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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五章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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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七章2

父亲把材料写好后交给谢富治,谢富治却没了下文。

直到临近全国解放,谢富治才在闲聊中告诉父亲:“你那个材料太笼统,没有突出重点。光强调日寇残暴,好像大屠杀是不可抗拒的,没有别的选择。问题的关键是上下桃花峪村的干部意志薄弱,要么惊慌失措,要么对敌人抱有幻想,最后死得窝窝囊囊,毫无价值。我们写材料,不能以事实就事实,那是庸俗的事务主义者,主要目的是要用典型事例来教育部队。你那个材料报上去,不仅起不到这种作用,还很容易引起别的误会,让人觉得你的立场有问题,所有我把它扣下来了。”

父亲当时未置可否,他只是觉得谢富治想得有点太多了。他没有意识到,几年后,正是这些许的性格差异,竟然会导致两人最后分道扬镳。

敌人扫荡结束后,白丁也该回冀南了。但他死皮赖脸不走,说要等等旅长陈锡联,多日不见,怪想念的,得和他告个别。父亲鼻子里哼哼两声:“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陈锡联回来那天,白丁正在屋里睡觉。听父亲说旅长回来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问:“他的警卫员小孙呢?”

“你不是想念陈锡联吗?”父亲奇怪地问:“怎么问起警卫员?”

“这你别管,你只管告诉我他现在在那里?”

“他的警卫员换人了,现在是小王。他这会儿正好在旅部,闲得无聊。”

“旅首长都不在家?”白丁屏住气问。

“谢政委去了师部,陈旅长临时到供应科了。”

“太美了,真是天从人愿呐。”白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装模作样祈祷片刻。然后,拉着父亲往门外走:“那你带我去找小王,马上去。”

小王就一个人,正坐在旅部房门外的台阶上擦拭枪支。白丁打着哈哈凑上去:“小王哪,枪擦这么亮,挺在行嘛?”

小王得意地把枪举起来,在太阳光下晃了晃,说:“别的不敢吹,摆弄这家伙什,还真没的说。”

“这你倒提醒我了,我还真有个事儿得请教请教,”白丁猛地一拍脑门儿,做得跟真的一样:“看我这记性,差点子给忘了。”

“白科长,开玩笑吧。俺有啥可请教的?”小王以前是在部队,没再旅部呆过。他认识白丁,但不知道此人是个无赖。

“唉,孔老夫子都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白丁一本正经地说:“何况,摆弄枪你是行家里手。”

“不是说你去了武工队吗?还没学会摆弄枪啊?”小王有点不相信。

“要不说人和人不一样呢。”白丁敞开衣襟,从腰间掏出一枝手枪:“你看,谢政委刚奖励我一枝新枪,我还不会用呢。”

小王嗜枪成瘾,看见新枪就眼睛发亮。他一把把枪从白丁手上抓过来,左看右看,渍渍赞叹:“哇,真正的王八盒子,看着就叫人眼馋。”他把枪塞入自己怀中,悬皮搭脸地说:“白科长,咱俩把枪换换吧。我把这根腰带一块儿赔你吧。”说着就要解开他那条崭新的日本军用皮带。

父亲看见白丁眉头一绉,好像吞了只苍蝇,心里暗自好笑。他早知道白丁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想到小偷遇见了强盗。咱好歹也是人民军队,怎么尽出这号人?父亲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我看这生意挺公平。白丁,就答应他吧。”

白丁连瞟都没瞟父亲,对小王说:“你这个同志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八路军,凡事儿得讲个纪律。要不,别人还不得说咱是土匪呀。实话告诉你吧,这枪是谢政委奖励我们全体武工队的,不是给我个人的。我要这么就送了人,两头都没法交待呀。”

小王想想是这个理,恋恋不舍地把枪拿出来:“那,白科长,你要我帮什么忙呀?”

“你先看看这枪有没有问题?别到时候搂不燃火。”

小王熟练地拉动枪拴,退进弹夹,拨弄几下后说:“好的,没问题。”要把枪还给白丁。

“听说,这枪不太好上子弹。”白丁并不着急接枪。

父亲突然明白这家伙想干什么了,心说白丁哪,白丁,你真是吃了豹子胆,跑老虎嘴边去拔毛。小王身上是背着几十发子弹,但粒粒都是陈锡联的命根子。陈锡联这个人,你要他什么都好商量,就别要他的武器。谁要打这个主意,他非生吞了那家伙不可。

“谁说的?这枪忒好上子弹。”小王说着从身上取出几粒亮闪闪的手枪子弹,三下五除二,塞了进去。估计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敢对旅长起了打猫儿心肠。

“这一次装一颗,岂不是单打一了?”

“啥,单打一?”小王被这个菜鸟级问题撩得有点烦:“你摆弄没摆弄过枪呀?”

“这不正向你请教吗?你就别图省事儿,送佛送到西天。多装几粒,叫我囫囵看个全过程。”

“好,好,给你看,看清楚了啊。”小王继续解开几个小口袋,往枪里塞子弹。

白丁故做好奇地走到小王身边,指着他身上的那些小口袋说:“这里面都是子弹呀?别是些小木头棍,吓唬人的吧。”

当时,部队子弹奇缺,连队战士一般只配发三五颗。为了欺骗敌人,让他们误以为土八路弹药充足,大家只好削些小木棍把子弹带塞得鼓鼓囊囊。看过电影‘董存瑞’的人相信对此会有印象。

“说啥呀,小木棍?看来,俺要不显山显水,你不知道那儿是灵霄宝殿。”小王感觉受到了莫大侮辱,马上把腰间剩下的几个口袋全解开,露出了一排黄澄澄的子弹。

白丁瞳孔放大,蛤喇子往外流。他贴近小王身体,左手掌对着几个小口袋底部轻轻一弹,五七粒子弹飞跳到空中,接着右手一扫,将其统统抓住,腾出来的左手再顺手牵羊,叼住枪把,把那支驳壳枪从小王手中抽回来。最后,一拱手说了声:“得罪。”脚一蹬一点,“嗖”地一声,如同兔子般向院落门口跑去。一连串动作敏捷迅速,配合得酣畅淋漓,天衣无缝,直看得父亲眼花缭乱。

小王愣了一秒,也许就半秒,才反应过来,嚎叫着扑了上去,但已经为时过晚。这一秒或半秒时间差,给了白丁足够的时间来保证计划的百分之九十九获得成功。剩下的百分之一,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正好这个时候,旅长陈锡联带着几个通讯员从外回来。于是,两人正好撞个满怀。

陈锡联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一个人像炮弹般从院子里射出来。他双脚已经跨进门槛儿,避闪不及,被白丁一撞,身体平坦坦飞起来,四脚朝天仰摔在硬地上。他手下几个参谋,通讯员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把白丁给扭住。警卫员小王冲上来,左右开弓,“啪啪”两耳光。白丁的两边脸上顿时浮现出十个红胀胀的手指印。小王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狗日的,眼睛都长哪儿了?哈迷蚩耍心眼,你耍岳大人头上了。真瞧自个儿是个人哪。”

父亲上前拉住小王,虽然他发自内心希望看见白丁再挨几下子。陈锡联揉揉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小王翻开白丁的口袋,掏出那些子弹,和着枪一起递给旅长,红着脸,扯着喉咙对旅长嚷道:“旅长,你看看,这小子骗吃骗喝,居然骗到旅部来了。”

白丁对陈锡联嘻皮笑脸地:“陈旅长,谢政委不在家?”

陈锡联勃然大怒:“就是谢政委在家,我也一样法办你。带进来,把嘴堵上,先抽这家伙三十马鞭子。”一头冲进房中。

父亲赶紧劝解:“锡联同志,说实话,这小子是不像话,欠抽。不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八项注意的第五条:明文规定不打人骂人。这也就一人民内部矛盾,还望,”

“啊,你管这叫人民内部矛盾?”父亲话还没说完,陈锡联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桌上那一堆物证,对父亲嚎叫道;“看清楚了,这是明明白白的‘哄,拿,欺,骗’,图谋革命军人武器财物。就算是不打仗,这罪名也够得上进班房,吃花生米,懂吗?”

白丁嘿嘿笑起来,脸上的手指印随着面部肌肉运动而运动,好像几条红毛虫在白面馒头上爬:“旅长,咱们是老交情了,别说那么严重。”

陈锡联指者他的鼻子骂道:“那个和你卵子的‘老交情’?耍到老子的名下了。来人哪,把他给我拉出去毙了。”

其他人忍住笑,只好干答应着。还是白丁精通厚黑之术,擅长应对之道。他摔开众人的手,一把扯开衣服,露出白光光的胸脯,冷冷地说:“好啊,姓陈的,你是大旅长,这儿你说了算。来,冲这儿开枪。看你敢不敢打死一个抗日英雄?”

这可把人逼墙角落里了。大家都看着陈锡联,不知道这幕闹剧如何收场。陈锡联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坐下,拿出一支烟点燃:“好你个吊熊样子的抗日英雄。我倒要看你是俩鼻子仨眼儿,还是仨脑袋一个窟窿。”

父亲见气氛缓和了,对陈锡联说:“这老白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在敌后提着脑袋干革命,紧张时间长了,有点拧不过筋。其实,他直接找你不就得了。不就要几颗子弹嘛。”

“是借。”白丁打断父亲的话头。

“借?啥子叫借?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陈锡联翻着白眼,给白丁打起了官腔。

白丁又变得油腔滑调:“旅长,实话给你说吧。咱武工队在敌后搞得不错,谢政委挺高兴,说给他在邓政委面前露了脸,特意奖给我一支新枪。唉,就没给子弹。枪没子弹还不跟一块废铁差不多。我想你们一个旅长,一个政委,大家都表示表示,他给枪,您给几颗子弹,这样才公平合理。这也是对武工队的最大支持。当然啦,老黎说得对,我应该给你先打个招呼。是我错,我给你跪下,唉,就叩个头吧。”说着双膝跪下,给陈锡联叩了个响头。

父亲趁热打铁,劝陈锡联:“你现在好歹是旅长,打仗也不用你亲自冲锋陷阵,这子弹嘛,跟钱差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看那么紧干什么,没得别人背后说你小气。还不如送人一些,在抗日战场上发挥一点作用。”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冲不冲锋陷阵管你么子事。”陈锡联转头,指点着白丁:“你老实说,别给我打马虎眼。谢富治这个人我清楚得很,那有光给你枪,不给子弹的道理。”

“嘿黑,要不说你是旅长,咱只能当科长。果然是明察秋毫。”白丁装得无可奈何,双手一摊:“谢政委是给了子弹,但就五颗,顶个什么用呀。您想,我们在敌后,那天不和鬼子擦肩而过,这五颗子弹,还不过一顿打呢。我求求您,您就发发善心吧。说不定到时候就这几颗子弹能救我一条命。”

“旅长,看他说得可怜兮兮的,就给他几颗吧。”父亲说。

“呸,算我碰上你们这帮无赖认倒霉。”陈锡联用手从桌上剔出几颗子弹,像喂狗似地:“拿去吧。”

“谢主龙恩。”白丁喜不自禁,上前一个熊抱,把桌上的枪和十几发子弹统统扫进自己怀中。

“嘿,你这小子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陈锡联站起身,走过来:“老子今天饶了你,但刚才你下的跪我没看清,再来一个才准走。”

“没问题,等我回来,定跪不误。”白丁趁陈锡联还远,转头拔腿就跑。

陈锡联早有防备,切上前,一把抓住白丁的后脖领子:“老子就知道你个臭知识分子不老实,跪不跪?不跪把东西全留下。”

“那你说话可得算话,跪一下,东西全给我。”

“废话,老子堂堂旅长,那像你那么下三烂的,当然说话算话。”

“好,好,这就叫一颗子弹难到英雄汉。远看韩信,近看老谢,连孔老夫子都要过饭。自古英雄出裤裆,能忍的才能干大事。射人先射马,治人先垫脚。”白丁上撩衣服,下提马步,一拱手:“旅长同志大人,白丁这边厢有礼啦。”

众人早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锡联伸手要撕白丁的嘴:“不要你下跪,就让我把你这两片嘴唇撕下来,省得以后再油嘴滑舌,祸害别人。”

正在这时,一个通讯员从门外进来,交给陈锡联一封信。陈锡联拆开一看,马上叫道:“集合队伍,去傅集镇。谢政委回来了,说要开公审大会。”

十一

那一天阳光灿烂,几千人的部队汇集在傅集镇外的平坝子地上。父亲和白丁说说笑笑到了会场。白丁指点着宣传队的女孩子,悄悄对父亲说:“你小子那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用上前线,还可以成天泡女孩子。”

“你来试试?成天泡女孩,还不能犯错误。这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在福中不知福’。”父亲调侃道。

“不行,老子也得沐浴点儿春风,不能让你们这帮家伙占尽了便宜。”白丁忍不住,跑到前排,一屁股坐在了小何旁边。

公审大会的主席台很简陋,是临时用木头架子搭建的。台子两边竖起两根立柱,顶头绑上一根横梁做门面。立柱上挂着大幅标语,分别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惩办汉奸卖国贼’,既不对仗,也不工整。横梁上的横幅写着四个大字:“公审大会”。主席台上没有桌椅,所有人都站着。谢富治和师部军法处长卜盛光在主席台中央,其他人站在一侧,包括陈锡联。

正在热闹,就听得一阵短促的军号声,部队马上安静下来。谢富治上前简短说了一句:“公审大会现在开始。”然后,指指卜盛光:“现在,请八路军一二九师军法处长卜盛光同志主持公审大会”。

卜盛光上前一步,开口就是杀气腾腾:“把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托派,汉奸,卖国贼,国民党特务邵英押上来。”

父亲的脑袋好像挨了一棒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想站起身往前探头,立马被身后的一双有力大手摁住了肩膀。接着,听到赵保田低沉地声音:“坐着,别动。”

这时,只见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踉踉跄跄,被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推搡着进入会场,像赖皮狗似地瘫倒主席台前方的地面上。一个战士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提起来面对全体观众。父亲这次看清楚了。但,这那里是那位红光满面,生气勃勃,嘴角总是带着一丝笑意的太行英雄?此时的邵英,脸皮呈灰蒙蒙的惨白色,头发蓬乱,眼眶深陷,低着头,弓着腰,膝盖以下好像没了骨头。他好像想说话,但嘴巴被一块布死死塞住,只能手脚无助地徒劳挣扎。

谢富治走到前台讲话:“同志们,在这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我们必须时刻提高警惕,保持清醒的头脑。日本帝国主义想要从军事上消灭我们,国民党反动派想要从经济上困死我们。他们豢养的汉奸走狗,托派特务处心积虑要打入我们内部,破坏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游击战争。列宁同志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些混入我们内部的汉奸走狗,托派特务是革命最危险的敌人。我们必须揭露他们,清除他们,把他们彻底消灭干净。

台下站着的这个人,相信很多人认识,他就是国民党特务,一个地地道道的托派,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平时,他伪装进步,欺骗党,欺骗组织,欺骗群众,一到关键时刻就暴露出自己的阶级本性。勾结日寇,背叛革命,投靠敌人,打击破坏我抗日民主根据地。最终成为不齿于全体抗日军民的狗屎堆。

同志们,这就是教训,深刻的教训。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我们的敌人是何等的狡猾,何等的无耻,何等的疯狂。我们必须擦亮眼睛,警惕,警惕,再警惕。坚决粉碎敌人的一切阴谋诡计。”

接着卜盛光摊开一张布告,大声念道:

“布告

为了保卫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建设,保卫军队和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成果,打击日本帝国主义及其汉奸走狗的嚣张气焰。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最高军事法庭特此宣判:

犯罪人,邵英,男。二十三岁,汉族,陕西南郑人,出身:大资本家,原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团政治部主任,冀南挺进支队政委。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秘密加入‘托派’组织。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伙同‘托派’骨干徐步,李达,括号,已被我镇压,括号完,等组织成立‘托派’太行山支部,刺探情报,破坏根据地建设。民国三十年六月,勾结日军围剿三八五旅冀南挺进支队,致使我军蒙受重大损失。同月,背叛革命,投靠国民党匪军孙殿英部,并指使其袭击我冀南抗日根据地,杀害我基层工作人员。

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犯罪人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鉴于犯罪人上述罪行性质恶劣,情节严重,危害重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报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最高军事法庭批准,对犯罪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此布。

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一二九师军事法庭

民国三十年十一月十四日”

接着,有人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等口号,一时群情激愤,山呼海啸。在群众的咆哮声中,几个人又推着邵英往会场外面跌跌跄跄的走去。走着走着,一个高大的战士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日本战刀,双手攥紧,朝邵英的后脑勺和后颈背用力砍去,只见一股鲜血红彤彤的象喷泉一般,朝上迸射出来,邵英一个趔趄,向前匍匐下去,接着扑上去几个人,有拿大刀砍的,有拿刺刀捅的,邵英连呼吸都没来得及,就象一条狗似地摊在血泊中了,被刀砍开的头皮一层白一层红的重叠着,撑张着,白融融的脑浆混着网络一般红红的血丝,一堆挨着一堆,令人眼悸心寒。

父亲没有看见这一幕,他抱着头坐在地上,浑身抽搐,好像杀的不是邵英而是他自己。他的脑子不停地旋转:邵英是托派?绝对不会。他从参加革命到离开太行山,都和自己在一起。说他是托派,证据是什么?有些什么具体破坏活动,一切细节都不清楚。当然,他是打了败仗,但那最多不过是指挥失误,怎么和勾结日寇扯得到一起?你谢富治就没有指挥失误的时候吗?说他是叛徒,好像更没谱儿。他对太行山根据地那么熟悉,要投降干嘛不直接带日本人来找三八五旅主力,何必袭击什么基层组织,地方工作人员?问题是:如果邵英真是个好人吗?真的被冤屈了?上级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呢?父亲不敢这样想。这种事,既不能向别人请教,更不能向上级反映,只能闷在肚子里,自己做自己的工作。管他妈的,人已经死了,上级说他是托派,是叛徒,肯定有充分根据的。千万不能让别人发觉我有思想问题,给我加上一顶和托派、叛徒划不清界限的帽子。想想对邵英动手的几个同志当时的神情,一个个的确愤怒到了极点,仇恨到了极点,特别是他们那一双双圆鼓鼓的眼睛,象要爆出来似的,象要喷出火焰似的。邵英要不是个凶恶的反革命,怎么会引起这些同志如此仇恨?唉,也许是我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在作怪,认不清敌人,有温情主义。既然宣布了他的罪行,组织上肯定是掌握了充分证据。

赵保田等部队散场后,把父亲从地上提起来,揪着他的耳朵吼叫道:“小黎,别跟丢了魂儿似的。不就一个邵英吗?以后这种事儿多得是,犯不着太较劲儿。”

父亲强迫自己松弛肌肉,问:“怎么开会前我没见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说谢老财,他妈的吊聪明,把他的东西盘得紧巴巴的,生怕你出问题。是他特意让我来的,盯着你。还好,正赶上你小子不顾死活地要出头。”赵保田接着说:“赶快去旅部,老谢有话给你说。”

十二

父亲走进旅政治部的房间,看到只有谢富治一个人,感觉很冷。

谢富治咳了一声,低着头说:“你很难过,我理解。其实我自己也很难过。现在是战争时期,过去的就算过去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绊住脚,还得打起精神往前走。”他指指桌上的东西,又说:“这些是邵英的遗物,你拿去处理掉吧。”

父亲看见桌上放着一套学生装,一个笔记本,一支破旧钢笔和竺青的那个玉磁小酒葫芦。他拿过笔记本,随便翻了翻,发现上面字迹潦草,写着一首绝命诗:

冷月如钩,

晓风残送,

关山几度春秋。

铁马冰河追李陵,

青冢不见芳草留。

顿足撕发悔悔悔,

无奈水长流。

囚室漏夜风寒,

霜轻雾淡晨炊烟。

一腔热血挥手去,

孤愤说难笑共产。

长恨长剑悲长歌,

黄沙尽头处,

尘埃落定汉江南。

父亲无言,他捧着邵英的遗物,想马上离开房间。但终于忍不住,回转头,哽咽地大声叫喊:“谢政委,你知道他是冤枉的呀。”

谢富治脸色骤变,来回跨了几步。然后,厉声对父亲喝道:“黎明同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我们今天冤枉一个人,这不是残忍,而是为了明天的胜利,为了明天不再冤枉更多人。无产阶级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我们也是人,也懂得起码的感情。但我们更应该明白,只有无产阶级的最后胜利,才能铲除所有社会悲剧的根源。黎明同志,你要记住: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绝不能让感情左右自己的理智。”

他怒气冲冲走到门口,身体好像晃了晃,连忙伸手扶着门框,低声哀嚎:“我是有机会派他执行别的任务,如果他不参加那次白屋会议,该多好。三八五旅知识分子本来就不多,红军时期加入的更少,军政双全,军政双全呐。”

这是唯一的一次,父亲看见谢富治的眼睛落下了泪水。

十三

村东头有一眼窑洞,正对操场,是宣传科用来堆放器材,白天开展活动的地方。靠窗的房间放着一张书桌,书桌旁边放着一张单人木头床。主要是方便晚上有人在这里写点东西,一般大家都不住这儿。

这天晚上,父亲一直呆在这儿。天很冷,但没有风。他想写点日记,刚写了‘年月日,天气:晴’几个字就再写不下去。突然,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有些诧异,便被衣来到门口,打开门。黑暗中辩不清是谁,就听到嘤咛一声:“能进屋坐坐吗?”

原来是竺青。

父亲默默地让开道,竺青径直走到床前坐下。父亲把门带上,但没有关死,然后也坐到床前,坐在竺青旁边。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就闷闷地坐在那里,看着油灯旁边放着的邵英遗物。油灯火苗直直的,没有一丝颤动,照在成片剥落的粉墙上,映出一个诺大的暗橙色椭圆,看上去像一面年代久远的锈蚀铜镜。铜镜上面有一只黑色的壁虎正慢慢往上爬。

“那是他参军前穿的吗?”竺青身体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去西安考学校的前几天,他妈妈连夜挑灯赶出来的。”父亲知道竺青说的是那套学生装。邵英对母亲感情极深,所有一直把这套衣服保存得很好。

“不是说,他家很有钱?”

“胡说八道,”父亲声音低得来只有蚊子才听得到:“他爸是个走村串巷的小货郎,整天在外奔波,家里就邵英和母亲相依为命。平时,街坊邻居都不大瞧得上她俩娘母。”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半晌,父亲才说:“眼下乱纷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东西送回他家。那个小葫芦,”父亲顿了顿,又说:“原来就是你的,你拿回去吧。”

“还这么在意?”竺青好像笑了笑:“就是个玩意儿。喜欢,你就留下。”

父亲没有回答。

“他比你强。”竺青转过头,看看父亲,嘴角依旧好像带着笑意:“积极,奋发,不服输,有追求,有向上的目标。当然,还爱开点儿玩笑。”

油灯的火苗依然笔直的,纤尘不动。只有墙上的壁虎停一停,继续往上爬。

“我冷。”竺青低下头。

父亲把肩上被着的衣服取下来,要搭在竺青身上。竺青身体突然一倒,扑进父亲怀抱,叫了声:“抱紧我,我冷,害怕。”开始失声痛哭。

父亲就像被电流击打,吓了一跳。竺青的身体如同溺水般虚弱,在自己怀中漱漱颤抖。父亲是想像个英雄那样出手保护,却不知道出手何方。周围如此的空虚,何处是个抓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姑娘紧紧抱住,但越抱得紧越感觉四肢无力,怎么也使不出劲道。他好像要把两个手臂如铁钳般嵌进对方挣扎的肌肤中,才能克服内心无法克服的恐惧。

“别怕,他特殊,太直,有点太冲。是的,也许是,有点冲。我们不同,完全不同。”父亲说话时,觉得自己的上下牙齿也在打架。他越说声音越小,越哽咽:“我要是他,也不会甘心,不会呐。”

这是火红的共产主义烙铁在父亲心中留下的第一道烙印。

竺青咬住父亲的手臂,竭尽全力要堵住自己的哭泣。她想压抑自己,得到的却是更猛烈的爆发。她那剧烈震动的身体,好像摁住了几世仇人的复仇女神,直要把父亲整个儿地摇散架。

“别再说他。不许说,”竺青攒着小拳头在父亲背上绝望地捶打:“我要你,不是你在意我吗?偏不说。人家是女孩,女孩子,怎么见人?”

父亲猛然用双手抱住竺青的脸蛋,凶巴巴地注视着任人摆布的女孩。他的头突然往下一扎,嘴唇狠狠地贴在对方嘴唇上。

就在那一刻,父亲和竺青意识到,在他们中间横亘着的一堵高墙消失了,以前所有的自卑突然失去了现实基础。他们不过是普通人,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常人。那个奋发向上,高不可攀的榜样不应该,也不是他们梦寐以求超越的目标。他们需要的是常人的生活,常人的情感,常人的安宁和常人的平庸。

从此,父亲再没有嫉妒或巴结过任何位高权重的显贵。

十四

当父亲和竺青走出房门,他们发现白丁独自蹲在门外抽烟。父亲这才想起,白丁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间窑洞里,顿时感到十分尴尬。

白丁好像没什么,把手中的烟蒂扔掉,提着外套站起来,似乎满不在乎地说:“邵英的故事我问清楚了。他老兄也不算太冤枉。当然,冀南失败不是他的责任,是支队司令员发现被包围时慌了神,处置错误导致全军覆没。如果,邵英当时牺牲了那倒不错,可惜的是他突围出来了。而且是误入到国民党军的地盘。还记得抗战刚开始,我们和秦麻子收编的那支部队吗?后来有一个营叛变。那个营长现在当了团长,正好认识邵英。其实,那家伙挺喜欢邵英,没叫他干什么坏事,就把他给留团部当了文书。我们把这个部队解决后,意外发现,怎么堂堂太行英雄干上了国民党的文书?这事情就闹大了。邵英是不死也得死。”

“那托派是怎么回事儿?”父亲问。

“哦,你说的是徐步,李达吧。他们我熟,都是冀西来的学生。两人就闲得无聊,聚在一起乱改歌词,把‘大刀像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改成‘大刀向你的头上砍去’,然后和连长开玩笑,一边唱,一边用手掌做出个砍头样,那还有个好?要说他们那会儿也就刚参军,连托洛茨基是谁都不清楚,更何况和邵英成立什么鬼支部。”

“好在,以后不会有人想起他们的名字。”父亲唏嘘道。

白丁用奇怪的眼神看看父亲,然后冷冷地说:“当然,除非是当笑话。”

当然,这不是笑话。后来,中原野战军的头号主力旅旅长赵保田,见到有人风风火火,毛毛糙糙,就会大骂一句:“你小子怎么跟邵英似的。”他也不想想,那些部下们有几个知道这段故事。加上老兄的厚重川北地方口音,不听差那才叫奇了怪。久而久之,大家伙自然而然地把邵英想成了‘筲箕’。正好中国人有‘箩筐’聚财,‘筲箕’散财的说法,挺对得上号。于是,“做人不能太‘筲箕’”这句话就变成了三纵三旅的习惯用语。不过,我对此做了点儿现代语法修饰。

十四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太行山根据地粮食奇缺,物质供应极端匮乏。父亲他们面临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如何打击敌人,而是如何生存下去。在日本人的残酷进攻下,许多人都在担心,游击战争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八路军会不会走上东北抗日联军的老路。

中国的时钟好像停滞了,然而,世界的局势却在飞速改变。十二月七日,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美国,英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从此,日军再不可能集中全力对付中国共产党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了。几乎与此同时,在地球的另一端,苏联红军对兵临莫斯科城下的德军发起了期盼已久的大反攻。只要苏联不垮台,中国共产党就不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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