‘是啊!你看,写得怎么样?’和尚的口气温和之极。

“‘唔!不太好!没有力量,老子喜欢有力量的字。’

“‘平常你干什么呢?……还时常到寺里来摘花?’

“‘老子画画!唔!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还会演戏,唱京剧,嗳!还会开枪,打豺狗、野猪、野鸡……’

“‘哪里人啊?多大了?’

“‘十七。湖南凤凰人……’

“跟老和尚做朋友时间很短,原来他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

“‘老子爸爸妈妈也知道你,长亭外,古道边,就是你做的。’

“‘歌是外国的;词呢,是我作的。’

“‘你给老子写张字吧!’

“老和尚笑了:‘记得你说过,我写的字没有力气,你喜欢有力气的字……’

“‘是的,老子喜欢有力气的字,不过现在看起来,你的字又有点好起来了。说吧!你给不给老子写吧?’

“老和尚那么安静,微微地笑着说:‘好吧!我给你写一个条幅吧!不过,四天以内你要来取啊!记得住吗?’

“去洛阳桥朋友处玩了一个礼拜,回来的第二天,寺里孤儿院的孩子李西鼎来说:‘快走吧!那个老和尚死了!’

“进到那个小院,和尚侧身死在床上,像睡觉一样,一些和尚围在那里。桌上卷好的条幅,其中一卷已经写好了名字,刚要动手,一个年青的和尚制止了。

“‘这是老子的,老子就是这个名字,老子跟老和尚是朋友。’

“他们居然一说就信。条幅上写着这么一些字:‘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一音’。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倒是号啕大哭了起来。和尚呀!和尚呀!怎么不等老子回来见你一面呢?”

这个言必称老子,并且有幸得到弘一法师临终赠言的年轻凤凰人,就是日后中外知名的大画家黄永玉。大约六十年以后,黄永玉在北京郊区修了一座大庭院,院中的画室,仍然题匾命名为“老子居”。无独有偶,在他的家乡黄永玉也盖得有庭院修得有画室,画室高耸在回龙阁的小山上,把那一带的地势巍峨成一只巨大的龙头,使整条沱江因之增色。每一天乘船游览沱江的人们都会被他们的导游或者船工指点,注目高高的飞檐下边的那块匾――夺翠楼。

满山的翠色都要“夺”的人,还不能称几声“老子”?

这下你该服了凤凰人吧,至少你该服了这种气势呀!

也许你要挑剔,这里不过举了凤凰人里极端有名的人所为之极端有趣的事。那就不妨再说说并不曾有名的凤凰人所为之同样有趣的事。

两个普通机关干部因公务去北京见一位做了高官的家乡人,兴冲冲按照地址找到了首长的府邸。保姆出来应门说,首长已经睡了午觉,还是请二位下午两点以后再来。两人这才想起这是在北京不是在凤凰,作息时间得按北京的规矩,入乡要随俗倒也说得过去。眼巴巴等到两点整,踩着点再一次摁响了电铃,保姆探出头来说,对不起,首长开会去了,还是请另约时间吧。门外边的两个人连眼色也无须交换一下,就不约而同作出了反应:还约什么?不见也罢,立时勃然大怒而去。这阵势叫首长家见过世面的佣人也不由有点着慌,原来她忘了通报首长。要在平时挡了驾忘了说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这样子反应激烈的来访者她还没见过。果然首长回来一听就连连说她坏事,叫秘书快打电话问附近旅馆是否住得有湖南凤凰来客,一旦找到赶快请来家中一叙。第二天,人没找到,却收到一封信,大意说:我们受家乡人之托才来求见,个人绝无什么要求助于你,大可不必借故躲避。需知你当你的官,我当我的老百姓,并无什么相干,云云。看完信这位被冤枉的首长赶紧写信去凤凰道歉,作为凤凰的一员,他太了解自己的乡亲了。有时候他们心高气傲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步。比如说,当了将军的人回家乡来看看,身后还带着几个警卫,一不留神就把乡里乡亲得罪了,没准把你客客气气送来的点心糖果往桌子上一撂,关起门就要指你的脊梁:“稀见!什么大角色?谁还要来谋你的命不成?”小时候一块尿尿和泥玩的伙伴并不会主动前去拜访你,假如你的家本来是他每日出门的必经之道,这几天他反而可能绕着远道走有心回避你。家乡人那种无时无处不显露的强烈自尊,在外人看来或许过分,在他看来一点儿也不出奇,青年时候他从那座深山的小城里跑到延安去闯荡,不是也多少次被这样的自尊折磨过吗?再说那两位求见不得写信相骂的老乡,怒气冲冲跑回凤凰,打算把那位不重情义的首长好好臭上一臭,看到道歉信才算平了这口窝囊气。

要不是那位高官深谙此中奥妙,下次还有什么颜面再回故乡?这么说绝非空穴来风,当年熊希龄官至民国内阁总理,不用说当然是凤凰人的一块金字招牌,但家乡人并不因此就对他俯首贴耳,尤其在对乡亲们的态度方面,官大也不能免其咎。黄永玉的父亲就曾在沈从文跟前数落说,熊凤凰只会做官、找钱,对家乡青年毫不关心。什么凤凰,简直是只阉鸡,只会跪榻凳,吃太太洗脚水,有什么可佩服?在凤凰人的道德教义中,对家乡人的态度是顶要紧的,你再有雄韬伟略,再能呼风唤雨,要是对家乡人不提携不热情不关心,那就休想在家乡不听几句闲言碎语。

凤凰人鄙薄攀附,崇尚傲气傲骨,尤其佩服那些敢跟大角色叫板的人物,他们爱赌狠是出了名的。有些顽劣的男孩子,从小就习惯于把削尖的竹版挂在裤带上,遇到厮杀的机会敢快拿出来作武器。男人们用刀或扁担在街上决斗,做妻子的决不阻拦,只不过把幼小的孩子拉过一边罢了。军人们之间互相砍砍杀杀纯属正常,可是谁要暗算行刺,即使得手也只算得上懦夫一个。彪悍勇猛不怕死敢拼命,在任何场合都是大有作为的,就连集会上上刀梯一类的法术,也带着很浓的赌狠色彩。动手之前先大吹大奏,引得远近数十里的人众踊跃前来,有时观众达上万人之多。所谓传法念咒、雄鸡放煞、封刀开刀一类讲究,不过履行仪式,真正能够鼓舞人心的,是在排行仰望的男女面前,踩着刀刃爬上几十米高的长梯,那种居高临下的威风,那种无人敢比的勇气,给人的满足可以让竞技者忘却一切练习的辛苦。纵然在成功之前,为这流过再多的汗抑或血,也值得。对手越是个人物,斗起来就越长精神,陈渠珍与蒋介石斗狠的经典故事,在凤凰就流传得颇为广泛。

话说1938年,自清朝武备学堂兵目队学员算起,陈渠珍在军队中的履历足有了三十五年,历经营长团长师长军长各种官阶,已是中将军衔在肩。随着抗战时局的变化,国民政府迁址武汉,并将进一步迁往重庆,作为川黔屏障的湘西就具有了更重要的战略地位。蒋介石通过当时的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得知陈渠珍在湘西地方上的影响力,希图利用他来巩固湘西这道可能成为抗日前沿的防线,电召陈渠珍到武汉一见。陈兴冲冲拿着张治中的亲笔介绍信前去谒见委员长,不料蒋介石见到他只是三言两语,居高临下说了一套国府要迁重庆,湘西就成了西南大门,地位极为重要,你过去干得不错,今后更要好好干等等例行公事的话,不等陈渠珍有所表示,就翩然而去。

此等官场应酬让这个性情高傲的凤凰人很不舒坦,自尊心大受伤害。他愤然取消了拜见陈果夫、张群、何应钦、陈诚等人的计划,立时回了湖南,取出那一叠不曾派得用场的介绍信还给张治中说,“委员长待人太轻侮,我有点受不了,别的大人物我也不想见了。”张闻说吃惊道,“多少著名人物欲求蒋一面而不得,他能接见你而且勉励你,就可谓特别了。”陈以沉默表示不以为然,张于是叹气说,“你毕竟带有几分山野土气呀。”对这样的评语,陈渠珍并不觉得刺耳,虽然他并非不知道“得低头时须低头,得弯腰时且弯腰”是官场上的金科玉律,可一旦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会被个性的本能趋使,什么都不管不顾。辛亥革命以后他在湘西镇守使田应诏手下当参谋,因无实权,常被同僚所讥笑。有次中营游击滕某宴请军政要员,在席间戏谑陈说,参谋参谋,就是参事参议谋衣谋食。陈一怒之下当场揪住这位上司,饱以耳光,事后不得不弃家而逃,跑到四川去投奔江湖上的朋友。

1939年,与陈私交甚好的张治中,见他受到继任湖南省主席薛岳的排挤,特别安排他去重庆会见当时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陈诚,以期改善他的处境。因张深知陈渠珍个性耿直高傲,而陈诚当时在国民党政府中也是炙手可热以傲慢出了名的人物,故事先特别嘱咐他对蒋委员长的这位红人要谦恭一点,奉承几句。

没想到陈渠珍在宴会上竟然一句奉承的话都不肯说,有时还有意无意针对陈诚的狂妄露出轻慢的表情。张治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频频在桌子下边踩陈渠珍的脚尖,陈还是我行我素。宴会后,张治中埋怨陈渠珍说,“你这个人怎么一句客套话也舍不得讲?就是字字珠玑也要吐几颗嘛,不然怎么求他通容?”接着又建议陈渠珍回访陈诚,补救一下。陈渠珍婉拒了张治中的建议,说,“我的年龄到底比他大许多,为一官半职乞求于他,太不像样子。”张治中听了暗暗叫苦,早知陈渠珍如此心高气傲,就不该安排他与陈诚见面,这下说不定没帮上忙,反而给了陈诚不好的印象,弄巧成拙。果然,后来陈诚不但不成全陈渠珍,反而指责陈曾在湘西“养匪纵匪,放匪收匪”,使蒋介石险些下令将陈渠珍扣押。

过了些时候,张治中通知陈渠珍说,委座听说他要回湘西,准备再次召见他。陈渠珍听后不但不肯去,反而对张说,“宜为庶民,也不折腰为官。”张治中暗中佩服这个凤凰人的骨气,口中也不得不劝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的个性太刚直,要吃苦头的。”陈渠珍事后对友人说,“蒋介石的住房里有许多狗洞,我就是不能丧失人格去钻上一钻,求个一官半职。”

陈渠珍在湘西经营了大半辈子,他的经历中曲折离奇的故事多得很,可是他的同乡不论长幼总爱重复讲述他跟蒋介石斗气的一段,在凤凰人看来,陈渠珍是他们历史的代表,有资格跟他来赌狠的对手,非蒋介石而不能过瘾。至于陈统领为了他的负气,付出了历时七年被迫流离失所的代价,他的乡邻多半闭口不谈,那段经历显不出什么狠来。大侠金盆洗手后凤凰地方历史上游侠辈出。游侠精神的生长,当与凤凰人气质中的浪漫分不开。这种土生土长的浪漫与风花雪月情怀并无多少共同之处,而是由歃血为盟、两肋插刀、引颈向刃、视死如归这些震撼人心的细节支撑,在漫长的年月里驰骋着凤凰男子的幻想。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序》中,对游侠大加赞赏,说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为了救人于危困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等到帮人脱离险境之后,却并不夸耀自己的能力,也羞于吹嘘自己的恩德。这样轻生重义救急救难的义志,被正统的国史所不容,让司马迁感到愤愤不平,对那些“乡曲闾巷布衣匹夫之侠”,他并投入了更多感情,认为被人称颂的大侠吴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一类,不过是凭借着册封之地与卿相之位的优厚条件,才得以招纳天下贤士,等于顺风而呼,让他们的侠义之名流传远久;而身为平民布衣,居住于乡曲闾巷的侠士,想在修养品行与恪守节操方面有口皆碑,是何其之难。只可惜他们一直被儒墨各家的典籍排斥,埋没在历史的烟尘里中。太史公在《史记》中,专门为记载汉代游侠事迹而作《游侠列传》,在为民间的侠士们树碑立传的同时,也表达了他自己对正统史观的反叛情绪。

湘西凤凰的游侠当然属于太史公情有独衷的“乡曲闾巷布衣匹夫之侠”,更何况他们所处的地理环境,还是崇山峻岭中的化外之界呢。在凤凰众多游侠中田三怒的名字的是最为著名的,这个人的故事多少年来被他的乡亲们口传笔载,其身后哀荣无人可比。

田三怒十二岁开始混迹江湖,十五岁时为了结某个朋友的私怨,只身奔赴七百里外的常德府杀了那仇人,将死人一双手齐齐砍下送给朋友,因为这双手曾触摸过属于朋友的某妇乳房。诸如此类的惊人之举,使得这个人在二十岁光景已是闻名于川湘黔鄂边区的龙头大哥。辛亥革命前夕,这位爷曾在各省边区号召数千人马,来凤凰协助当地哥老会、光复军扑城反正,事败后在江湖上虽败犹荣。四十岁以后金盆洗手,散尽身边的弟兄,回家养马斗鸡种花狩猎,仿佛把前半生叱咤风云的经历全都抛在脑后。

为生计着想,田三怒在凤凰县城的虹桥口开了间米粉馆,吩咐家人与伙计,凡昔日兄弟朋友前来光顾,一律热情款待不得怠慢。殊不知田三怒闯荡江湖的年月,慷慨豪放一掷千金的名声早在地方上尽人皆知,跟人赌钱,眨巴眼儿的功夫输掉银元一二百也不以为意,从不反悔放赖。于是旧日兄弟前来吃粉,回回都只赊食记帐,田从不开口索要欠款,白食客越来越多,日久天长也吃出不少亏空。田三怒骑虎难下,只好在某天深夜将店中家什移出,再放火自焚粉店,借火灾之故了结这桩倒贴本的买卖。

地方上有不更事的少年人决意交结昔日英雄,听说这位偶像人物要去赶墟,于是早早到了墟场,专拣浓眉大眼身高体壮,走起道来一路顺风的汉子追随,找个机会纳头便拜。结果反弄得被拜的一个慌忙捂了他的嘴,低声喝道:休得胡言,要是让三爷知道误以为我冒了他的名,我还有命?少年正待求教错认的偶像,忽然那汉子将嘴巴一呶,少年会意望去,只见当街正有两人办交涉。一个着紧袖密纽打衣,穿青布长裤,裹腿,赤脚踩双结实的麻练鞋,佩牛皮鞘彩穗双刀,头上缠的青丝帕在耳后垂下三寸长的头子,这副打扮加之身高八尺以上,看上去豪气万丈,而且凭耳边下垂巾角的长短,明摆着是江湖上耍大哥的角色。另一个蓝衫小帽,白袜布鞋,身材矮小干瘦,面庞曛黑,怀里抱一只红冠彩羽大雄鸡,说话声音秀气柔和,好比一个脾气最好的乡村小学教员,对调皮的孩子循循善诱。

只听得矮小的秀才说,这位弟兄,好悠闲嘛。该不会忘了上回耍钱你还欠我三百吊呢。

高的闻说,先怔了,自己并非凤凰城里人,只不过闲来无事到这边来逛逛街市,搜肠刮肚想不起自己何时与这位曾未谋面的爷一块耍钱还欠了债。湘西的侠义之士最忌翻悔放赖行径,赌起钱来,挥手之间无论黄牛一头银元二百,认输付帐扬长而去,即使心疼肚痒,表面上也决不经意。欠了赌债不还,且区区三百吊而已,岂不是要坏了一世英名?对方显然不是想勒索钱财,而是另有原因。出于江湖闯荡的经验,知道这种毫无来由的事情一定要小心对付。

虽说英雄气短,在别人的地盘上,仍然不可率性而为。

见对方迟疑不决,矮的又说,这么作难怕是手头不济,宽限你三天,三天之内把钱送到红岩井5号田三怒府上,一切好说。

高的本来强忍火气怒而不言,一听这地名人名,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半截,醒醒神揉揉眼,再次打量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敛声问道,敢问爷就是名闻四省边区的田少峰田三爷?

矮的把谈话间让雄鸡拉了一衣襟的稀屎掸去,笑而不答,只把手指尖上的鸡屎在高的头帕吊角上擦了擦,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往斗鸡场而去。

高的愣在当街,进退不得。有好事的人去耳边告诫道,你怎么敢在田三爷的地盘上吊起三寸长的头帕尾子称大哥呢。只要你三百吊,算你运气好。

高的这才知道自己的英雄打扮恼了旧时的老英雄,忙把头帕尾子连同鸡屎一同掖进帕子里,掉头往城外去了。

不更事的少年人见了真佛一般,紧随矮个子其后,只见那位英雄一路见到长辈必闪身让路,见穿了长衫的读书人等不论长幼都抱拳问候,到了一个卖姜糖的瞎眼睛妇人摊子上,丢下一串铜板,不等敲糖上秤已经口称伯母免了,继续走他的路。

少年人看得目瞪口呆,从此每天在红岩井5号田府门前徘徊,倒想看看三天之后,那全副英雄打扮的外乡好汉,如何来回复这个如乡巴佬和气纯良的湘西一霸。会不会闹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件来。

第三天下午时分,那好汉果真来了,只是浑身装束全然乡里扳禾佬打扮,哪里还敢在头帕下边留什么尾子?背头背一沉甸甸的袋子,想是冤枉欠得的三百铜钿了。畏畏缩缩进了大门,只须臾片刻又畏缩着出来了,一路作揖打拱,口口声声: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小个子英雄送客到了大门口,瞟见看热闹正看得过瘾的少年人,将手上沉甸甸的布袋往他怀里一塞说,知道墟场上卖姜糖的瞎婆婆吗?把这点铜钿送给她过年添衣买肉吧。少年人正愁仰慕英雄又不得近其身,得了这个使命自然激动万分,接过口袋狂奔。小个子英雄在后边轻声嘱咐道,后生仔,看你成事不成事,多少数,我日后要问瞎婆婆的。少年人边跑边答话说,当然诚实当然诚实。两个人一应一答,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小个子英雄因此注意到这个少年人,并心存好感。

少年人果然一毫不差把钱两送给了瞎婆婆,也因为这桩事,成了小个子英雄的贴身随从。地方上凡有要救济的孤寡,要排解的纠纷,要征治的恶霸,以及遇到什么节庆出资办场合,样样都少不了个子小名气大的英雄出面,少年人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立意这辈子要当一个这样的名人侠士。他一心跟随大侠左右,直到有一天。

小个子英雄在1924年秋天的某个拂晓到凤凰城北门的河边去饮马,遭到存有旧怨的对头暗算。两个刺客在高处向他身后打了十几发子弹,英雄中弹倒地之后,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防身用的小手枪,佯装已经毙命,等待刺客前来验尸。当那刺客来到面前时,扬手一抢,要了其中一个的性命,并对另一个高声叫骂,狗杂种,暗算老子,叫什么男人,算什么本事!那个听见,如戳了疮疤一般,恨恨地抽出刀来在小个子英雄颈上砍了一刀,落荒而逃。原来在凤凰游侠行当中,崇敬明打明的格斗,鄙视暗中谋害,要是决斗尚讲究以一对一,纵是手足兄弟面临危险也只能相看不帮。仇人受伤倒地,即不可再行诛杀,只能让命运安排受伤者的生死,否则就要被行内弟兄耻笑。种种规矩的履行是一个男人最终是否能够成为大侠的标准。小个子英雄一生中规中矩成了大侠,但结的怨与积的德成正比,终逃不过仇家的暗算。少年人知道,他的偶像小个子英雄,对于这迟早要来的暗杀,其实有所准备,因为不管在什么场合,无论坐或者站,英雄一定要背靠墙壁,出门行路也总眼观六路,随时注意八方动静,机警非常。大侠妻妾三人赶到河滩,看到他们当家人的头颈部仅剩下一点点皮肉相联,惨不忍睹,不禁抢尸痛哭,被她们的婆婆厉声喝止。老太太默默流泪,命家丁将儿子的头颈缝合,裹以青色绸巾,入殓时又给佩上木制手枪及匕首,方才盖棺下葬。小个子英雄时年四十五岁。

田大侠在世时虽子弟众多,由于其洗手多年,手下大半为商的为商,从军的从军,有的或已落草为寇,时间一长,他的死且被人们渐渐淡忘,只有少年追随者牢记在心发誓报仇。十数年之后,当年的少年人投军数载俨然成了一团之长回到县城来驻军,寻个事端将昔日谋害大侠的唐姓主谋逮了押在狱中,逼死为止。至此完整了凤凰城中最后一个侠客的故事。北城门更夫轶事在凤凰城,北门口码头是沱江上一个不可不提的去处。沿它的青石板阶梯往上走,就是著名的北门城楼。数百年来,北门城楼历来是兵家争夺要冲,今天看上去,这座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仿唐建筑,虽经后人多次修缮依然瘢痕累累面目沧桑。它高高伫立于码头之上,亲眼目睹过1911年的革命中,这座码头上演过的惨绝人寰一幕。

经过了上百年时光的淘洗,河边沐浴过几千人鲜血的青石洁净光滑,未留一丝痕迹,身历其境的人业已一一作古,码头与河滩的历史也不再有人讲述。码头上一大早总是集合了城郊进城贩卖蔬菜的苗家妇人,她们在清澈的河水里洗着绿的菠菜白的萝卜紫的茄子红的地瓜,一边高声大气用外乡外族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些什么开心的事,把方圆几里路内居家人的晨梦以及河面上的雾都搅散了。等太阳把虹桥风雨楼上的每一个窗棂都照亮了,河边的码头上已经不见了苗妇们的影子,仅留得她们的嬉笑声,一路往城中的早市去了。

只有当电视电影摄制组偶尔选了这里来作外景地时,才会将水火升腾硝烟弥漫的旧景象再现,而凤凰人则拖娘带崽杂在外来的游客中,饶有兴致地观赏,并不因为这些场景里或许染着自己先辈的血泪而有更多感慨。青春靓丽的女演员扮演着在此地家喻户晓的萧萧、翠翠,婷婷袅袅甩一条长辫子从码头旁边的跳岩石桥跑过对岸去会心上人,看客们会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那笑声里照例是要含有几分自豪的。

摄制组撤离之后,历史再次沉入涛声顺流而去,跟一场已经结束了的戏剧并无差异。老人们收敛了被复制的回忆勾引出来的浊泪和心思,上了久违的北门城楼,发现童年时代粗不可搂的楼柱,柱脚着蝼蚁们年复一年的啃食,业已成了细细的一个倒锥体,好像用力一推就可连齐根断去。楼台的石板地面坑坑洼洼地起伏,使他们蹒跚的脚步变得更加不平不稳。这倒让他们想起了小时候捉强盗的游戏来,同时想到了一个人,也就是守着这城门过了大半生,先当刽子手后当梆更夫的五麻子来了。

当惨烈的革命已经有了些年头,北门城楼上的旗帜也已由大清的龙旌换成了民国的青天白日时,每天夜里循序渐进,凤凰城飘荡着此起彼复的梆声。一更“头梆”,二更“二梆”,三更“沉梆”,四更“催梆”,五更“醒梆”,夜夜安抚着山城人的梦境,仿佛口口声声告诉他们――平安无事喽。东南西北四门,各有各的更夫,无外是没有依托的孤寡老人,勉强应付一份口粮的差事。只有北城门的五麻子与其他人不同。

五麻子年轻时节从没有设想过自己晚年要沦落为一个更夫。

五麻子其实不是真麻子,二十三四岁年纪标标致致一个后生,在清军直属苗防屯务处第二队吃粮,不仅马上地下都有一身好本事,还是当地最优秀的刽子手。

那些年时有苗民起义、革命党串联的事,或者在县域内杀人斗殴等等的案子,被县太爷下手抹朱勒了一个斩条,定会派穿红号褂子的传令兵到教场坪去,朝正练习武艺的战兵行列里喊着五麻子的学名道:“衙门里有公事,午时三刻过西门外听候使唤。”五麻子就知道今天要杀人,自己又有三钱二分的赏银可领了。于是,着急吃过午饭,穿上双盘云青号褂,包起皱丝青头帕,从墙上取了一尺二寸长的鬼头刀,醮水磨个雪亮,看看午时将近,就稳步往西门外去了,后边还跟了一群等着看热闹的兵丁百姓。

时辰一到,只等监斩官点头示意,五麻子就放轻步子,走近跪在地坪中间那个被五花大绑甚至还用什么脏烂布子塞了嘴巴的人,鬼头刀藏在右手的肘子下边。

五麻子用目光测一下那低垂的头下边脖颈子的长短,心里就有了数,围观的人只见得他手臂一挥,连刀光也不见闪一闪,一颗人头已在地上滚去好远。人群里照例是惊叹声四起,不知是为五麻子的绝技喝彩还是为落难者的命运悲叹。这时候的五麻子一张脸必是容光焕发了,嘴里还咕咕噜噜说些道谢的话,把鬼头刀从肘子下边取出一晃,竟然还是雪亮雪亮的,纵有血迹也不过一丝丝而已,五麻子身上当然也是干干净净。

当即领了赏银,每颗脑袋三钱二分,转身就去街头小店,招了一帮同队的弟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边吃边在别人的颈子上比比划划,说明从哪一节骨头缝里下刀最好。五麻子素来敬业,杀人之业也不例外,平日里见着脖子过长与过短的人,便要多看上几眼,心里掂量倘若下刀,如何处置。

1911年的革命到来的时候,五麻子浑然不觉。只是隐约听见有些多事的人常常议论同盟会、哥老会、光复军以及武昌起义一类闻所未闻的事,并有人对他说,五麻子,过阵子恐怕有的是脑壳叫你斫了。

果然扑城的革命党同守城的兵打了一夜的仗之后,天王庙里就押满了四乡捉来的人犯。县太爷让这些被胡乱捉来的乡下人自己掷竹?槎ㄉ?死,胜?檠酊檎呖?释,阴?檎哒妒住V莱隽艘斛榈娜耍?被五麻子他们牵到河岸上,跪到一片,鬼头刀一路撞过去,即时首身异处。一连几天杀下来,五麻子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刀刃下边有了多少冤魂死鬼,反正县衙门早就说了话,这次的脑壳不能以三钱二分一颗来计算了,五麻子也知趣,既然人犯的脑壳见天都是一担担挑到衙门里去报功,要是颗颗折合了银子,那还了得。不过他同时也相信这些脑壳总不会是白掉的,县衙门最终总会有些犒赏吧。

那些天是五麻子一生中最为亢奋的日子,杀人杀得眼红手顺,全不管这些人为什么被杀以及该不该杀。北门城楼和衙门口的鹿角上、辕门上到处挂着血糊糊的人头和一串串的人耳朵,缴获来的光复军攻城的云梯上,也挂着许多颗人头由官兵抬来靠在道尹衙门边的墙壁上。在五麻子看来,与其说是悬首示众,不如说是在展示他和兄弟们的技艺和成果。作为一个刽子手,五麻子从来不关心这些脑壳该不该被斫,而只关心有没有脑壳可斫以及斫得漂不漂亮。这很有些像竿军的一个缩影,只要有仗打而且打得勇敢打得漂亮就行,替谁而打为什么而打是次要的。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五麻子不但没有得到赏银,反而在第二年本地革命成功之后差点丢了自己的脑壳。幸而有个同队的兄弟是革命党在屯务队里的卧底,与他私交不错,救了他一条性命并给他谋了这个更夫的差事。

一个刽子手尤其是失了业的刽子手,在人群里的名声不会好到那里去。五麻子当了更夫之后过起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年过半百还找不到愿意嫁他的妇人成家。浑身的精力只得投入到敲梆的工作中,其敬业的程度并不亚于当年沉迷砍脑壳业务。

五麻子时不时会在街上拉一个熟人问,“如何?昨晚沉梆换催梆的点子敲得密不密?”要是被问的人表示睡得熟了没有听见,他就会很诚恳地说,“那你今晚注意听,我再好生敲一盘。”人们见着他那副急切的样子都笑,将他讥为“潮神”,也就是精神病的意思。

年复一年,五麻子伴着夜夜的梆声老去。当了更夫之后,五麻子也还有过一两次重操旧业的机会。有一回杀的是在县小学当教员的夫妇两个,据说他们是共产党。五麻子一向认得这两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特别是那个女先生,长得好人又和气,见了人整天笑眯眯的。斫她的脑壳的时候,五麻子手有点软,所以斫得不怎么利落,皮肉联着,脑壳就没能按规矩应声落地,五麻子觉得这是他刽子手生涯中的一个败笔。

五麻子越来越老了。越来越老的五麻子特别好酒贪杯,故尔早早露出了下世的光景。精神好的下午天,有时他会把那把毙命无数的鬼头刀拿到北门城楼上去把玩舞弄,那宝刀虽说刀口还留得有一些细小的缺口,可一经出鞘仍寒光凛凛,很有些不甘寂寞的意味。黄昏的太阳光照着五麻子老去的脸和不老的刀,以及北门城楼上荒草凄凄的飞檐,看见的人都知道这幅图画不久将要消失了。

五麻子值更值到最后一个晚上,按时给城门上了闩下了锁,又按时按点敲出了一更的头梆二更的二梆,等到三更时分,其他各门的沉梆都依次敲响之后,北门这边还无动静。全城的人都在熟睡,没人听见其实在二梆的时候,北门的梆声已经迟缓了许多,点子也轻飘飘的没有多少气力了。

第二天五更之后,北门外边卖菜的乡下人拚命用扁担砍着城门上的大铁环,也不见五麻子哼着小调来开门,还以为这家伙喝醉了,只好嘟嘟噜噜担着担子绕到东门进城。

给五麻子收尸的更夫说,五麻子的死相极端狰狞,呲牙咧嘴的,好像刚跟什么人打了一架。于是有阵子小城里就有了一种恐怖的传说,说是五麻子刀下的冤魂们找他报仇来了。众多冤魂中有些已经投胎转世,那些没法投胎的,或是家人裹葬的时候没把脖子给缝好,或是头颅被取来挂到城门上示众,不曾跟身子埋在一处,到了阴间还是残缺不全。先前五麻子身体壮阳火高,死鬼们也奈他不何,现在眼看他鬼头刀也使不利落了,就邀齐了来报仇,在三更时分索了他的命去。

北城门本来因了杀人太多总有几分肃杀之气,加上五麻子神秘的死亡就显得更加肃杀。这个门的更梆从此没人敢于接下来敲,到了城门上闩下锁时,其他门上的更夫邀着伴来办理,照例不敢久留。再过一些年,敲梆的更夫一个个老去,打更的职业无以为继,凤凰城的夜晚也就听不到梆声了。

有个不知名的电影导演,知道了五麻子的轶事,一心想把它编成电影。设想那里边又有革命又有暴力,还有边地小城的风土人情,人物命运又颇具传奇色彩,上座率一定错不了。导演很认真,一趟一趟来凤凰采风,一来必到北门城楼上转悠,恨不能把每一棵柱子每一个门钉每一块砖头都摸上一遍。城门内垛上有两个镶在石头里的半圆形铁环,导演认准了是当年挂过人头或者人耳朵的物件,拍了照记了笔记,准备开拍的时候派用场。

北门城楼的破旧程度很让导演满意,门上的油漆早就没有了,闩门的门杠被往来的行人当成歇脚的长凳你坐我坐,也早就不方不圆看不出形状。从城门外边往里边拍个中景,小铺小店的门面还是上木板而不是铁皮卷闸的,不用做旧,只需把可口可乐的冰柜往后边一推,将柜台里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包装的饼干糖果换成土产糕点、针头线脑、纸钱神供、皮货布鞋就可还原到一百年以前。

导演的敬业精神跟他的主人公五麻子有共通之妙,只可惜他亲自执笔的本子几易其稿越改越让他犯踌躇。按照主旋律的要求,关于那场革命最主要的是要颂扬凤凰人民可歌可泣的事迹,而在这部电视剧里,主人公是一个以屠杀百姓和革命者为快的刽子手。将这个人物脸谱化吧,凤凰光复军的英雄事迹也会跟着被漫画化,要是按正剧处理,这个人物的立场跟整个革命相背离,他的一切情感活动都脱不开对革命的态度,如何展开?最后导演决定把他处理成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阿Q,来一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基调,什么都解决了。

据说,导演决定拿出当年样板团十年磨一戏的劲头,好好打造这部电影,按他的设想,这么有东方情调和人物传奇的影片,只要下得大功夫,很有希望到洋人那儿去拿个金棕榈或者金熊银熊什么的奖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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