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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07孙子兵法与孙子 上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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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7孙子兵法与孙子 下

下 银雀山、舟师、教材

那么,从《孙子兵法》的文本中能否找出孙武与吴国的联系呢?能。《孙子兵法》中有一段:“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哉!”(《孙子译注》(p 042)李零(060300)《虚实第六》),很合于吴人与越人世代相仇的历史条件,说明《孙子兵法》的作者有很大可能是站在吴国人的立场上讲这句话的。而吴越相争到公元前四七三年(吴王夫差二十三年,越王句践二十四年)就因吴国被越国所灭而中止了,不再有讲这样的话的条件了。当然,越灭吴之后,越国的边境直达齐、鲁,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诸侯国的人士讲这样的话。不过《孙子兵法》中还有一句话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孙子译注》(p 077)李零(110500)《九地第十一》),也强调吴人与越人的世代为仇。把这两条结合起来看,《孙子兵法》的某位作者与吴国有关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另外,著名的银雀山汉简中与《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同出的还有《吴问》和《见吴王》两篇,似乎也曾是《孙子兵法》的一部分,《见吴王》主要叙述了训练宫女的过程,其内容与《史记》所述大体相合。《吴问》是吴王问起晋国的范、中行、智、韩、巍(魏)、赵这六家:“六将军分守晋国之地,孰先亡?孰固成?”晋国这六家共同执政的格局应该形成于公元前五五二年(晋平公六年,吴诸樊九年,鲁襄公二十一年)晋国驱逐栾氏以后,而这一格局被打破则在公元前四九七年(晋定公十五年,吴王阖庐十八年,鲁定公十三年)范氏、中行氏被赶走之时。因此《吴问》中的场景应发生在公元前五五二年到公元前四九七年这一区间内。如果吴王限于阖庐,则上限还应后推至公元前五一五年(吴王僚十二年,楚昭王元年,鲁昭公二十七年),此年公子光(后来的吴王阖庐)杀掉了吴王僚。阖庐入郢的公元前五〇六年是在这一区间内,而孙书则战死于公元前四八四年,在这一区间外。所以孙子看来很可能是与吴王阖庐打过交道的。

但是,又有很多迹象表明,《孙子兵法》主要是针对北方的条件的。是成书于战国时期的。

关于《孙子兵法》主要是针对北方条件的,最明显的例子是《孙子兵法》中利用对飞扬尘土形态的观察判断敌军动向的那一段:“尘高而锐者,车来也。卑而广者,徒来也。散而条达者,樵采也。少而往来者,营军也。”(《孙子译注》(p 064)李零(090200)《行军第九》)这一段是说:观察尘土飞扬的形态,如果看到尘土高而集中的,是有战车部队来了,如果尘土低而分布广的,是有步兵部队来了,如果尘土分散而呈条状,这是部队在砍柴禾,如果尘土较少,又呈往来状,那是部队在安营扎寨。这种有人走动就尘土飞扬的现象显然不符合南方水乡的条件,而只有在北方那些干旱半干旱地区这种现象才比较常见,因此这种观察敌军动向的方法应该主要适用于北方的战场。

而且,在吴国与楚国的战争中,有一个重要的战争样式就是“舟师”之战,也就是水战,“舟师”就是当时的水军,当时的陆军则对应称为“陵师”(《定六年传》:“四月己丑,吴-大子终纍败楚舟师,获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国大惕,惧亡。子期又以陵师败于繁扬。”(p 1557)(11060401))。

《左传》中关于“舟师”之战的例子还有不少:《襄二十四年传》:“夏,楚子为舟师以伐吴,不为军政,无功而还。”(p 1090)(09240401),《昭十七年传》:“吴伐楚,陽匄为令尹,卜战,不吉。司马子鱼曰:“我得上流,何故不吉?且楚故,司马令龟,我请改卜。”令曰:“鲂也以其属死之,楚师继之,尚大克之!”吉。战于长岸,子鱼先死,楚师继之,大败吴师,获其乘舟馀皇。使随人与后至者守之,环而堑之,及泉,盈其隧炭,陈以待命。吴-公子光请于其众,曰:“丧先王之乘舟,岂唯光之罪,众亦有焉。请藉取之以救死。”众许之。使长鬛者三人潜伏于舟侧,曰:“我呼馀皇,则对。师夜从之。”三呼,皆迭对。楚人从而杀之。楚师乱,吴人大败之,取馀皇以归。”(p 1392)(10170601),《昭十九年传》:“楚子为舟师以伐濮。费无极言于楚子曰:“晋之伯也,迩于诸夏;而楚辟陋,故弗能与争。若大城城父,而置大子焉,以通北方,王收南方,是得天下也。”王说,从之。故大子建居于城父。”(p 1402)(10190601),《昭二十四年传》:“楚子为舟师以略吴疆。”(p 1452)(10240901),《昭二十七年传》:“楚莠尹然,王尹麇帅师救潛,左司马沈尹戌帅都君子与王马之属以济师,与吴师遇于穷,令尹子常以舟师及沙汭而还。”(p 1482)(10270201),《定二年传》:“桐叛楚。吴子使舒鸠氏诱楚人,曰:“以师临我,我伐桐,为我使之无忌。””“秋,楚-囊瓦伐吴,师于豫章。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冬十月,吴军楚师于豫章,败之。遂围巢,克之,获楚-公子繁。”(p 1529)(11020201)、(p 1529)(11020202)。

以上这些例子表明,在吴、楚等南方各国之间一个重要的战争样式就是水战,甚至吴国还开辟了从江苏到山东半岛之间的海上航路(《哀十年传》:“徐承帅舟师将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p 1656)(12100301))。尤其是吴国和楚国,从考古资料看,其首都都建在近水的地方,其首都的规划都考虑了水战的需求。而在《孙子兵法》中,却完全没有水战的迹象,最多说过一句“以水佐攻者强。水可以绝,不可以夺。”(《孙子译注》(p 089)李零(120300)《火攻第十二》)但是这显然不是说的水战,而是如《昭三十年传》提到的以水作为攻城的武器(吴王阖庐“遂伐徐,防山以水之。己卯,灭徐。”(p 1508)(10300302)),后来知伯攻晋阳也用了这一招。

由此可见,水战也完全不在《孙子兵法》定稿时作者的视野之内。

总之,以上例证说明现行《孙子兵法》确实主要是针对北方的条件的。

关于《孙子兵法》出自战国时期,有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军队规模。《孙子兵法》中两次提到出动“十万”军队(《孙子译注》(p 008)李零(020100)《作战第二》,《孙子译注》(p 092)李零(130100)《用间第十三》)。当然在《孙子兵法》中军队的编成不一定与《左传》中一样,兵车的比例可能低一些,但无论如何,在《左传》的记载中,从来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用兵。

在春秋时期,尤其到了春秋后期,由于已经把杂处的游牧族逐渐排挤出去,周王朝体系内的各诸侯国争斗的越来越激烈,小的诸侯国一个个被吞并掉,各国的军队规模确实也在逐步加大。

以晋国为例,公元前六三二年(晋文公五年,楚成王四十年)城濮之战,“晋车七百乘,韅、靷、鞅、靽。”(《僖二十八年传》(p 0460)(05280308))四十三年后,到了公元前五八九年(晋景公十一年,齐顷公十年),“晋侯许之七百乘。郤子曰:“此城濮之赋也。有先君之明与先大夫之肃,故捷。克于先大夫,无能为役,请八百乘。”许之。郤克将中军,士燮佐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以救鲁、卫。”(《成二年传》(p 0789)(08020301))按杨先生的说法:“晋国各军将佐各有部队,此次荀首、荀庚及其部队均未出动。此役,较城濮之役兵车多一百辆。城濮之役,三军将佐均出动,而此役三军将佐仅出动一半,可见晋国虽名为三军,每军实力已大加扩充。”(《成二年传注》(p 0789)(08020301))再往后,经过五十二年,到公元前五三七年(晋平公二十一年,楚灵王四年),“韩赋七邑,皆成县也。羊舌四族,皆彊家也。晋人若丧韩起、杨肸,五卿、八大夫辅韩须、杨石,因其十家九县,长毂九百,其余四十县,遗守四千,奋其武怒,以报其大耻。”(《昭五年传》(p 1267)(10050402)),以及再过八年,到公元前五二九年(晋昭公三年,鲁昭公十三年),“七月丙寅,治兵于邾南。甲车四千乘。”(《昭十三年传》(p 1353)(10130302)),“寡君有甲车四千乘在,虽以无道行之,必可畏也。”(《昭十三年传》(p 1357)(10130305)),晋国的军队又大大扩充了。另外,晋国军队的编制从二军到三军再到四军再到六军,也是晋军扩张的迹象。

再以楚国为例,公元前六六六年(楚成王六年,郑文公七年),“秋,子元以车六百乘伐郑,入于桔柣之门。”(《庄二十八年传》(p 0241)(03280302))。随后,也是城濮之战,战前,公元前六三一年(楚成王三十九年,晋文公四年),楚国的蒍贾对前令尹子文评价即将出征的统帅子玉时说:“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过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僖二十七年传》(p 0444)(05270401)),重点是楚国可以出征的军队不会超过三百乘太多,与前面“晋车七百乘”相差不大。而到了公元前五三〇年(楚灵王十一年,晋昭公二年),楚灵王对大臣右尹子革夸耀说:“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昭十二年传》(p 1338)(10121101)),其中不羹有两个,所以下面说“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则此四处能调动的军队的规模就已经超过了四千乘。由此可见,楚国的军力也大大扩充了。

尽管军队规模已经扩大了,但是这里两大霸主国的军队规模也不过数千乘,军力应该还不到十万,或者刚刚满十万,一般不太可能倾巢而出。兵车更少,离后来所谓“万乘之国”还有距离,其他小国军队的规模自然是等而下之。因此当时任何一个诸侯国也都不可能像《孙子兵法》中所说的那样动辄“兴师十万”。这说明了《孙子兵法》定稿时应该已经是“万乘之国”流行的战国时期。

当然《孙子兵法》与很多其他古籍一样,很可能是累积的形成的,这样就可以解释上面所说《孙子兵法》既像是与孙武有关又像是与孙武无关,既像是形成于春秋时期,又像是形成于战国时期的矛盾。

如果《孙子兵法》是累积的形成的,那么现行《孙子兵法》中就会既有孙武的手笔,也有后来者加工润色的痕迹。实际上,我们今天所见的《孙子兵法》中确实有很多未最后定稿或被人重新编辑以适应自己需要的迹象,可以佐证累积的形成这种推论。例如李零先生在《孙子译注九地第十一解题》中就指出:“本篇共包含十三个片断。这十三个片断,内容十分凌乱(字数约占全书六分之一强),不但各个片断之间往往并不衔接,而且后半篇与前半篇也屡有重复,活像同一篇的两个本子(参看赵本学《孙子书校解引类》及邓廷罗《兵镜三种》凡例),甚至在“九地”之外又有“绝地”出现(简本并多出“穷地”),都反映出此篇较之他篇在整理上显得十分草率。我们认为,它很可能是由各篇编余的零章碎句组成,而《九变》则可能是从这些零章碎句中分出的一部分(参看拙作《银雀山简本〈孙子〉校读举例》)。”(p 073)(110000)。

如果《孙子兵法》确实是累积的形成的,那么我们现在见到的本子大体上就是在最后定稿者手中形成的样子,当然也不排除《孙子兵法》在后来长期的流传过程中,还会有少量散佚窜变的部份。至于所谓最后定稿者,应该也是开门立派的一位宗师,估计他写出的这个文本应该也有教材的性质,既是教材,那么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他当时的学生,从这个角度看,这位最后定稿者及其学生大体活动的时期是战国时期,其主要活动范围是在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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