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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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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一章2

十五

宋任穷把父亲的信交给邓小平时,邓小平正在看一份湖西区肃反的经验总结报告。他接过父亲的信,随便瞟了一眼,就扔到桌上,然后站起身,点了一支烟,说:“这是第几封告状信了?个老子,国民党要我的命,日本人要我的命,我看我们有些自己人也想要老子的命。”他转身拿起湖西区的那份报告,对着宋任穷大声说:“我们绝不能再犯湖西区那样的错误。”

十六

这天,牢门打开,守卫居然给父亲提进一包东西,说是一小孩拿来的。守卫想问谁送的?小孩不理,把东西放在门口,一溜烟就跑了。父亲打开包裹,见里面有一瓶酒,一块酱驴肉,一张饼。当时,他人也拖疲了,不再想别的,有东西就吃呗。于是,拿起饼子就要咬,忽然看见下方藏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字,写得规规矩矩,却不知用的是那个朝代的古篆文,连父亲都看着费劲:

“妈的,汝祖茔冒青烟乎?”

十七

宋任穷给郑荒打电话时,郑荒正在和龙文枝吵架。龙文枝坚持要马上处理父亲,郑荒不同意,要推到运动结束后处理。听到一二九师的副政委过问此事,龙文枝一脸愕然:“难道,中央的风向要变?”

第二天,龙文枝挨了一记黑枪,腿骨被打断。军区顺水推舟,以养伤为由,不再让他负责整风运动。

十八

二月早春,父亲又回到了赵志一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难友相见,恍如隔世,真是百感交集。当时,他们还不敢高声说话,就互相掐了下肩膀,表示鼓励。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又是全体大会。大多数已经坦白的特务分子都很紧张,以为是最后宣判。父亲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果不其然,大家以为声势浩大的会议只来了个后勤处长主持,内容居然是号召大家参加劳动,政治部要修个大礼堂。他宣布原来的大组,小组不变,当场指定了劳动组长,划分了各组参加劳动的地段和工种。散会后,劳动组长带领大家去领取工具。

十九

延安早就发现了坦白抢救运动中的错误。但这股风吹到太行山时,已经是一九四四年春天。分区接到军区的指示,停止继续突击,扩大战果。集中核心骨干核对材料,查找证据,为甄别平反做准备。

郑荒第一个清查的就是所谓小庙会议。这可是三曹对了案,铁证如山的材料。没想到找了几个人重新调查,这些家伙居然把自己当时说些什么通通忘了。什么座次排列,调查几个人就有几个版本。郑荒叹口气说:“牛头不对马嘴,看来,第一步不能从核实这个会议入手。水有源,树有根,还是从最先坦白的人查起。”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最先坦白的人,大多是各整风领导小组负责人根据档案材料抓出来的。按照以前上级的指示,这些历史上有污点的人,都无法摆脱敌人的控制,到根据地后,十有八九还得当特务。现在档案材料靠不住了,那就重新审查。郑荒重新审查的第一个人刚进房间,还没坐稳就一屁股滑到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接下来的几个有唱的,有叫的,有哼的,有哭的,有谦卑的,有闹的,当然还少不了翻供的,搞得郑荒头皮发麻,感觉就像麻线团子扔到了浆糊中。

转眼到了夏季,上级精神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郑荒在北方局挨了批,垂头丧气回太行区传达中央指示:抢救运动犯了逼供信错误,冤枉了大批好同志,领导运动的负责人要对错误做公开检讨,对受审查同志认真进行甄别平反。甄别时,必须听取本人申诉,实事求是做出结论,要敢于大胆否定一切不符合实际的材料,对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

二十

父亲的平反主要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给邓小平的告状信。原来这信是特务翻供的罪证,现在却有力地证明了父亲的清白。在大组讨论会上,易尚靖把这封信重新念了一遍,赵志一马上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黎明如果不是好同志,能写出这种信吗?”于是,所有人齐心合力,给父亲评功摆好。另一个问题就是和邵英的关系。刘行淹的揭发本来是被迫的,违心的,现在他见风向变了,当然就翻了供。他还要求调查组清查原来的审讯记录。调查组一查,马上找到了龙文枝诱供的证据,报告给郑荒。郑荒哼哼叽叽:“党的政策是团结一致向前看,这个问题要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看就别再深究了,到此为止。”

由于邵英事关特务托派等等,调查组为慎重起见,还专门找了谢富治,山路,赵保田等人做调查。作为当时旅的最高负责人,组建冀南支队的主要决策者,谢富治对整个事件做了既权威又详细的介绍,完全否认了父亲和邵英之间有任何组织关系。山路则对调查组的成员说:“谁没有几个当了叛徒的老乡,同学?他郑荒当年宁都暴动的战友就全都革命了?大浪淘沙嘛。”赵保田说不出多少东西,只是干脆地说:“放着小日本不打,你们搞球些啥子名堂,吃饱了撑的。”

二十一

那是一个清亮的早晨,父亲和赵志一并肩走进房间。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吴真站在他们面前,大声宣布:“组织上经过认真调查,反复核实,现已查明:赵志一,黎明两同志历史清白,在各自的单位表现一贯良好,和敌特组织没有任何牵连,是党的忠实党员,革命的好同志。在抢救运动中,对赵黎两同志强加的各种诬陷和不实之词应予全部推翻。现在,我代表分区政治部,宣布对赵志一,黎明两同志彻底平反。”

好几秒钟无人说话。突然,赵志一双手掩面,先是抽泣,接着大哭起来。吴真理解地走过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轻声说:“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向组织上提出来。”

父亲强忍着泪水,大声说:“我要一套新军装,全新的。”

二十二

父亲剃了胡须,理了头,换上新军装,急匆匆地去找竺青。又是秋尽冬初的时节,苍茫的群山,霜寒露冷,黄叶纷飞,清漳河像一溜青龙在起伏的山峦间蜿蜒。父亲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在河的斜对岸说笑洗涤,感觉竺青就在其中。他管不了河水冰凉,三步并着两步冲了过去,边跑还边喊着竺青的名字。当时的抗战形势已经缓和,旅的宣传队也已经恢复。竺青刚演出完白毛女,头上还扎着一根红头绳。她看见父亲,扔下手中的衣物,也跳进河水,向父亲奔来。乌亮的清漳河激起朵朵浪花,好像两行人字雁迎面在流水中滑翔。父亲有力的双臂一把抱住竺青的腰,想说什么,却被竺青用手掩住嘴唇。

“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竺青用手指细细地捻压着父亲脸上粗糙的皮肤,轻声地说:“抗大录取我了,还是宋任穷,宋主任专门派人通知的。”

“太好了,能读点书,总是好。”父亲也为竺青感到高兴。

那是让人魂牵梦萦的清漳河,清清碧水,依依佳人。漂淌过春天的山桃花;栖息过夏天的白头瓮;轻拈过秋天的二月红;笑迎过冬天的一剪梅。你蚀刻了太多的酸甜苦辣;你承载了太多的心驰神往。历史的素描不会勾勒青春的一个瞬间。冷与热的冰火情,瓯与哑的抑扬感。当渺小穿越博大;当柔弱交集粗旷;当悲欢历述相思;当离合寄寓希望,我们能够漠然转身,抛弃尘世的情缘,让时光凝固在青灯古卷的空灵中吗?

二十三

甄别其他同志时,父亲的意见起了很大作用。由于他既有整过人的经验,又有被人整的感受和体会,所以看问题往往一针见血,切中要害。甄别结束后,大组负责人李万民代表党组织宣布:全组三十七位同志全都没有问题,应予彻底平反。分区政治部其他各组的情况也大同小异,没有查出一个特务。

军区总结会上,龙文枝灰溜溜地做了检讨。郑荒痛哭流涕,向蒙受冤屈的同志道歉。他最后说:“这是一场误会,好比古城会,张飞把关羽当成了叛徒,其实,大家都是好兄弟,是党的好同志。”

当时,白丁也调回了部队。散会后,他嘻皮笑脸地说:“今天晚上,郑主任的老婆又该回到老公身边克尽妇道了。不知主任还有没有兴致,搂着个女特务,在被窝里唱古城会?”

没有人笑,因为没有人感觉白丁的话可笑。

二十四

当天晚上,父亲在窑洞中写东西,没想到易尚靖阴悄悄地进来。父亲问他有什么事。易尚靖咧开嘴笑笑。父亲感觉那表情像死人还魂。

“写东西哪?”易尚靖问。

“嗯,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就想在这儿坐坐。”易尚靖眼神游移,魂不守舍:“当时,竺青要看你,还是我同意的呢。”

“是吗?那真是感谢。”父亲的话冷得像块冰。

“我是小人物,真的,太小,太小了。”易尚靖顿了很长时间,他的脸在油灯的阴影中显得很黑:“党叫我干啥就得干,不能多说。事情办好了,大家喜欢。办坏了,党认个错就算完,大家照样跟着走。我们呢,却脱不了干系。也许哪,像我这样的小党员,就该替党承担一些义务。”

父亲沉默了。他知道,上级正在重新调查齐仲云的死因,调查组长就是秦嵩。

“你倒过大霉,也幸亏倒过这个霉,现在翻过来全对了,没人会惹你。我们呢,倒说不清楚了,唉。”易尚靖流着眼泪。

“你放心,我会向组织如实说明当时的情况。”父亲说得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易尚靖不再说话,父亲也找不到话说,两人就默默坐着,互相盯着对面的墙,直到深夜。后来,父亲才意识到,易尚靖是要感受做人的最后温暖。第二天太阳刚露面,他自杀了。

易尚靖用的枪就是打死齐仲云的那一把。当时,那支枪作为齐仲云自杀的罪证保留在他身边。自杀前,他在笔记本上留下了五个狂乱的大字:“共产党万岁”。

二十五

整风结束后,人们很快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这时又冒出个新问题:那些在逼供信下写出的假坦白材料该怎么半?由于被冤屈的人都很关心此事,上级干脆发扬民主,让大家讨论。这次,轮到父亲主持会议。在讨论会上,多数人主张把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唯有刘行淹提出了不同意见。

“我反对。这些材料全是假的,以后也真不了。现在组织结论已经下了,错误就是错误,今后谁敢用它们来整人?留下材料,就是为了提醒大家,我们曾经有多么荒唐。这是活生生的血泪控诉,是鞭打主观主义,官僚主义的有力武器。烧掉材料,不就是害怕吗?害怕的应该是那些整过人的人,而不是我们这些被整的人。只有他们,才恨不得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还是烧了好。”过了很长时间,父亲终于表态,但没说理由。绝大多数人也跟着附和。

讨论会结束后,刘行淹对父亲很不满意,找到父亲,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就是屁股上有屎,想掩盖事实,让大家早早把这事给忘了,无耻。”

“我看这样好不好?你另找个单位,想去那儿都可以,我负责办手续。”父亲只想干脆了断此事。

“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刘行淹忿忿地说:“我就是要呆在你眼皮子底下,盯着你,叫你随时记住自己所犯的错误。”

后来,我问父亲:“刘行淹不是说得挺有道理吗?至少也留下点资料。”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他沉思了一会儿,简单地答道:“其实,这也是一种左倾。”

二十六

赵志一要调往九分区。白丁做东,父亲做陪,请他吃了顿饭。饭桌上三个人都喝得有点多,有点胡说八道。白丁讥笑郑荒,龙文枝等人不长脑子,这么明显的错误都看不出来。父亲说:“还是愚昧,没有文化;没有知识。”

赵志一大喝一声:“放屁。什么叫没有知识?就是品质败坏。你黎明扪心自问:你整别人的时候,思想就那么单纯,没有一点邀功领赏的念头?”

“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这么想。”父亲低声咕噜。

“算了,”赵志一继续说道:“咱还吃共产党的饭,有些事就不多说了。”他端着茶缸走到父亲身边说:“反正我姓赵的心里再不会讲什么理想,原则了。黎明,等抗战胜利了,天下太平,咱们成家立业过日子,如果我有事找你,你就得帮,别给我充假正经。”

“那得看咱活没活到那时候。”当时,父亲觉得这家伙真叫做庸俗。

二十七

组织上早已批准了龙文枝和何静文的结婚申请,但先是龙文枝忙于整风审干,后是养伤,婚礼就一直拖着没办。现在,龙文枝受到党内记大过处分,他俩就决定办个正式婚礼,也算冲冲喜吧。不过,龙文枝犯了错误,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多。父亲因为小何的关系,想去看看,问竺青去不去。竺青翻着白眼说:“你这人就爱犯贱。人要对你好,你对人不理不睬。人要对你没心没肺,不要脸,你偏死乞白赖讨人笑。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婚礼上,小何忙里忙外,就是不答理父亲。龙文枝腿还有点瘸,柱根拐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大家是说不出的别扭。

婚礼结束时,大家准备离开,龙文枝突然以杖击地,激愤地叫喊:“这么多的特务,这么多的奸细,明明白白还有人搞破坏,搞暗杀,难道都搞错了?不可能嘛。上级这是怎么了?小易是多好的一个同志,可惜呀,可惜。”

二十八

父亲给很多被他整过的人道了歉,但他最想说道歉的还是杜修贤。父亲回到旅部后,马干事告诉他:杜修贤身体垮了,已经安排到地方工作。父亲当时年轻,工作又忙,过了也就算了。十多年后,他去河南出差,开车经过一个小镇,想买一只道口烧鸡,就叫司机停车。下车后正好看见有人抓小偷,父亲挤过去,拦住众人说:“打人犯法,他就是偷东西也应该送派出所。”

被偷的那主儿,一个卖馒头的小商贩,大概气急了,见父亲从中阻拦,将就一根大面棍照父亲脑门打过来。父亲跳起来,一个擒拿把那家伙的手反拧住,正要骂人,就听旁边一个老太太对着那小偷说:“修贤哪,叫你在收容所里呆着你就呆着呗,又跑出来干什么?”

父亲浑身一震,放开商贩,问老太太:“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叫杜修贤,前两年从河北跑过来的,在派出所挂了几次号了。”

父亲冲过去,一把扶住小偷,费了老大劲儿才认出来。杜修贤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踢踏着一双张嘴烂布鞋,几根黑乎乎的手指紧紧抓着一个白面馒头。

父亲大声叫道:“修贤,修贤,还认得我吗?”

“感谢首长,感谢组织挽救,我有罪,我罪大恶极。”他始终低着脑袋,浑身哆嗦。

父亲不由分说,把口袋里的钱,十元票;元票;角票;镍币,全部掏出来,塞进杜修贤的衣服口袋。也不知对方的口袋没底,还是根本就没有口袋,钱哗啦一声全部掉到地上。这时,周围的人都呆住了,既没人上前哄抢,也没人帮父亲捡拾。

父亲蹲下身子,弯下腰,一张纸币一张纸币地捡,一个镍币一个镍币地夹。这是难以言表的愧疚,是愧疚之觞,是绝望。

老实说,写到这里。我很想从字典中找出几个词汇给老爷子开脱。但是,有些错误,不管你如何变调,终究无法谱写成赞美诗。

附记:北方局直接领导下的太行军区整风,从一九四三年底到一九四四年底,持续整整一年,规模大,斗争惨烈,全区百分之九十的知识分子干部被打成特务。以三分区为例:仅父亲所知就有三人自杀,多人致残。如果不是当时的高层领导害怕重蹈微山湖根据地失败的覆辙,恐怕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即便如此,整个太行军区的部队在日军战线全面收缩,国民党军豫湘桂大崩溃的形势下,没有组织过一次较大规模的战斗,更没有乘势大举扩张根据地。建国后,由于北方局和太行军区的多数负责人除了在文革中受到短期冲击外,一直在位,这一惨痛教训也就很少见诸报端。笔者今天写出来,只希望有人依稀记得: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奠基石下,不光埋着光辉,也埋着无数屈死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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