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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海东青 -- 八面琵琶奏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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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海东青(十八)再见,朋友

第十七章 昔日知音,一曲歌罢取君头

总有收获的一天,不论你播种了什么,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期待,这一天总会来临。

每个人都知道,完颜部掀不动宁江州。萧奉先和萧得里底并不是傻子,他们的轻蔑并非未经思量。

阿骨打不是疯子,他之所以敢于起事,在于他在邻近部落里酝酿、掩藏了三路兵马。此时,阿骨打冷峻地注视前方,开始发号施令,去调取他脑海里反复盘算的这三路雄兵。不敢设想落空的可能,任何一路人马落空,都意味着结局的改变,意味着死。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

“婆卢火听令:你前往移懒路向石土门、迪古乃征兵,你告诉他石胖子,酒不能白喝,胸脯不能白拍,是兄弟就派兵来,跟我一起流血!”

移懒路在涞流河东北方沿海处,路途不近。阿骨打又叮嘱婆卢火:“不论结果如何,你务必于十二日之后的正午,与我在寥晦城合兵。切记不得延误!”黑面黑口的婆卢火神情沉毅地俯首称是,领命退下。

“斡鲁古、斡论,你二人前去发动斡忽、急赛两路援兵。”兽头阔口、相貌狞猛的“雪豹王”斡鲁古抖擞锁子甲和阿离合懑干练沉毅的长子斡论领命退下。

“习不失、谋良虎,你们前往完睹路的达鲁古部,劝说‘万里大鹏’实里馆发兵。”

老将习不失挺直腰身,手抚颌下灰色长髯与谋良虎一起慨然上前,领命退下。

众将散了以后,阿骨打把习不失、谋良虎留下,特意叮嘱道:“石土门那边是早说好的,斡忽、急赛两路向来惧怕斡鲁古,这两路我都不担心。你们这一路,实里馆老来性情大变,懦弱好色,偏偏他身边的契丹将领辞列年轻勇武,大家奴更是万人敌,他又是大药师奴的堂兄,这两个狠角色你们切不可轻敌。若是他们挟持实里馆,以所辖辽军、渤海军袭我侧后,那我们可死无葬身之地了。”

习不失一面聆听,一面思忖。阿骨打的话说完,他的判断也已做出,他对阿骨打拱手:“主公放心吧,有我跟阿虎前去,决不能误了使命。”

谋良虎喜欢习不失这种外松内紧、举重若轻的气度。

深秋一派绚烂,天是蓝的,树叶在金黄中满溢出艳红。谋良虎很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纵马,更喜欢与习不失同行,听他像父亲般,解答他心中的困惑。

“义父,你说敌对的人们能相亲相爱,成为伴侣吗?”

习不失的目光中透露出痛苦:“很难!你总以为能避开那种种的冲突,然而天神却往往在你最脆弱处下手,从你最爱的人那里下手。”谋良虎惊疑地看看习不失。

习不失知道谋良虎的问题是因若柔而问。谋良虎在宁江州与若柔的偶遇,已被胡沙补密报给阿骨打。阿骨打很是重视,他甚至召集了撒改、习不失、阿离合懑三大重臣,垂问谋良虎是否还适合作为主将之一参战。虽然习不失和阿离合懑都力保谋良虎,但撒改却有所保留。----- 一旦阿骨打不用谋良虎,原定镇守涞流河大寨的粘翰就必获重用。

此次习不失带谋良虎前去策动实里馆,也担负了阿骨打下达的深入考察谋良虎的使命。然而这一点,习不失不能告诉义子。

习不失思忖着下了决心:斩断情丝,须用烈药!他叹了口气说:“你听说过我的妻子美树吗?”

“听说过,我听说她不但很美,而且箭也射得好。”

“她的确很美……”,习不失沉浸在回忆里,“她挺拔的腰身,像这路旁的白杨树一样。他的笑容,如这红叶一般,如醇酒一般。她的箭射得好,因为她有一位哥哥是神箭手,他叫乌葛名。乌葛名的射法与众不同,他用扳指,能比别人射得更远。可他是桓赧手下的第一大将、结拜兄弟,而桓赧是我部的头号仇敌。”

“能不能在战场上回避彼此呢?”谋良虎沉思着说。

“我们开始也以为可以。但是,战争可管不得这些。我和他在决战中相会了两次,我们根本无法回避,因为我和他都是双方的头号战将。”谋良虎惊疑地听着,他预感到这故事的结局并不美满,他担心这故事将是自己命运的预言。

“第一次决战是在脱豁改原,那一次,乌葛名射倒了我的马,却放跑了我,他知道美树爱我,他不想美树成了寡妇,孩子们成了孤儿。我们从此更加在战场上回避对方。然而,第二次决战来临了。桓赧命他在阵前挑战我,以表明忠心。脱豁改原乌葛名手下留情,当然没有逃过桓赧的耳目。而我们这边,劾里钵大王也督促我应战。”这故事太沉闷,两人的马不由得停住了。

“决斗的方法是步行对射,这是最公平的决斗,双方都不能借助马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是最无情的决斗,必然会有一方死于对方箭下。”秋日的长空,白云如同铅块,并不流淌,仿佛也在垂听这忧伤的故事。

“他的箭,在三百步时就从我腰边不断擦过。我知道那不是他失准,他是下不了决心。我的箭,在二百八十步时也可箭无虚发射中奔鹿,但我箭箭从他耳边擦过。我希望他逃跑,心里却知道,他逃跑也是死。”

谋良虎虽然已断定了结局,但仍希望乌葛名能活着,他咽了口口水。

“他走一步,我走一步,我们俩越走越近,到了相距二百六十步,双方阵营都发出了嘘声。我们两人必须下决心了。就在这时,他先下了决心。”

“他射中了您?”

“不,他拉断了弓弦……”

谋良虎没有再问这故事的结局,因为他看到习不失的眼睛湿润了。他仿佛看见了乌葛名拉断弓弦时的坚毅和之后的坦然与解脱。

“你知道美树的结局吗?”谋良虎不敢应声。

“部落里说她得了恶疾,但她是被毒死的,被她自己。她恨我如此心狠,恨我射了他哥哥三箭,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她吃了很多毒,她连姣好容颜的回忆都不肯留给我。”

习不失不想让谋良虎看见他的老泪,他打马向前奔去:“她不明白,我连射三箭,只是希望她哥哥豪不停留地去陪伴天神。你想知道敌对的人们相恋会怎样?想想这故事吧。”

达鲁古部首领实里馆裹着件紫貂袍,由两个丰腴的孪生侍婢陪伴着,站在三层高的“乘风楼”楼头陶醉在秋色里。两个侍婢都穿着深红的缎面袄,一个端着金壶,一个捧着玉碗。

想到那红袄里面包裹着的嫩嫩白肉儿,实里馆就忍不住想要微笑。

年轻时豪气干云的他两鬓全白,只希望永远在这秋色的画卷里,品尝异地的佳酿,玩味青春可人的佳人。然而,好不煞风景,他看见习不失和谋良虎纵马践踏着秋色,正从远方奔来。

“若是天祚帝的使者到了,便得安排欢宴;若是阿骨打的使者到了,便得准备刀枪。”实里馆往楼下看,楼下是他装备精良的大鹏兵。实里馆往胸前探,貂裘下,是一重铁甲,一重皮甲。虽然严阵以待,而且对方是只身前来,但他还是觉得怕,觉得冷。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女人的乳上拧了一把,努力打起精神回身,往厅里走去。

酒正温,羔羊正肥,女人笑颜妩媚,然而宾主并无兴致,习不失渐渐把话引入了正题:“……子侄辈只能有幸耳闻,大王定还记得,当年大王借将发兵,两日三夜连拔九寨,才创立了达鲁古部这好一片基业啊!”

“是啊,当年与习公联袂攻敌,何其快哉!记得当年,习公拿下了五寨,我却只拿下四寨,到底是输公一筹。”

“哪里啊?大王记错了,那日咱们一起杀入第九寨,可是您老夺得了帅旗,这第九寨可得记在您的名下。”

“习公如此说,倒让我惭愧。那日若不是你以一柄北风吹雪的大刀力拼三位寨主,我怎么能抢得帅旗?我当时是太心急,只怕输给你这后辈英雄。倒害得你……”

“嗨,赢了便是赢了,我的伤也早好了,大王难道忘了,我习不失有九条命,是死不了的。”两人诉说往事,豪气上涌,又对饮了三碗。谋良虎离座为两人倒上酒,说:“前辈们的传说,听来真令我热血激荡。”

习不失哈哈大笑,对实里馆道:“你说我是后辈英雄,可曾看见如今我的胡子也变灰了?将来要干大事,要看他们了。”他拍着谋良虎的臂膀,就要把话引入借兵。

“这酒可还好?哈哈,来来来,这是南朝过来的‘江南三醉’,是不是别有滋味?”实里馆忙向习不失、谋良虎劝酒,抬起袖子遮挡自己紧张的脸色,思忖对策。

实里馆故意将残酒沾到胡子上,又用袖子邋里邋遢地去揩:“唉,我啊,老了。不瞒两位……”他把头凑过来说:“我的屌毛都白了,晚上跟她们亲热,还怪不好意思呢。”他的声音并不太低,侍婢们听到,都羞红了脸。实里馆也为自己的机智风趣捻须而笑,他话里的意思,如同屌毛的白那么明显。

习不失手捋长髯笑得更响,他心想:老狐狸装糊涂,该跟他亮实底了。不然,再饮两杯,他自称酒醉,更谈不成了。

习不失忽然将手顿住,眼中锋芒一吐,微笑道:“大王可不能老啊,人老了,便记不得当日的誓言。”

实里馆咳嗽了一声,嘴里的酒呛到喉里,火烧般地辣。他想起了那些跟习不失有关的杀人传说:“哪里哪里,便是死了,也不敢忘记歃血为盟的誓言啊。”

“真没忘记,哈哈,大王说说看,我倒是有些记不得了。”

“同生共死,以命换命!”念着这质朴的誓言,实里馆老迈浑浊的眼中又涌起了年轻时发出这誓言时的火色和庄严。

那时他号称“万里大鹏”,最喜欢的事情,是在寒风里扯开衣襟,露出刀痕遍布的胸膛,发出进攻的嘶喊。他心里甚至涌出冲动,要去实现那旧日的诺言。“且慢,且慢,莫中了他的激将之计。”他瞟了一眼侍婢让自己迅速冷却下来,生活已教给他:厚颜无耻总比热血沸腾有利可图,女人的身体总比虚无飘渺的友情温暖。

秋风卷帘,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由下而上,咚咚有如战鼓。挑帘进来的是两个人。面容白皙、身材瘦削挺拔,如同出鞘利剑的是辞列,他身后身躯憨胖粗肥的巨人是渤海人头领大家奴。

“辞列,真是有缘,没想到天神送你来此相聚。”谋良虎感叹着迎向前去。在若柔的追求者中,辞列一直是最大胆热烈的一个。若柔年年生日,辞列都会赶来为她吹笙舞剑、纵酒高唱。惺惺相惜,谋良虎因此识得他,欣赏他,却又顾忌他。虽然辞列年少青涩,但如此热烈的追求,哪个少女会毫不动心呢?又怎能不怕爱人投入他怀抱?那大概是人生最惨痛的画卷吧。

“谋良虎,你是来游说造反的吧?你怎对得起若柔?”辞列手按一只鹿皮囊,那里面有磨得锋利的钢镖,他的话,也如钢镖般冷。他的身后,大家奴已将一柄巨斧扛在肩上。

习不失偷眼往楼下瞄,楼下人喊马嘶,辞列和大家奴竟带来约两百兵马,正与实里馆的大鹏兵对峙,随时准备冲上楼来。习不失对谋良虎使了个眼色,举起玉盏在鼻上嗅着,这是他们路上商量好的暗号---擒贼先擒王。

实里馆唯恐双方冲突,殃及了他,正忙不迭地张罗着给辞列、大家奴设座、摆酒、叫来美人。他的大鹏堡,近年美人的盛名已压过了大鹏兵。

谋良虎擎起玉杯,对辞列祝愿说:“夏日与君一聚,虽然畅快,却不尽兴。那日闻君一曲《柴枝曲》,好不动听。我暗暗学会了,只等与君重逢同唱此曲,没想到竟是今日。”

这《柴枝曲》说的是辽太祖、述律皇后对于嗣君的人选意见不一,因此决定以砍柴为题,考验三个儿子能力的故事。此曲是辞列自己谱词谱曲的得意之作,他有炫才之心,于是想了想,终于对谋良虎的邀请慨然允诺。

两人连饮三杯酒,座下早有乐奴奏起笙箫,两人唱到:

“父皇和母后啊,让我们兄弟去砍柴枝,

他们要拿这事啊,决断皇冠戴在谁的头上,

大哥啊他捡得从容,他只砍干树枝,还把它们细心地捆好,他治理父皇的国家啊也会这样;

二哥啊他捡得匆忙,他不管树枝的干湿肥瘦,匆匆地把柴枝归拢,就纵马归去。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我没有大哥的从容,也没有二哥的胆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我有母亲的怜爱,但我的心全乱了,全乱了。

我砍了粗的,也捡了细的,我砍了湿的,也捡了干的;

我想把它们捆起,又想匆匆归去,

因为我的心啊,乱了,全乱了。”

谋良虎低沉的嗓音烘托着辞列高亢的吟唱,让这歌儿渐渐进入了隽永的尾声。喝彩和歌声的余音里,习不失起身向大家奴祝酒,就在大家奴慨然饮却,把酒碗放下的时候,习不失左手忽然按住了大家奴的左手,右手中电光一闪,一柄短刀已把大家奴的手钉在了桌上。

大家奴又惊又怒,一时不知该拿这钉住的手怎么办。只这瞬间,习不失细长微笑的眼在他面前一晃,人已往他身后绕去。大家奴用右手拎起已放下的巨斧向后挥去,巨斧让身后一切障碍粉碎,发出了砰然碎响、碎屑纷飞。

事起仓促,辞列的手忙往腰间的镖囊探去,然而谋良虎拥抱了他。这个拥抱,似乎是刚才两人深情对唱后水到渠成的结局。然而,谋良虎的双手攥住了辞列的脖子,拇指狠狠地往他的咽喉深处掐了进去。

辞列的手从镖囊中伸出,攥着钢镖往谋良虎的肋间捅去,一下、两下、三下,终于突然垂下,三只带血的钢镖凌乱地落下,发出叮当的声响。在两人面对面的对视中,辞列的眼神茫然了,迷失了方向,生命的光彩渐渐如烟。

楼梯上响起了呐喊和凌乱匆忙的脚步,已经看得见契丹长矛和渤海长刀的寒光。

习不失、谋良虎如同两只海东青般从楼上一跃而下,骑在各自拴在楼下的战马上。楼下的契丹、渤海人惊诧了一下,各挺刀剑正要向前,习不失右臂一伸,手中俨然是大家奴依然怒目灼灼的硕大人头。谋良虎也慢慢将手伸出,辞列秀气英挺的面容,涕泪未干。谋良虎的手有些颤抖:不论前路还会有多少考验,今天我做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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