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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海东青 -- 八面琵琶奏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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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海东青(二十)慨当以慷

第十九章 慨当以慷,众人且醉我独行

阿骨打争取石土门的援兵时,北枢密院调高仙寿增援宁江州的文书也抄报到了咸州。阿息保看了眉头紧锁,默默交给耶律大石。耶律大石看了叹息:“高大斧虽是猛将,毕竟手下只有八百骑兵。完颜部的骑兵咱们见识过,高大斧只怕也抵挡不住。不行,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大人您快下令,让我尽带咸州兵马前去增援。”

阿息保沉思着说:“只派八百援军,定然让萧挞不野捉襟见肘。但这捉襟见肘,只怕正是二萧要看的好戏。他们既然点了这出戏,咱们若给搅黄了……”

耶律大石急道:“大人,这是关乎东北国土沦丧的节骨眼,多少好男儿即将身死沙场。大人可不能明哲保身啊。”

阿息保笑笑:“你说的道理原也不错。你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说出此番话来,自然发自肺腑。只是老夫比你在官场多混了三十年,懂得脸皮其实比屁股皮厚的道理。若还是像你这般用脑子,那就是呆头鹅了。”

大石摇头说:“大人的话,末将难以明白。咱们主动出兵,扭转宁江州的败局,就算没有功劳,难道还会有错?”

阿息保说:“你说的正在点子上。我们派兵相助,萧挞不野若胜了,咱们派兵有没有功且不论,带兵擅离职守的罪可是铁定了的,这罪名说重也不重,反正离谋反不远。皇上若在‘谋反’这个名目上对咱俩起了疑心,咱们离死就不远了。若我今日准了你领兵前去,却天天巴望着你打败仗,这又何苦?”

耶律大石说:“大人说来说去,总还是明哲保身罢了。若是朝中忠直之士个个都像您一般,只会一个一个孤苦无依地倒下。总有一天倒下的是咱们自己。罢了,我是铁了心要去,若不去,怎对得起陛下赐我的一条‘沧海横流镋’?”

阿息保用老人的眼神看着生机勃勃、跃跃欲试的大石,咋着舌头挪揄道:“沧海横流方显大石本色!哈哈,看来你小子是被圣上的这条镋给降住了!你若是项羽再世,此时一定会拔剑杀我,然后带两千兵马舍城而去,在鸭子河背水一战,击溃阿骨打。但你不是项羽,所以,我倒是欠了你一条命。这样吧,我用派观察使的名义,给你开一道前往宁江州的关防,这样你擅离职守便有了理由。还有,我这里还有尚未上缴的两千两税银,你也带上。黄龙府是龙蛇汇集之地,你若在那里招到兵马,也不至于孤单一人。你若还是战死,也别作冤魂来纠缠我。你莫替我担心,银子的亏空,我会想办法做账填补,好歹给户部一个交代。这些年我虽然不曾贪墨,但查的贪墨可多了去了,对于各州各府贪墨的手段伎俩,我还是略知一二。只要咱俩统一口径,上面总能遮掩过去。”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于耶律大石,他有种儿子样的感情。

那天清晨,耶律大石一身劲装,去向阿息保辞别。阿息保把驮着银子的一匹红马拉到他面前:“哦,对了,这匹红马换做‘云霞’,是不是很漂亮啊?这些日子,它被我圈在马厩里,怕是生了不少肥膘,可惜了。你把它骑去吧,沙场是它该去的地方。”

耶律大石便骑着双马,扛着御赐的铁镋,上路了。

阿骨打兵抵寥晦城时,耶律大石也到了黄龙府。黄龙府是辽国北部重镇、商贸枢纽,号称“银府”,颇为繁华热闹。它下辖五州三县,契丹人、渤海人、汉儿、女真人、奚人混居,回鹘、党项、铁逦、兀惹、突厥人也时常可见。少数民族除了本族语言,往往都会契丹语或汉语中的一种,所以转弯抹角总能比划着达成交易。

大石入得城来,想避人耳目,不去朝廷驿站投宿,却往客商云集的“荟仙楼”而来。这里不但消息灵通,而且距离出卖劳力、贩卖铁器的市场都近,有利于他迅速招募军卒。

大石向店家要了最大最豪华的客房,店伙计便把他往楼的顶层引去。上得楼来,路过隔壁,却听得房中两人正自高谈,话题恰是“女直”和“宁江州”。大石给店伙塞些碎银,问他:“这两个人什么来历?”店小二道:“此二人互称‘卧虎’、‘藏龙’,气派来头均是不小,却不肯诉说来历。”

耶律大石听了,又给了店伙些银两,让他去弄酒菜。他把包裹放下,在楼廊里寻个僻静桌子,一面吃喝,一面竖起耳朵去听两人谈论。

两人谈论正酣,似也未注意隔墙有耳。透过珠帘,隐约可见两人样貌。其中一人,汉儿儒士打扮,戴着员外帽,却披着落拓不羁的长发。他紫红面膛,眉毛甚是粗黑,仿佛描画过,又留着浓密的长髯,与面目颇不相称。他显然化了妆,不想让人看出他的真面目。这时他正用契丹语继续他的宏论:“…所以说,女直的战斗力甚是惊人。我早说过:女直不过万,过万不可敌。此次北府不发强兵,宁江州势若累卵。宁江州一失,咱们在黄龙府坐而论道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耶律大石心想:“女直不过万,过万不可敌?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此人难道竟是…”

他又去看儒士对面之人,那人面上涂了金装,看不清真实面色,只一双怪眼倒吊着,胡须向两边扭曲着斜掠开去,看上去真好似龙髯一般。他反驳说:“卧虎兄,便是如此又当如何?世间事不破不立。宁江州败了,打疼了朝廷,又有什么不好呢?”

那儒生说:“这正是北府看不透之处。我朝虽然看上去庞大,实际已衰弱到败不得的地步。一旦阿骨打获胜,估计兵力就能迅速扩展到四千。到那时,我朝仍有机会在决战中打败他。但是,若似此次这般,大家勾心斗角、敷衍了事,被阿骨打再败一次却也难说。那时人心溃散,而阿骨打的军队将扩展到一万,那便真是‘养虎成患’、‘打虎不死反被虎伤’了。只怕那时,女直割据东北就是必然了。”

虬髯客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你们契丹人于德于才,若是统治不了这偌大的地盘,割让东北一隅,又有何不可呢?”

儒生拍案叹息,继而点指冷笑:“藏龙,我知道你怀着趁乱割据的心思,更可悲的是,怀着你这心思,坐山观虎斗的可不只一人。若是军中四虎和各地暗藏的龙蛇都这么冷眼旁观,大辽可真就危在旦夕了。大辽若倒下,你们这些龙蛇能不能各自瓜分它一块骨肉?倒也难说。但可以肯定的,是狼烟遍地、血流横野,天下再无宁日了。”

虬髯客霍然起身,把手一扬,哈哈大笑:“宁日?大丈夫在世,要什么宁日?划江而治也好,按民族聚居也罢,各龙各虎各得一方水土,也好让黎民百姓择善而从。只要各龙各虎善待黎民百姓,又有什么不可?”

儒生道:“你别虚情假意、拿黎民百姓说事。天下大乱,受苦最深的始终是百姓。”虬髯客嘿嘿笑着翘指赞叹:“卧虎兄忧国忧民,看得透彻。”

耶律大石听了,心中压不住郁闷,昂然向前,挑开珠帘道:“我等食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分忧。北府看不出事态危急也罢了,你们看得出,却一个洋洋空谈,一个暗怀凶心,岂非面目可憎么?”

两人见突然跳出个不速之客,说出这番话来,震惊之余,都将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儒生先做出了反应,他微微一笑,抬手请大石过来坐,口中说:“好一条魁伟好汉。方才你骑马在街上行过,我见你骑着好匹骏马,提着好威武的一条混铁镋,我还想:这该不是在咸州府与女直双雄斗酒的耶律大石吧?”

耶律大石听他知道自己的壮举,心里当然高兴。他拱手道:“在下正是耶律大石,敢问两位贵姓高名?”

两人却都微笑不语。虬髯客道:“你不妨猜上一猜。”

耶律大石先对儒生拱手道:“先生对女直的战力极其推崇,又有卧虎的名头,那一定是军中赫赫有名的第一儒将萧陶苏斡了。”

儒生哈哈大笑,把酒碗一顿,指点龙髯客道:“怎样,老子虽然在北边牧马,名头却依然比你响亮。”他又招呼耶律大石道:“你猜猜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是谁?”

耶律大石道:“这位英雄涂了脸色,是不想让人认他出来,那面色必然有特异处,这是欲盖弥彰了。再看这屋角倚着的六十斤铁戟,不就全明白了?你是吊睛白虎萧干。”

虬髯客说:“不错,我是萧干,喜欢我的,叫我吊睛白虎,不喜欢我的,叫我白无常。我奉燕京留守耶律淳大人之命,来黄龙府观察宁江州的战事。”

耶律大石感叹说:“军中有见识的人物,都关心此战结果。只可惜皇上和两位萧大人看不明白。”

次日,耶律大石到市场上招募兵马。他马上了解到,聚集在黄龙府的流民、逃兵不少,更有待价而沽的老兵。他先雇了当过将官的萧十三和耶律烈做他的帮手,招兵的速度便快了起来。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搞到一百套盔甲、盾牌和武器。他于是开始在市场上四处询问。

这立刻引起了暗探的注意。就在防御使萧和尚派兵到市场,步步紧逼,搜索着要捉拿他时,一辆马车停在他的脚前。车帘掀开,已换了契丹服装、长发飘拂的萧陶苏斡对他微笑,招他上车,马车疾驰而去。

“你这人哪,还真是认准了路,便不撞南墙不回头。你知道吗?没有哪个朝廷会对采买一百副铠甲无动于衷的。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马车七扭八拐,萧陶苏斡把他带到了一个回鹘人开的店铺。萧陶苏斡先下了马车,一个蒙面的回鹘女子上前,手抚胸前施礼迎接。萧陶苏斡以耶律大石听不懂的语言与那女子交谈了片刻,对大石说:“你需要什么,只管对她说吧。我在外面等你。”

耶律大石把需要的铠甲、兵器对回鹘女子说着,那女子默默记下,她显然训练有素,没有多问多说一个字。

回到马车上,耶律大石想了想,还是决定要问:“卧虎兄,敢问这回鹘女子是何来历?是你的手下吗?”萧陶苏斡沉思了一下,对他讲:“大石,镇边的将领,多少都有自己的势力,其中盘根错节之处不少。其区别只在于,是为国还是为私罢了。许多年前,陛下让我在北疆牧马,我就担心将来北方的蒙古或东北的女直将有兵祸。为此,我为朝廷准备了两步棋。你方才见到的,就是这两项计划中的一项。你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有了萧陶苏斡的帮助,耶律大石很快拣选了一百人,组成了他的铁甲雇佣兵。他相信,急行军会增强他们的凝聚力和毅力,等他将这队伍带到宁江州时,他们将成为一支可战之师。马蹄得得,他沉思着隐藏在萧陶苏斡和萧干背后的庞大力量,那隐约可见却模糊不清的派别。

“唉,什么时候我才能壮大,成为这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不再是无关大局的猜谜看客?”他猛抽了马儿一鞭,带着他的雇佣军,往宁江州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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