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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花剌子模帝国简史 -- 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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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7章 算端末路

回历538年,西历1143—1144年,算端桑伽北上进攻花剌子模首都玉龙杰赤,顺利的推进到城下,他展开队列和战旗,支起可怕的抛石机。阿特西兹觉得获胜无望,便不惜重金,贿赂算端手下的文臣武将,这帮人自然要拿钱消灾,为花剌子模沙说好话,阿特西兹也趁热打铁,卑辞厚币的表示臣服,桑伽也见好就收,撤军回呼罗珊,这场远征无疾而终。桑伽对阿特西兹的臣服并不完全放心,派心腹阿底卜-萨德尔(Adib Sadir)去玉龙杰赤探听消息。

伊斯兰君主有豢养诗人和文学家的习惯,让他们为自己写赞歌,说起来这个传统要追溯到萨珊波斯帝国。波斯人没有写史书的传统,却喜欢诗歌,王中王们让诗人们以诗歌的形式,记录自己的丰功伟绩和日常言行,把自己打扮的很高大全,在宫廷和民间广为流传。萨珊帝国亡国之后,这些波斯文史诗在东伊朗和中亚依然广为流行,尤其在波斯人的萨曼王朝再度焕发了生机,诗人们把它们整理、编纂为伟大的《王书》(Shahnama),音译为《沙赫那美》。沙赫(Shah)意为王或诸王,那美(nama)意为传奇、演义,合起来意为《王书》或《列王纪》。大概从那时开始,那美(nama)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得到了君主们的官方资助,能为算端异密及其祖先写出最华丽的那美的诗人,会获得君主们慷慨的赏赐。君王们为了争夺诗人,不仅不惜重金,还经常诉诸武力,例如最伟大的伽兹尼算端马哈茂德,手下有来自世界各地的400多名诗人,为他写赞歌颂诗,他曾给西方的邻居布韦希王朝发去了这样一封“求贤令”:

“我听说在你的宫殿里有几个有学问的人,他们在各自的学科领域都是无可匹敌的。你必须把他们送到我的宫殿里来,这样一来,他们才能得到无上荣光,我们才能依靠他们的知识和能力而名声远播。”

桑伽未能免俗,手下也有一群诗人,阿底卜-萨德尔是其中最出色的之一,同时也是算端的心腹,而且他的诗人身份也不至于刺激阿特西兹,后者果然对萨德尔的到来很高兴,以为身边多了一个吹鼓手。阿特西兹从木剌夷国收买来2位杀手,让他们去刺杀老主人桑伽。萨德尔显然得到了阿特西兹的信任,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写了一张小纸条,让一个老太婆装在靴子里送到木鹿给算端看。桑伽得报立即在木鹿进行大搜捕,从一家酒店中搜得2位刺客,鉴于他俩还是什叶派异端,桑伽将他们烧死。阿特西兹闻得刺杀失败,马上调查此事,得悉是萨德尔泄密,将其扔进阿姆河淹死。

这一事件标志着阿特西兹与桑伽撕破面皮,桑伽于1147年10月第3次北伐花剌子模,历时2个月,拿下玉龙杰赤的门户黑扎尔阿斯普(Hezarasp)堡,兵锋直逼玉龙杰赤。阿特西兹再度祭起求和法宝,派一个穿鹿皮吃鹿肉的苦行僧去桑伽处求和,当然也少不了丰盛的礼物。桑伽第3次同意饶恕阿特西兹,不过对方必须亲自出城,到阿姆河边去觐见自己。1148年6月2日,阿特西兹骑马来到约定地点,在马背上向算端行礼致意,从志费尼的行文来看,当时桑伽的马头应该背对着阿特西兹,当算端听说阿特西兹对自己行礼,准备调转马头的时候,阿特西兹已经驳马而去,很快便跑得无影无踪。虽然桑伽对此十分不满,但对方已经如约而来,封了自己的嘴,只得无可奈何的悻悻而去。

1147—48年的战事,是桑伽最后一次讨伐花剌子模,表面上桑伽是被骗了,实则不然,对一个政治家来说,阿特西兹的这点小把戏,即使履行了会见的承诺,依然可以作为【无人臣礼】而讨伐的借口,只能说阿特西兹已经相当强大,而桑伽在卡特文战役后力量不足,阿特西兹即使不能与桑伽分庭抗礼,至少也只比对手略弱,媾和反映了双方的力量对比。为了自我解嘲,桑伽喃喃自语,引用《古兰经》中的话:【他们确是不义的,真主或加以赦宥,或加以惩罚,你对于这件事,是无权过问的】(第3章128节)。

桑伽回呼罗珊之后,派使者赏赐了阿特西兹一批财物。阿特西兹面对桑伽的示好,也很给对方面子,厚赏使者,并回赠礼物以表达善意。双方的这番互动,事虽小,但我认为很重要,此时阿特西兹同时对西辽和桑伽称臣,与西辽的关系还更紧密些—每年要缴纳岁币,在辽、塞、花三方中,西辽最强,塞尔柱其次,花剌子模最弱,桑伽显然不愿因血拼花剌子模而让西辽坐收渔翁之利,希望联合花国共同对付西辽,毕竟双方是老熟人,还都是穆斯林,至少桑伽眼中,阿特西兹虽弱,但已经是能改变塞、辽力量对比的重要砝码。

1152年,阿特西兹愈加胆大妄为,他向锡尔河下游的毡的(Jand)攻略,俘获统治当地的一位喀喇汗朝王公,将其囚禁至死。毡的位于锡尔河下游右岸,西辽的势力并未深入,卡特文战役前作为喀喇汗朝的一部分,臣服于桑伽,战后成了塞尔柱帝国在阿姆河以东的孤岛,阿特西兹占领此地,也让他把手从阿姆河伸到了锡尔河流域,两河下游的咸海低地悉数落入手中。阿特西兹任命长子兼继承人伊利-阿尔斯兰为毡的太守,全面负责东方事务,此后花剌子模帝国形成了沙的长子镇守毡的的传统,足见阿特西兹及其继承者对此地的重视。

阿特西兹敢于扩张,是有其背景的。他的头号主子西辽在感天太后塔不烟的治下,总体比较内敛,花剌子模又是西辽最远方的藩属国,有些鞭长莫及。另一个主子桑伽则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他正忙于对付古兹人。前已述及,塞尔柱人是乌古兹人的一支,他们利用伽兹尼王朝的虚弱,渡过阿姆河进入呼罗珊,成功的建立一个大帝国。乌古兹人的大部分,依然留在阿姆河以东的图兰以游牧为生,为了便于区别,塞尔柱人称他们为古兹(Ghuzz)或古思人。如果把乌古兹人比作日耳曼人,阿姆河比作莱茵河,那么塞尔柱人相当于渡过莱茵河进入罗马帝国高卢境内的法兰克人,古兹人相当于留在河对岸野蛮世界的阿勒曼尼人(Alemanni),法文中的德国(Allemagne)就是阿勒曼尼。

在自以为很文明了的塞尔柱人看来,古兹同胞不但不可靠,反而是必须防范的心腹大患,经常讨伐和虐待他们。1140年左右葛逻禄人叛乱和次年的卡特文战役后,作为西辽盟友的葛逻禄人强大起来,古兹人迫于葛逻禄的压力向南渡过阿姆河,进入呼罗珊东郡巴里黑境内。巴里黑的统治者是桑伽手下的大异密阔马赤,此人在卡特文战役中被西辽俘获,获释之后割据巴里黑成了一方诸侯。阔马赤一面虐待古兹人,一面驱使古兹人为自己进攻南面的古尔王朝。1152年,古兹人叛变,依附于古尔王阿劳乌丁-侯赛因-贾汉苏兹,战胜阔马赤攻占巴里黑,大肆烧杀屠掠。

桑伽对古兹人和古尔人的反叛不能坐视不管,要他们撤离巴里黑。古兹人请求宽恕,并称如若算端允许他们留在他们先前的草场上的活,他们愿意每年向他进贡钱财和羊群。桑伽并未接受此请求,他在聚集了10 万左右的军队后便前去进攻古兹人。

说到这,还得插播古尔王朝是咋回事。我们知道阿富汗是个贫穷的山国,崎岖的山地中间却也不乏肥沃的山间小盆地,这些易于防御的盆地是土豪们称王称霸的乐园,莫卧儿帝国太祖巴卑尔在回忆录中谈及伽兹尼时说:【伽兹尼地区微不足道,我(巴卑尔)常感到惊异的是,君临印度和呼罗珊的君主(马哈茂德算端),占有那么多的土地,为何偏要选择这么一个小地方(伽兹尼)作为首府】。另一方面,外来征服者对土豪们缺乏胃口,土豪们则在保持自治的前提下对强大的宗主称臣纳贡,一旦宗主虚弱,而且自认为可以趁机有所作为的时候,他们便趁势而起,伽兹尼王朝就是利用宗主萨曼王朝的虚弱而崛起的。阿富汗中北部古尔省(Ghor Province)境内,有个不太起眼的族群—古尔人,他们的政权叫古尔王朝(Ghurid Dynasty),也叫廓尔、郭尔、古耳、高里等等,古尔(Ghor)是古雅利安语,本意是山。

古尔王朝的来历不详,在波斯文明的影响下,自称是《王书》中著名勇士扎哈克(Zahhak)的后裔,比较可靠的祖先叫夏恩萨布,在四大哈里发之一阿里的感召下皈依了伊斯兰教,因此古尔王朝也叫夏恩萨布王朝(Shansabānī)。鉴于古尔人的辉煌,现代阿富汗的主体民族普什图人认为古尔人是普什图人。古尔王朝的首都是卑路斯库赫(Firuzkuh),Firuz是波斯语中的卑路斯(Peroz)的变形,意为胜利,萨珊帝国有2位王中王叫卑路斯,萨珊亡国之后,一位叫卑路斯的王孙逃入大唐避难;Kuh或Koh是古尔(Ghor)在巴列维文中的变形,意为山,著名钻石库稀努尔(Kohinur, Koh-i-Noor)意为光之山;所以卑路斯库赫意为【胜利之山】,在阿富汗古尔省省会恰格恰兰(Chaghcharan)附近。

古尔王朝的地盘与伽兹尼王朝相邻,他们的早期扩张,正赶上伽兹尼王朝的素卜克特勤及其子伟大的马哈茂德,可谓生不逢时,一番冲突之下,古尔王穆罕默德被马哈茂德俘获并废黜,鉴于古尔人的地盘实在没啥油水,马哈茂德并未对他们直接统治,让穆罕默德的儿子继续统治。废父立子在中国不常见,班超在西域诸国,时常废黜王室另立大臣为王;但在伊斯兰世界却极为平常,这么做的一个后果是反叛此起彼伏,一些地方性小王朝世世代代反叛,并最终翻盘成功。

1040年伽兹尼王朝在丹丹坎战役被塞尔柱太祖突格里勒战胜之后,伽兹尼王朝便丧失了北方呼罗珊的地盘,萎缩为阿富汗东部的地方王朝,他们的衰落为古尔的兴起提供了机会,古尔从臣属地位逐渐获得了独立,进而在塞尔柱帝国宗主权的框架下,获得了与伽兹尼王朝平起平坐的地位,其君主使用马立克头衔—阿拉伯语中的国王,马立克的地位低于算端,与异密差不多。

到了桑伽的外甥巴赫兰沙(Bahram Shah, 1118~1153)时代,古尔朝的君主是马立克艾珠丁侯赛因(Izz-ud-din Hussain),他有7个儿子,其中的4位先后称王进行统治,故他被称为“诸王之父”。侯赛因的长子是法赫如丁马苏德(Fakhr-ud-Din Masud),因为母亲是突厥女奴,所以不能继承父位,于是他离开卑路斯库赫去东北方的以大佛闻名的巴米扬发展,开创了古尔王朝巴米扬支系,我把法赫如丁马苏德编为5号。继承侯赛因马立克之位的是为赛弗丁桑木(Saif‐ud‐din Sām bin Hussain),赛弗丁是徽号,意为【宗教之剑】,我把他编为1号,古尔王朝的兴旺发达是从他开始的。

赛弗丁有个叫忽都不丁穆罕默德(Qutb ud‐Din)的兄弟,编号2,此人因与其他兄弟发生龃龉而无法容身,便去伽兹尼投靠岳父、伽兹尼算端巴赫兰沙。忽都不丁相貌英俊,为人豪侠慷慨,很快就在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巴赫兰沙怕他鸠占鹊巢,夺了自己的鸟位,便毒死了他。赛弗丁闻报大怒,率大军去伽兹尼为兄弟报仇,1148年10月,古尔军攻占伽兹尼,巴赫兰沙向南逃往北印度,1148年因此被视为古尔王朝的建立之年。赛弗丁获得辉煌胜利后,有些麻痹大意,把大部分军队打发回古尔,自己留在花花世界伽兹尼过冬。巴赫兰沙闻报大喜,乘伽兹尼城的防御空虚杀了个回马枪,而古尔和伽兹尼之间却因为大雪封山导致古尔军主力无法来援,赛弗丁也逃不出去,连同他的维齐尔(宰相)都被巴赫兰沙擒获,巴赫兰沙把他们俩分别置于一匹骆驼上,在伽兹尼城游街示众和羞辱,市民们向他们投掷石块和垃圾,随后两人被处决,这等于给由忽都不丁穆罕默德被杀而燃起的仇恨烈火再添上了一把柴。

赛弗丁的死讯传来,他的另一个兄弟伯哈义丁桑木(Baha‐ud‐din Sām bin Hussain)接班,编号3。这位3号选手为报2位兄弟相继被杀的仇恨,率军进攻伽兹尼,还没到地方就因悲痛过度而染病,不久后死于天花,这样马立克之位落入另一兄弟弟阿劳乌丁侯赛因(Ala‐ud‐din Hussain bin Hussain)手中,编号4,阿劳乌丁意为【教运兴隆】。4号选手在前文出现过,1141年的卡特文战役中,他率领古尔军队参加了桑伽的联军,虽然失败,但也算初试啼声。为了抵御咄咄逼人又屡挫屡奋的古尔人,巴赫兰沙从印度运来战象,与4号阿劳乌丁大战3次,全部失败,只得于1149年逃往印度。阿劳乌丁盛气凌人的占领了伽兹尼,将该城放火焚烧七日七夜,把马哈茂德后裔们兴建的建筑物全部夷为平地,老虎巴卑尔写道:【(阿劳乌丁)征服该地(伽兹尼)时,毁掉了这个水坝,焚烧了算端(马哈茂德)后裔的许多陵墓,焚毁了伽兹尼城,其居民遭到掠夺和杀戮】。

随后阿劳乌丁带上自己兄弟们的遗体,高傲的凯旋返回古尔。由于阿劳乌丁侯赛因焚毁了伽兹尼城,故此他有“贾汉苏兹(Jahansuz)”的称号。贾汉(Jahan)意为世界,印度头号古迹泰姬陵的建造者沙贾-汗(Shah Jahan),意为【世界之王】,【贾汉苏兹】意为焚毁世界者(the world bur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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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尔柱帝国与西辽以阿姆河为界,图上的国界是过时的,本图主要用于标注城市分布 =====

4号为祖先和兄弟们成功复仇之后,变得越发狂妄自大,把他哥哥3号伯哈义丁桑木的2个儿子—3.1该牙思丁穆罕默德和3.2失哈不丁穆罕默德,抓起来囚禁在一座城堡里。又见桑伽的势力江河日下,便不再对其称臣纳贡,还向周围侵略扩张,依靠古兹人的帮助,赶走阔马赤攻占巴里黑。

1152年,桑伽率军东征,讨伐古尔和古兹人,在位于赫拉特以东的哈里鲁德河畔,击溃和俘获了阿劳乌丁侯赛因,但鉴于阿劳乌丁是自己的老部下,又富有文才武略,还是决定拉拢他,于是召见他还馈赠一盘珍贵的珠宝。阿劳乌丁当即赋吟“四行诗”一首:

不记恩怨将我擒而不杀,

按我的作为无疑当该处死,

相反却赐吾珍贵珠宝一盘,

真是皇恩浩荡,功德无量。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桑伽被拍的很受用,令他返回古尔地区继续为王。

打发走古尔王阿劳乌丁,桑伽继续讨伐古兹人。1153年3月底,古兹人在巴里黑附近战胜桑伽,迫使桑伽返回木鹿,古兹人乘胜追击,于7月底在木鹿附近一战中杀死大异密阔马赤以下多位贵族,算端及其夫人被古兹人俘获。古兹人就像100年前的塞尔柱人一样,蜂涌至呼罗珊,北郡木鹿、途思(伊朗东部圣城马什哈德)、西郡尼沙普尔等名城大邑均遭受到这帮血腥掳掠集团的蹂躏,许多学者文人和虔敬的宗教界人士死于古兹人的刀下,只有南郡赫拉特城因其城堡坚固而免遭攻击。

古兹人的异密纳绥如丁-阿布-舒贾-土梯,表面上尊敬礼待算端,白天让他坐在宝座上做傀儡,晚间将其囚禁在铁笼中。250年后,瘸狼帖木儿俘获奥斯曼算端雷电巴耶塞特,据说也将其囚禁在铁笼中,爱德华吉本认为这不可能,然而从桑伽的经历来看,雷电被囚铁笼之说,至少不是无中生有。

桑伽的被囚,让本已江河日下的东塞尔柱帝国陷入权力真空,各路牛鬼蛇神都趁机跳了出来,欲知他们将如何表演,请看下一章《群雄割据》。

通宝推:Javacai,五藤高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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