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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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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新方向:大数的保罗

扫罗是一位接受过扎实法利赛派教育的虔诚犹太人。他反映了几百年来犹太民族的广泛分布,因为他的母语不是亚兰语,而是在集市与码头所使用的通用希腊语,即柯因内语(Koine)。所有的新约文本都是用这种充满活力且通俗近人的日常希腊语写成的,现存最早的新约文本就是保罗写给各地基督追随者团体的书信,其中一部分此类书信遭到了些许的编辑,保罗的亲笔书信有七封,此外还有一部分稍后假托保罗之名的仿作。教会将其称为使徒书(epistle),源自希腊语中的epistole一词,这表明其在基督教传统中所获得的角色不仅只是“信息”,还起到了“命令”或者“委任”的作用。我们在稍微晚一点的基督教正典文本中也能见到保罗。这部分文本的名称是使徒行传,在简介中这段文本的作者是福音书作者路加,不过这个关于保罗以及其他早期基督教活动家们的冒险故事总给人以历史小说的感觉。使徒行传着力淡化保罗经常与早期教会领袖发生冲突的事实以及他本人信息的独特性。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使徒行传里的保罗与书信中(使徒行传从未提及过这批书信)的保罗说话口吻不大一致。使徒行传里的故事固然十分精彩,但是却往往盖过了保罗自己的言论中所呈现的更为复杂的本人形象。

这位大数的帐篷工匠一开始十分憎恶基督教,后来却又转化成了基督教早期最重要的发言人并被人们铭记至今。使徒行传当中对这一转变的记述十分戏剧化。故事开始于公元一世纪三十年代初期,扫罗亲眼目睹了基督死后第一位当今已知的基督教殉教者、耶路撒冷的司提反遭受石刑而死,并且喜悦于他的死亡。或许正是因为目睹了这一暴力行为才使得扫罗产生了如此激烈的反应。之后扫罗前往大马色,“忽然从天上发光,四面照着他。他就仆倒在地,听见有声音对他说:‘扫罗,扫罗,你为甚么逼迫我。’”*55* 说这话的正是耶稣。这一异象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创伤,以至他暂时失明且一连三日不进饮食。保罗自己写给罗马行省加拉太(位于小亚细亚中北部)教会的书信中对这一事件的叙述则更为含蓄,仅仅提到上帝“乐意将他儿子启示在我心里”,而他所要传播的好消息“乃是从耶稣基督启示来的”。但是这句话后面跟着一条声明,表明传播好消息的方向即将发生重大改变:保罗声称上帝打发他去将基督的信心“传在外邦人中”——所谓外邦人就是非犹太人。保罗还说他这么做并没有与任何当时的耶路撒冷犹太裔基督运动领袖或任何“属血气的人”进行商议。他动身前往亚拉伯宣讲基督的到来,直到三年之后才回到耶路撒冷并首次遇到早期使徒中的两位,彼得(他称为矶法)与耶路撒冷教会的领袖雅各。*56*

使徒行传完全没有描写保罗在亚拉伯初次布道的细节,这难免令人怀疑这次布道并不算成功——尽管这个远离大数与耶路撒冷的地区也正是保罗关于耶稣的独特看法得以成形的关键地点。根据使徒行传的记述以及其个人书信的佐证,保罗的这次旅行使他走向了与东部地中海截然相反的方向并最终来到罗马,他在一世纪六十年代死于此地。假以时日,他这次意义重大的转向终将把原本只是东部闪米特地区地方信仰的基督教彻底改头换面。从此之后,希腊与拉丁文化的继承人们将会决定基督教故事的叙述与诠释。因为保罗不仅仅是个犹太人,他还是罗马帝国的无数臣民之一,他拥有帝国公民的身份,可以被视为有资格获得帝国皇帝关照的特权团体成员。值得注意的是,在保罗书信中凡是涉及地理信息的地方,他都会理所当然地使用罗马人为帝国行省起的地名。*57* 后来保罗在巴勒斯坦地方法庭受审时(根据使徒行传的说法这是因为他把一名非犹太人带进了耶路撒冷圣殿)坚持要向帝国皇帝上诉,尽管他的上诉仅仅为他在最终受刑于罗马之前争取到了进一步传教的可观时间。他十分自豪于自封的头衔:“外邦人的使徒”。

实际上,保罗打入外邦人世界的举动一开始可能只是谨慎的试探。使徒行传中的确描写了保罗在完全由外邦人组成的场合进行布道的情节,尽管其中最出名的一场遭遇——发生在雅典城中心——最后并未产生多大影响。但是在出自他本人之手的书信当中保罗却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读者对于犹太传统有着十分细致的了解,这暗示着他的会众组成并非以随意自古典世界公众当中招募而来的皈依者为主。远远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地中海地区犹太会所的一项特色为保罗接触外邦人世界带来了不少方便:会所成员不仅包括通过出身与割礼获得认同的犹太人,还包括有意识地被引入犹太教的非犹太人。使徒行传的作者对于这些人有很多称呼,例如“敬拜神的”人(theosebeis),在他的笔下这些人是保罗听众当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

有些使徒行传的评论家们怀疑theosebeis这个分类的历史真实性。但是1976年在土耳其西南部阿芙洛蒂西亚斯古城的考古挖掘发现了一块公元三世纪犹太会所的碑石,上面就用这个词来指代兴建会所的捐资人。这些人的名字与犹太姓名分列两边,差一点不到捐资人总数的一半。因此对犹太教及其传统有感情的人们至少在这座会所当中占据着相当的比例。保罗本人在书信中没有使用过theosebeis这个词,但是他在加拉太书中的言论表明这封信就是写给这批人的:这些人面临着接受割礼的压力,这意味着他们尚未接受割礼,但是对于犹太教已经有了足够的知识,足以理解保罗对于犹太教圣典与信仰的详细引用。*59* 他们应当会很乐意倾听保罗的信息,这些信息与他们之前听到过的截然不同,但又有着明确的关联,这种关联表达着时不我待的激情,很适合末世时代的氛围。

人们可能会对保罗一开始的讲道内容感到好奇。他的存世作品中基本没有涉及到耶稣在人世间的教导内容——如果他曾经向“属血气的人”请教的话,他们自然会将耶稣的教诲(以亚兰语)传授给他——这方面的缄默与他对希伯来圣经的频繁引用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通向大马色的道路上的神秘事件当中攫住他的不是一个体系,而是一个人。这个人是基督,也就是主。这两个词反映了耶稣对保罗而言的两个些微不同的方面。耶稣是基督(受膏者),因为他被选中来执行上帝的计划;耶稣也是主,因为他在上帝计划中的地位使他获得了永恒的权柄。*60* 这两者之间并没有生硬的分界,保罗在书信中进行论述时倾向称耶稣为基督,而在恳请读者或对他们发布命令时则称其为主。他将基督这一头衔与上帝在十字架上完成的工作联系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基督耶稣就不仅只是政治弥赛亚或单纯为了拯救以色列民族而出现的受膏者了。他认为耶稣是主,所有基督徒都应对其表示顺服,于是他就将“主”这个头衔与上帝的工作在教会生活中的恭顺实施联系在了一起。*61*

保罗很清楚自己之前的信仰体系中对于遵守律法的要求。人们可以感觉到他一直在竭力应付律法的遗产,而在手段上则从未做到一以贯之。在罗马书中他写道律法会惹动忿怒并唤起罪恶,但同时又是圣洁的。*62* 最令人注目的一点在于他反复坚称受割礼或不受割礼无关紧要,只要遵守上帝的诫命就行。当然他不可能忽视希伯来圣经中关于割礼是上帝诫命之一的说法,是吧?在这方面他比耶稣更进了一步,似乎在他看来,律法是好的,律法也是坏的——他很喜欢这种明显自相矛盾的表述,就像一千五百年后的马丁.路德一样,或许这也正是路德与他心有戚戚的原因。但是这种表面上的思想混乱或许可以归因于他在前往大马色途中所遭遇的脱胎换骨:他拒绝了自己一度视为善的犹太教遗产,转而接受了与之判若云泥的基督信仰。与基督直接进行密切接触是成为“公义”之人的更好方法。“公义”这个词位居保罗用语的核心,他在使用这个词时还会加上另一个动词dikaioun的词根,这个词的意思是“使之公义”,或者按照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当中新教徒推行的著名形式,“使之正当化”。圣经学者E.P. 桑德斯为了表达恩典自我们外部而来的理念而造了一个拗口且令人难忘的短语:“被公义化”——再次与上帝妥协。*63* 人类始祖亚当犯罪如此深重,以至于任何律法都无法应付他所造成的普世罪孽,他与他的后裔都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被公义化”,无论他们对于致使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的堕落行为感到怎样的痛心疾首。只有基督能够弥补他们的残缺,而保罗信息的核心则指向基督以及我们对其抱有完全信心的必要性;唯有依靠耶稣才能获得永生。保罗在希伯来圣经中找到了一段先知预言来总结归纳自己的观点:“因为神的义正在这福音上显明出来。这义是本于信,以致于信。如经上所记,‘义人必因信得生。’”*64*

因此为了能够“被公义化”,律法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但是保罗有无法眼看着所有律法就此消失。对于那些已经被公义化的人来说,律法或许还有用。律法可以引领基督追随者走上真正顺服的道路,无论他们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顺服是保罗一讲再讲的主题。在保罗口中基督的追随者就好比奴仆、妻子、欠债者、次子以及过继子女。信徒与基督的关系可以极为亲密,以至于在保罗的口中一方的存在完全吸收了另一方——保罗的经典言论之一就是认为信徒们都“在基督里”。考虑到基督教信仰的出发点是一位近期历史当中的个人而不是什么抽象的柏拉图式超越灵魂,这种说法听起来尤其不同寻常。然而保罗所表现的耶稣就好像他所体验的那样,是一位起死回生的超验存在,他的死亡所导致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相比之下他在尘世当中的生命轨迹只能位居其次。保罗指出了亚当的悖逆所导致的灾难以及基督对这一灾难的成功征服。“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66*

既然所有信教者都得到了基督赐予的新生命,那他们自然也就成为了同一团体的成员,这就是教会。保罗笔下的教会有两重含义:一方面是指基督追随者在其所居住社区举行的地区性集会活动,以及通过他们与基督的关系将所有人团结在一起的组织。无论何地,只要有一群特定的信众进行集会与集体会餐,教会就算成立,保罗将这种集体会餐描述为对最后晚餐的纪念行为。*67* 各地的教会都以洗礼仪式团结在一起,这是以水清洗信徒的一次性仪式。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手段可以将所有的基督追随者们团结在一起,因为他们之间实在是千差万别——犹太人、非犹太人、奴隶、自由人、男人、女人——而且在神授能力(charismata)方面各不相同。“我们不拘是犹太人,是希利尼人,是为奴的,是自主的,都从一位圣灵受洗,成了一个身体,饮于一位圣灵。”*68*

现在我们听到在上帝与基督之外又出现了新的第三方,也就是“灵”(Spirit)。任何一位犹太人都不会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它在希伯来圣经一开始的几句话就出现过。在创世之前,“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69* 保罗经常谈到灵,因此也就有了灵与耶稣的关系问题——接下来五百年里这一直是教会的主要问题,当时确定的答案直到今天依然难免遭受质疑。保罗以及他所去信的基督教团体并没有将这个疑问视为问题,双方无疑都会认为他所做的无非是试图表达他们在自己人当中已经发现的事实。实际上,保罗给哥林多教会写信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认为他们庆祝属灵恩赐的方式不太合适。他就这一主题对他们进行了大篇幅的的告诫(见哥林多前书14节),尤其是在狂喜状态下“说方言”的行为。圣灵的力量就好比潜藏在教会团体下方的火山,通过各种方式显示着自己的存在,从上述夺人眼球的行为到日常举止不一而足。圣灵可能会以词语无法穷尽的叹息声来完善或表达我们的祈祷,但也可能将我们变成腹语傀儡,令我们应和耶稣对圣父的呼声并使其成为我们自己的呼声。*70* 在使徒行传当中最初的故事里,圣灵在一场犹太教节日宴席上充满了重新组织起来的十二门徒,让他们用用众人的乡谈说起话来,这个节日被希腊化的犹太人称为五旬节。一千八百年后,基督徒将会记起教会的第一个五旬节并且向其中添加新的内容。

进入保罗书信当中的神学世界就好比跳上一架运行中的旋转木马:从哪里上去根本无关紧要。这是一系列浓墨重彩的画像,详细描绘了基督教团体的运作机制与重要意义——但是读者必须牢记这只是某一类的基督教团体。奇怪的是,保罗的神学体系对于基督教创始人的生平与教诲并没有多大兴趣,而主要关注其死亡与复活在上帝宏大计划中的位置。在基督里的个人从来都不是他自己的人。爱,参与,内心中与他人的结合,这些关系超越了例如婚姻、家庭纽带或社会地位等等常规人类联系,而且与任何新时代的世事变迁都无关,这也正是此类关系能够幸存下来的原因。基督教的未来将会面对许多不同的情景与可能。

通宝推: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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