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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五章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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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五章2

第二天下午,太阳还没落山,他们就到了宿营地,美美地休息了一通。次日一大早,由地方干部带队,一行人往任各庄而来。任各庄在正太路以南,敌人在此修了一座碉堡,是伸向根据地的一个触角,驻有三十多个鬼子。距离任各庄还有二十里地,来了个民兵,把他们带到一个小村子,脱下军服,换上便衣。一个个头裹毛巾,腰藏短枪,或肩挑柴担,或身背褡裢,赵保田赶着个毛驴扮成脚夫。改扮停当,你看我,我看你,互相问,像不像农民?有说像的,有说不像的。邵英微微一笑,指着门外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中年农民说:“你们看看他是什么人?我说他是这里的乡干部。”

中年农民进了门,打过招呼,得知他果然是乡党委书记。

大家问邵英怎么看出来的。邵英回答:“认人关键是混个眼生眼熟。凡是你熟悉的人,他的习惯走路姿势很难改掉,无论怎样装扮,你都可以很快把他认出来。但要是陌生人,说不定换一身衣服你都会花了眼。比如这位王书记,他成天和老百姓扎堆,又是本地人,一般人看就是地道的北方农民。因为我经常和地方干部打交道,所以单凭感觉就能看出他和别人的不同。以我看,我们这身打扮要骗老百姓当然没门儿,但要哄哄日本鬼子还是绰绰有余,他们恐怕连中国人谁是谁都弄不明白。”

王书记笑起来:“没想到这位同志这么有心眼。”

独立团团长马克坚说:“瞧,这拐弯抹肠子的,不做政委做什么?”

王书记连忙说:“哟,这位小同志是政委?还真没看出来。不过他说得对,小鬼子要能认出各位是八路军,那他也就不是小鬼子了。大家尽管放心,这挡子事儿我们干得也不是一回儿两回儿了。”

赵保田哼了哼,有点不服气地说:“那照邵政委的说法,俺们当兵几年,还都沾上点丘八味了?”

马克坚哈哈笑起来:“对,是革命的丘八,而不是国民党丘八的兵痞味儿。”

赵保田还有点担心:“据点里有没有伪军或汉奸?尤其是当地人。”

王书记说:“不要紧,这个据点是敌人新扎的钉子,只有鬼子和一个外地人翻译,没有伪军。据点的军事防御很严密,但对老百姓搞欺骗宣传,叫良民统统回家,所以村里的检查比较松懈。”

“王书记,在那里观察比较清楚?”赵保田问。

“还是进村,混在老百姓里面。既安全,离碉堡也最近。”

屋里突然没了声,没了笑容。赵保田有点神经质地把手伸进衣襟,把腰间别着的手枪掏了出来,又觉得不妥,把手枪放了回去。

邵英脸色有些苍白,他勉强微笑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书记,你这就领我们进村吧。”

“把枪都卸掉。”父亲突然说了一声,接着解释:“距离敌人那么近,几把短枪解决不了问题,带着反而累赘,容易暴露。”

谁都知道父亲说得有道理,但谁都不愿意把枪掏出来。最后,赵保田一咬牙一躲脚:“好你个黎明,老子要当俘虏也第一个掐死你。”“啪”地一声把自己的手枪放在桌上,其他人也跟着办理。谁都不想当胆小鬼,大家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王书记见他们这个阵势,反而乐了:“你们想死,我大老王还想活呢。放心吧,村里的老百姓都明白着呢,有他们掩护,出不了事。”

这群心怀鬼胎的家伙,三三两两由王书记和几个当地民兵带领,硬着头皮往任各庄来。他们提心吊胆,心扑腾扑腾地跳。没想到,进村后果然无人盘查。老百姓见到这群陌生人面无表情,甚至都懒得注意他们。父亲他们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于是开始按预先安排,分头观察。敌人据点设在设在村南头,分主碉堡和就近的一所平房。据点周围是铁丝网,但还没有完工,南北各开了个大口子,可能是小日本嫌进出麻烦故意留下的。父亲学过一些粗浅的丈量知识,他把碉堡周围的地形,地物,附近的建筑,通往外面的道路,敌人哨兵的位置以及敌人的活动规律尽可能记下来,回去后和其他人凑凑情况,绘制了一张比较精确的地图,赵保田看了连连叫好。看过一阵儿,赵保田突然指着地图上靠近据点的一个院落说:“咦,黎明,这个地方不对,怎么有条小横线?”

父亲回答说:“是这样,这个院落的墙倒了一段,我们可以从这里穿过去。很快就可以由村里的主道插到村南大路上。”父亲没想到正是这条不引人注目的小横线在战斗打响后救了他一命。

晚上十点过后,大家上床休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在黑暗中,滚过去你瞪我的眼,滚过来他瞪你的眼。父亲最后忍不住对着赵保田嘿嘿一笑,赵保田气呼呼地爬起来:“既然睡不了就都起来吧。”

于是大家一跃而起,围着赵保田七嘴八舌,说个没完没了,父亲就着地图,把大家伙的主意逐一写下来,再经过你添我改,到后半夜就整理出一个初步的战斗方案。

第二天黄昏,赵保田支队政委于家林和独立团副团长刘伟率主力先后赶到集结地,开始封锁消息。攻击行动由赵保田为总指挥,马克坚为副指挥。指挥部连夜召集连以上干部会议,作战斗部署。这一次的中心人物是赵保田,他在几个负责人对作战方案提出意见后,黑着脸正式下达战斗命令:

“赵于支队一,二连配属独立团二营由赵保田指挥,附迫击炮一门,包围歼灭任各庄据点之敌,力求迅速干脆解决战斗。

赵于支队四连,独立团一营由马克坚指挥,在任各庄南北两隘口设阻击阵地,准备迎击可能来援之敌。

赵于支队三连为预备队,置于任各庄北。”

命令还规定了各部队的出发时间,行进路线以及指挥所,救护站的位置。

连以上干部会结束后,赵保田把攻击部队的干部全部留下来,按前一天晚上制定的作战方案布置具体任务。

决定由一连附二连一个排担任主攻,背靠村庄,由北向南占领阵地,向碉堡突击。以一个排负责消灭主堡附近平房驻地之敌,独立团二营由碉堡南侧西南方向,二连(欠一个排)由东南方向包围进击,牵制敌人火力,相机占领主堡。迫击炮一门,重机枪三挺,均配合主攻一连。工兵分队准备炸药,跟在一连后方待命。

接着所有干部进行分工。赵保田负责主攻方向指挥,邵英负责助功方向指挥。父亲一方面协助邵英沟通各连队之间的联络,另外也负责带领担架队进行战场救护。赵保田最后严肃地说:“这次作战不比以往,我们没有攻坚武器,只能在碉堡下打冲锋,这是真正的强打硬攻,啃骨头。不管你是工农干部还是知识分子干部,那个环节出问题我找谁。谁给我赵闷灯儿丢人现眼我叫谁下不了台。平时大家可以嘻嘻哈哈,明天必须经受住考验。”

晚霞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弥散开半个天空,把一片片桔红色的光芒投在黄澄澄的山路上。太阳一落山,天色渐渐暗下来,部队趁着昏黄的光线开始向任各庄进发。父亲和邵英并肩行动,走了一会儿,邵英突然问父亲:“带烟了吗?”

父亲摇摇头:“现在什么时候,你还敢抽烟?”

邵英微笑地承认:“老实说,有点紧张。”

“你在谢富治面前,不是吹打过仗吗?”父亲有点尖酸刻薄。

“打的都是些伪军,土匪什么的。这次和日本人硬碰硬,就怕指挥不好。”

“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关键是赵闷灯儿的主攻,我们只是侧面照应一下。”

邵英站在一道山坎上,停下脚步,望着夜幕中隐约可见的任各庄,嘘了一口气,大声喊:“老子今天要剥掉一张皮。”

“什么?”父亲不知道邵英脑袋里转什么念头。

但邵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夜幕降临后,一轮满月从云层中钻出来,用它柔和的光,勾画出群山起伏的轮廓。在幽暗深邃的村庄附近,特别显现出一堵黑糊糊,方棱棱,高耸蓝天的庞然大物。赵保田和两位向导走在所有队伍的最前列,掌握情况,发号施令,指挥部队。每逢有什么动静,他总是回转身,把右手往下一按,后边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卧倒。他有时把耳朵贴在地下倾听,有时派随身的侦察人员到前边搜索。等到弄清情况后,他手一扬,大家又一个接一个从地上弹起来,整个部队如同一条滑溜的蛇,静悄悄地随着指挥起伏前行。到了能看见敌人碉堡轮廓的地方,还没进村庄,邵英和父亲就带侧应部队和主攻部队分手,绕道敌人据点南面,设立阵地,架好机枪,等待主攻部队先动手。这时,赵保田已经选择好一块能够隐蔽的地形,进行观察。然后,他把迫击炮安排在土坎下面,布置好重机枪的射击方位和各分队的进攻位置。父亲他们说是有一门迫击炮,其实就一发炮弹,这一发炮弹只能用来吊顶,必须准确无误的打中目标才行。

月光把敌人游动哨兵的身影清晰地投射过来。哨兵的牛皮靴踏在地上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四野回荡。赵保田手掌轻轻往前一扇,就看见一连连长带着几个战士如同猛虎下山,敌人哨兵扑过去,还没容对方吭声就结果了性命。接着一排战士端着枪从铁丝网的空隙处杀进去,直扑平房,堵住门窗纵横扫射,酣睡在房中的敌人来不及还手就全部报销。一连战士分几路,或从突破口,或砍开铁丝网向主碉堡冲去。邵英他们看到攻击信号,也向碉堡开火,同时展开部队向前运动。邵英这个营,其实就两个连,三百来号人。因为大多是新兵,所以只有一个多连直接参加战斗,剩下的人就是救护队。父亲他们带部队冲到铁丝网前,这儿还有七八十米的开阔地,是敌人修筑碉堡时,为了扫清射界,拆掉房屋开辟出的空地。这时敌人已经从突然袭击中清醒过来,开始从碉堡的各个射空喷射出炽烈的火力,子弹如同撒豆子一般抛撒在地面。父亲他们被敌人火力压倒在一道约尺把长的地坎后面,身体紧贴地面,连头都抬不起来。战士们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被打伤,散兵线忽的一下就在空地的中央停了下来。这是非常危险的时刻,那道地坎与其说是屏障,不如说是欺骗,因为它根本无法遮蔽由碉堡上方飞过来的子弹。部队如果不能前进,就只有呆在原地被敌人通通打死。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迫击炮一声闷响,那颗唯一的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碉堡顶部。敌人的碉堡顶部塌了半截。接着各种轻重机枪开始压制射击。就在敌人的机枪扫射出现停顿的瞬间间歇,只见赵保田挥动手中的大刀,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喊着:“同志们!跟我来!杀呀!”大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赵保田的身躯在平地上疾速奔驰,又高又大,真像天神一般。于是,爬下的起来了,停止的前进了,后续的跟上了,一时,四面八方都成了杀声,各部队朝碉堡继续冲去。父亲他们快冲到碉堡跟前,碉堡门突然打开,十多个鬼子端着明晃晃,亮森森的刺刀杀了出来。后来,父亲回忆说:“敌人肯定看出我们这个方向的部队新兵多,战斗力不强,所以搞了个反突击。”应该说敌人找对了方向,二营的许多士兵看见这些浸透武士道精神,哇哇乱叫的亡命之徒顿时吓得调头就跑,日本鬼子如同切菜砍瓜一般向前掩杀过来。一眨眼工夫,邵英和父亲身边就只剩下七八个人。邵英瞪着血红的眼睛,好像自己的部队根本没有溃散,嗷嗷怪叫迎向当头冲过来的敌人。父亲心一横说:他妈的,不就算报销了嘛。提枪跟了上去。只见邵英胳膊已经被戳了一下,身体软面面地就要倒下,幸亏父亲及时赶到,架住了对方的刺刀。不过,父亲没有抱任何希望,因为他眼睛的余光瞟见另外一个鬼子冲自己过来。这真刀实枪的拼刺刀根本没有什么武侠工夫可言,靠的就是胆量和人多,只要是几把刺刀往你一个人身上招呼,就是铁人也没戏。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父亲的身后突然冒出几十个彪型大汉,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鬼子兵的阵势顿时大乱,各自为阵,自顾不暇,当然也就再也顾不上父亲。二营的其他战士看见,也纷纷找回自己的勇气,端着枪回转头来,战况立马变成了几十上百名八路对十多个小鬼子的围攻和屠杀。

这就是赵保田预先布置的奇兵。他在布置好一连的进攻阵形后,突然想起父亲在地图上画的那条小横线,心说既然从村北到村南有这么条近道,何不把预备队三连的一个排放在这里,没准到时候用得上。这个排由三连连长带队,看见别人打得火热,自己什么也捞不着,心头正窝囊着,突然看见一队鬼子兵从碉堡里冲出来,冲乱了二营的阵形,便不等命令马上抄近道杀将过来,刚好救了父亲一命。

现在是父亲出口气的时候了。我问他砍死了几个鬼子,他笑笑说:“那谁弄得清楚。当时天又黑,场面又混乱,你也动手,我也动手,搞不清谁是谁干掉的。”父亲只记得在这场毫无悬念的白刃战中,威力巨大的不是先进武器。机枪根本来不及开火,只能当棍棒使。刺刀捅,枪托砸,手榴弹捶,甚至拳打脚踢,牙齿咬,金属碰撞和嘶拼喊叫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小日本终于服软了,在大部分人倒地之后,剩下几人惊恐地抱着脑袋逃回了碉堡。

部队进入碉堡射孔的死角,开始了近乎为所欲为的战斗。可笑的是,战士们开枪,扔手榴弹,十八般武艺用尽,直炸得碉堡碎屑横飞,烟雾迷漫,但就是拿它没办法。父亲说这又不像阳明堡打飞机,飞机有个油箱,一点就燃。这种砖木碉堡胡仑一块,还真没个下手的地方。不过仗打到这份儿上,小鬼子也焉了气,只能零零星星放几枪。父亲开始组织担架队跟进,抢救伤员。他把担架队的人员分成两拨儿,一拨儿由父亲带领直接到伤亡较大的几处开阔地。先给伤员简单包扎一下,然后背的背,抬的抬,拖的拖,把伤员弄到铁丝网外,交给另一拨人送到村里的救护站处理。救护站也没什么药,就一些酒精,紫药水什么的,也不多,主要还靠伤员硬挺。

父亲找到邵英,他的胳膊已经包扎好,坐在地上死活不肯下去。父亲正要劝,突然跑来几个人,大喊:“卧倒,赶快爬下”。大家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但都条件反射就地爬下。接着听到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把压在身下的泥土都震动了。一股黑色风暴似的烟柱腾空而起,笼罩了整个碉堡。顿时皓月无光,天昏地暗,砖石横飞,尘土飞扬,一股浓烈的火药硫磺味呛得人喉焦舌燥。爆炸过后,只见赵保田站在一边,揉着手,咧着嘴笑道:“狗日的,我叫你不投降,尝尝老子的土飞机味道不错吧。”原来他命令工兵在碉堡墙根儿堆放炸药,把碉堡炸了个透明大窟窿,上面两层建筑好像半悬在空中。战士们一涌而入,发现下层的敌人全部炸死,震死,但上层还有几个敌人企图负隅顽抗。这当然是徒劳的,没几分钟战斗全部结束。

父亲搀扶着邵英站起身。眼前的枪炮声已经停息,碉堡内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们回头朝任各庄以北望去,只见沿着天边地平线一溜红光,绵延几十里地面。红光映照了半个天空,连天边的云朵乳白色都可以清楚看见。隆隆的炮声夹杂着密集的枪声在地平线上来回滚动,伟大的百团大战开始了。

十一

这场战斗,从打响到撤走,仅仅用了两个多小时,歼灭敌人一个小队,约三十余人。但我军伤亡一百余人,牺牲了两个排长,四个班长,一连指导员重伤不愈后来也牺牲了,代价不小。赵保田听说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了句让父亲吃惊的话:“我们一个营打他一个小队(排),付出这么大代价,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真可怕,太可怕了。”

不过,父亲他们运气不错,居然抓到了一名俘虏。在当时,能抓到一名日本俘虏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即便是后来的太平洋战争,盟军可以动辄消灭数万日军,却很少俘虏。父亲他们打扫战场时,从碉堡废墟下面拖出一个日本兵。这个日本兵的脸和上半身被砖石泥土埋住,只剩两条腿露在外面。拖出来时,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不想有人发现他身体还有点热气儿。仔细一检查,看见他上下嘴唇微微张合,有呼吸迹象。看领章和肩章,确认是皇军的一名普通士兵。他手里死死抱着一杆枪,头上有一个寸把长的口子,血流满面,大腿被弹片打伤,淤血把划破的裤子和伤口黏成一大坨。显然,这家伙还没死。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抓住个活日本。”

顿时,参战部队沸腾起来。赵保田,于家林,邵英等人全跑过来。于家林亲自检查,发现日本兵果然没有断气。赵保田高兴地说:“他妈的,这回总算是有个日本俘虏了。”

于家林对父亲说:“黎明同志,赶快叫人给他包扎好,用担架抬上,好好保护,别叫他死了。”

赵保田说:“这可是我们的宝贝,死了要找你算账呢。”

父亲那里顾得上谁和谁算账,他得赶紧找人给这家伙处理伤口,然后随部队撤离。

第二天,天麻麻亮。这位俘虏渐渐醒转过来,父亲叫人到附近村庄给他找了碗热开水灌进去。到天大亮时,这家伙居然前前后后四处张望起来。走在担架旁边的一个战士手里拿着把缴获的日本战刀,正在得意地摆弄。俘虏突然从担架上滚下来,像头出笼的野兽,抢过战刀,疯狂地朝人乱挥乱舞。吓得抬担架的人哇地一声,丢下担架往路边狂奔。那位玩刀的战士早吃了一记,捂着手腕子的伤口躲在一边。其他人先是莫名其妙,然后反应过来,端起刺刀把他围起来。这时父亲赶过来,叫大家先别动手,因为他看出俘虏体力衰竭,虽然疯狂,但刀挥舞得没头没脑,肯定支持不了多久。果然,俘虏转了几圈,自己的身体就重重地摔倒在地面。几个战士们冲上去,七捆八缚把这家伙绑成了个棕子。

重新上路,父亲回想接敌运动时,自己还是有点紧张,战斗开始后也担心过自己的安危。但当战斗激烈,血肉横飞时,自己脑子里除了要把敌人压倒,什么都没想,真是一片空白。后来在抢救伤员时,碉堡里敌人的子弹还在往外飞,自己却好像如履平地,把近在咫尺的死亡视若无物。伴随着战争的恐惧幽灵竟在和武士道精神的残忍较量中悄悄遁逃了。父亲望着山边,露出半边笑脸的冉冉旭日,欣慰地舒了一口长气。

十二

任各庄战斗后,父亲写了一篇通讯,题目是“知识分子的勇敢”。文章开门见山:“在国家危急,民族危难的紧急关头,大批青年知识分子投身到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革命洪流中。有人怀疑,这些知识分子能不能和革命队伍中的工农干部战士打成一片,能不能和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有的人甚至提出在入党问题上设立工农标准和知识分子标准。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之间果真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吗?某独立团政委邵英的经历给了我们一个回答。”

文章写好后,谢富治做了一点修改。他把文章题目改为“杀敌英雄和知识分子。”把第一段中的“有的人甚至提出在入党问题上设立工农标准和知识分子标准。”改成了“战场上有没有工农标准和知识分子标准?”然后发表在太行军区的“战士报”上,受到了各方面的好评。刘伯承接见了邵英,并送给他一把精致的白朗宁小手枪。邓小平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们就是要树立有文化的杀敌英雄典型,邵英同志是新的太行英雄。”

十三

清漳河的水清澈照人,太行山的妹子纯朴可人。

父亲和宣传科的同事们唱着歌,咀嚼着酸甜的野枣,端着装满脏衣服的洗脸盆,活蹦乱跳走下山坡,来到清漳河边。任各庄战斗结束后,父亲所在部队打得一直很顺利,任各庄周围几个伪军碉堡慑于八路军的强大攻势纷纷投降。父亲还听说邵英亲自指挥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消灭了敌人的一支巡逻分队,打死八个鬼子,俘虏三十多个伪军,自己无一伤亡。所以,父亲他们心情很愉快。

刚下山坡还没到河边,一阵劲风从山谷口吹过来,只见树动枝摇,卷起漫天黄叶如同千万条金蛇狂舞。风像过路的淘气孩子,搅乱了山谷中的宁静便一溜烟跑掉,留下曳动的残叶纷纷坠落。叶落之后,视野似乎开阔了一些,正好看见河对岸水花飞溅,几个小姑娘在河边洗涮。她们不时爆发出的银铃笑声震得掠鸟惊飞,秋虫屏息。

当时的父亲和他的那些同事或战友都还是些年青小伙子。年青小伙子最抑制不住的兴奋就是看见小姑娘。不知是谁,抢先吹了一声锐利的口哨,然后就见几个人争先恐后往河边奔跑。河对岸的姑娘看见他们,指着下游方向,挥动手势连喊带叫:“下去,下去。”父亲最初有点愣住,他认出了这些师宣传队的姑娘,也认出了其中的竺青,他觉得这群看上去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肯定在下游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于是挪动脚步想去看看究竟。不想干事刘行淹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突然大叫道:“黎明同志,别上当。这些女娃子坏得很,指着咱喝她们的洗脚水。”

“河面那么宽,彼此又在对岸,我们能影响她们?太过份了。”由于父亲下意识地感觉被人作弄,所以赌气也得占住姑娘们的上游。

女孩子们显然生气了。一个叫小何的姑娘对着竺青等人叫嚷着:“他们简直不要脸”。

竺青坐在岸边,红扑扑的脸上带着乐,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几个情绪激动的同伴,半吞半吐地说:“何必呢,我们也快洗完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就算了。”小何甩手跺脚,把自己的衣服往脸盆里一扔,向河岸跑去。竺青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愿意落单,就跟着同伴们的后面跑开。

宣传科的小伙子起初还以为她们要离开,不禁有点后悔。

“就这都受不了,也太小气了。”小陈摇摇头,然后瞅瞅小刘,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你小郑多事,小心眼儿,把女孩子们气跑了。

“她们可不是要离开,是要绕个弯,还想占住我们的上游。”小刘有点“犯罪感”,只好盯着女孩跑动的方向,期待万分之一的转机。所以,当他发现女孩没有离开,而是沿对面河岸往上流头飞跑时,马上兴奋地大喊起来。

到了男同胞的上游,小何一马当先,冲到河水中央,“哗”地一声,把手中的脏衣物全部倒入水中。然后提着裤脚使劲踩踏,搅动河底泥沙,连着皂角肥皂泡沫一起漂流下来。把宣传科的几个大小伙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就不信大老爷们儿还怕几个小娘们儿。”干事小陈沉不住气了,从河中抓起自己的衣物,提着鞋,光着脚往上游跑。

父亲几个人也不示弱,跟着跑上去。两边嘻嘻哈哈比试了两三个回合,女孩子们跑累了,到一个河湾子,便一个个坐在偏下游的河滩上。竺青笑着对小何说:“你再跑吧,我没劲儿了,就呆在这儿。真是,就清清涮涮,费那么大经儿。”

小何无奈,转过身,用指头刮着脸蛋,对河湾这头的父亲叫喊:“黎科长,不害臊,欺负女同志。”

父亲嘻皮笑脸地回答:“哪个欺负你们?本来嘛,小河弯弯,各占一边,你们洗你们的,我们洗我们的,互不干扰。就你们几个穷讲究,小资产阶级情调。”说归说,做归做。几个大小伙子害怕真把女孩子们吓跑了,都不敢站在河中央。

竺青站起来,大声说:“要充无产阶级,先做给我们看看。过来帮着洗衣服,干不干呀?”说得几个姑娘拍手大笑。小姑娘还加了一句:“对,对,男女平等。女同志能干的事男同志当然也能干,黎科长更不在话下。”

宣传科几个干事看着父亲都笑起来,小刘居然开起了玩笑:“科长,男子汉大丈夫,就走过去又有啥了不起,看她们敢干啥。”

父亲当然想过去,可怎么也不能在这种场合,所以显得有点狼狈不堪。他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看把你们美的,这腊月还没到,就乱想汤圆吃。世上哪有男的帮女的洗衣服?”

没想到就最后这句话把女孩子们惹火了,纷纷嚷嚷起来:“男的怎么不能帮妇女洗衣服?黎科长歧视妇女,算什么共产党员?打倒大男子主义,封建残余,剥削思想。”捡起石头朝父亲扔过来。

父亲慌慌张张往后退,他赤脚站在浅滩的鹅卵石堆上,本来就不太稳,这一晃荡当即把手中的脸盆扔了出去,所有衣服都落入水中。几个小伙子手忙脚乱抓抢不及,其中一件外套摇摇晃晃漂到了姑娘们的面前。小姑娘咬牙切齿地说:“别管它,让他自己到下面去捡。”

竺青静静地蹲在那里,眼珠顺着漂流而下的衣服转动。就在那件衣服将要漂远的一瞬间,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然后飞快地在水中淘洗了几把,拧干,红了脸,停住手脚一动不动。所有人都愣了愣,接着女孩们开始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最后忍不住地噗哧笑。宣传科的干事们也看着父亲跟着傻乐,父亲真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起来。

竺青稳住情绪,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对姑娘们说:“姐妹们,不开玩笑,说正经的。你们平时不是老说黎科长不关心我们宣传队吗?就着这个机会,我们当面对他提要求,他不好拒绝。”说着拿起父亲衣服走过来,一帮小姐妹也跟上来。

“黎科长,八路军三大民主,我们要给你提意见。”竺青来到父亲面前, 把衣服递给他,然后说:“你是旅宣传科长,有本位主义思想,看待我们师宣传队就像外来户,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也就三句半。从来不关心我们的思想教育和政治文化学习。”

父亲愣不矶站在哪儿,心说:“这可真是活天冤枉。我不是不想去,有机会蹭都要蹭去。问题是大家伙都盯着你们那儿呢。我再胆大,也得注意点影响不是?”后来白丁嘲笑父亲,说要是我,削尖脑袋都要去。男人嘛,宁在花下死,做鬼都风流,什么纪律不纪律的,扯淡。

“我们知道黎科长很忙,就不要求太多。只希望他每周到宣传队一次,给我们上文化课,讲讲怎样给报社写通讯。大家说好不好。”竺青的建议得到姑娘们一致赞同。小何尖着嗓音说:“对,对。我们只要求他讲文化,写作,不要他讲政治。”

“文化和政治可是密不可分哟。”这句话,当时父亲只是随便说说,不想后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多次想起。“不讲政治,这文化课也没法子上。”

“黎科长,恭敬不如从命。再说写通讯稿可是你的拿手好戏。上次写邵政委的那篇通讯不是上下都说好嘛。”小刘又将了父亲一军。父亲只好答应,当然也是他愿意。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听小何乍乍呼呼一声叫喊:“瞧,太行英雄。”

大家顺着小何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邵英骑着一匹毛色闪亮的褐色蒙古马,沿着河岸踢踢踏踏奔过来,他的手臂还吊着绷带。邵英走到近前,单手扶缰,松镫,下马,动作洒脱自如。他先微笑着对父亲说:“老同学,咱们可得呆一阵子啦。”

“你不回独立团了?”父亲问。

“谢政委把我给扣下了,和赵闷灯儿打合伙儿。”邵英显得格外亲切,而且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哎呀,邵政委,这匹马真漂亮。”小何拍着手说。

“想骑骑吗?它可老实了。”

小何走上前一步,马头一摇,“恢”地一声长啸,吓得小何退后几步。她躲进竺青身后,怂恿着竺青说:“竺姐姐,你去试试。”

竺青摇着头说:“我可不敢。”

邵英两眼直盯着竺青,音调极度柔软温和:“试试,不碍事儿。"把马缰递过去。竺青接过马缰,咬咬牙跨上马镫,邵英从背后一使劲把她托上马背。竺青一声惊呼,马开始跳跃闪动,邵英飞身而上,坐在竺青身后,一夹马肚,马蹄溅开水花,朔河飞奔而上,很快不见了踪影。父亲感觉有点怪,他很劲地把手中的衣物放到河水中淘洗。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身外之物带给个人的尊卑差异。

太阳挂在了后山,晚霞把流潺的清漳河染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金鱼。当竺青重新站在金鱼的尾巴尖上,引来了一阵欢呼。她挥舞着手臂,风吹动开额上的青丝,展露出整个粉红扑扑的鸭蛋脸和两个醉人的笑靥。她的身体微微后仰成弧形,如同修竹在风中摆动,尽显娥娜多姿。在他身后,是拖着马缰绳的邵英,依旧保持着一丝浅淡的微笑。两个人好像在水中滚过,浑身湿透了。

“没吓着吧?”竺青走到近前,小何急切地问。

“哪能呀,”竺青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还不知道,邵英这么爱开玩笑。”转头对邵英说:“是吧,邵政委,你以前很爱跟人开玩笑。”

邵英好像有点尴尬地笑笑:“这个嘛,黎明同志最清楚。”

父亲冷淡地说了回答:“是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几个姑娘簇拥着竺青,兴奋地问长问短,然后一起往宿营地走。父亲对宣传科的几个干事说:“你们先走,我和邵政委说点事。”

邵英诧异地望着父亲,停下脚步,挥手让其他人走开。

父亲和邵英彼此没有说话,目光对峙了很长时间。

“你怕啥?”父亲冷冷地问。

“我怕你?”邵英收敛了自己的微笑,尖刻地反唇相讥:“你敢反对党的领导吗?”

“你真可怜,”父亲摇摇头,同情地说:“你要喜欢一个女孩,尽管去追好了,别把我考虑在内。竺青做事有自己的主见,她喜欢谁,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我管不了你对谁负责不负责,但请你别把人都想得下三烂的,跟你一个德性。”

“那你可怜我什么?”邵英明显有些气馁,但语气还硬。

父亲鄙夷地说:“我可怜你是因为你什么都在装:装老土;装工农干部;装进步;装勇敢;装英雄。你装什么装?难道革命队伍中就不能保持一点个人本色?多点知识也不丢人。”

“放你妈的屁。”邵英暴躁地喝起来,然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清漳河水在他身边缓缓流淌。

“你少说几句,少说两句吧,没人会割你的舌头的,没人。”邵英声音越来越低,埋着头对父亲无力地挥挥手,再没吭声。

父亲突然想起了延安和抗大。在那些难忘的炎夏夜晚,父亲和邵英经常到延河中游泳。然后两人坐在清凉山上畅谈革命理想。如果运气好,他们会看见几个漂亮的女学员在河里洗漱,打闹。女孩们时而爆发出的银玲般笑声搅碎了倒映在清澈河面上的一轮园月,也搅乱了父亲和邵英的心绪。这时,两人会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母亲的期盼,想到了成家,于是开始谈论女人。当然,他们的谈话远没有我们今天那么直接了当和庸俗。他们从神话和旧戏谈起,什么牛郎织女,七仙女和董永,王宝钏独守寒窑,崔莺莺和张生。然而真让他们神往的还是李靖和红拂的故事:欣逢明主,立功绝域,琴瑟美人,千古风流。

于是父亲转身离开,把邵英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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