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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死水微澜:乌克兰大选风云的左翼报告(足本) -- 浅水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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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死水微澜:乌克兰大选风云的左翼报告(足本)

李星

2004年10月至12月,以总统选举为引子、围绕主要侯选人(前总理维?尤先科和现总理维?亚努科维奇 )的胜负纠葛,乌克兰爆发了全国性政治危机和街头运动。首都基辅数十万人集会,中心广场被尤先科为首的反对派占领多个星期;两派同时动员外省民众进京,或「保驾勤王」或「参加革命」,很是兴奋。巨大的经济利益,促使当地垄断资本走上前台;国际列强暗中较劲之余,更赤膊上阵为亲近的「帮扶对象」喊话撑腰 ;与此同时,突变的政局让乌克兰共产党(KPU)呈现分裂之势,「许多党内同志乱了方寸」 (乌共中央委员阿?戈列勃夫)纷纷加入两帮火拼的战团。

从面向群众的政治口号来看,尤派旗帜上涂满「建设公民社会,回归大欧州!」「打倒寡头资本,建设诚信政府!」等字眼,并狂煽乌克兰民族悲情「千年等待出头天」云云;亚派则挂起「斯拉夫团结」和东部自治两块招牌。在西方专家的督导下,尤派选举指挥部建立了强有力动员网络――从极右地下军到社会党青年团,从「自由工会」积极分子到民族主义「乡土作家」,从教会代表到商会干事不一而足;亚派依仗朝里有人的优势,肆无忌惮地动用行政资源为选战护航。恶斗正酣之际,两伙均装腔作势号召「工人阶级总动员」,先后出笼了支持己方的「总罢工」。

就闹得满城风雨的做票问题,双方都不干净。亚总理绝对控制的东部州市,当地各级选举组委会的舞弊行为达到明目张胆的地步 ――顿涅茨克州近半数投票站的投票率接近100%,而亚先生的支持率达96,2 %!在反对派的地盘(西部各州),虽然亲东部监票组织承认「没发现严重舞弊」 ,但一边倒的亲尤宣传和高度动员,使得反尤选民承受了巨大压力。与此同时,双方均大规模贿选(单票价码约20美元),类似选票约百万以上。

2004年12月26日,2907万人(在册选民3766万人)参加了最后一轮投票;2005年1月10日,乌中央选举委员会宣布尤先科得票51.99%(约1400万人),亚努科维奇得票44.2%(约1200万人) ,前者胜出。危机告一段落。

值得注意的是,任凭外面天喧地闹,乌工人阶级「我自岿然不动」,对这场冲突无意参与,原因何在?为何当地主流左翼尽数化为资本家的跟屁虫?回答上述疑问,必须了解乌克兰上层集团的利益分野。

上层资本集团的利益分野与政治选择

尤亚两派掐架的动机固然有外部因素,但内部原因亦不容忽视;关于两人「一个坚定地亲西方,连老婆都是西方身份,一个固执地亲俄罗斯」 的想当然结论,明显抹杀了浮面口号掩盖的多重利益纠葛。东西方巨人夹缝里的乌克兰资本深通「三姓家奴」的生存之道,实现了外部市场多元化 ;选战期间,工商巨头们既全力下注放手一搏,又留有后路以分散风险。

资本主义复辟后,乌国民经济始终与长期衰退的鬼影为伍 。自1998年始,俄国经济复苏与国际市场的结构变化 ,带动乌出口型工业快速崛起 ,莫斯科在乌投资也急剧扩大。截止2004年初,俄资直接间接地控制着乌克兰83%的石油加工工业、55%的冶金业和制铝业、90%的机械制造业、部分大型电站和33%的银行资产;莫斯科趁热打铁,推出「四国统一经济空间」计划 以「保障劳动力、资本、商品和商业服务的自由流动」 (普京)。俄国家垄断资本视乌克兰为必争之地,前者的旗舰「天然气工业」(Gazprom) 一马当先,于经济渗透(从能源运输到电站)和政界收买上费尽心机。

面对东部老大咄咄逼人之势,当地资产阶级态度如何呢?

财雄势大的东南工业资本(以「顿巴斯工业联盟」 为首,下属冶金、化工、机械制造和部分军工业)地处俄族聚居区,连中央也对它退让三分(亚努科维奇本人即为「顿工联」的生意伙伴)。出于本位考虑,东南大亨们百般抵制莫斯科的经济征服,使得顿涅茨克州(冶金业大本营)在招商引资领域敬陪末座。莫斯科对「血浓于水」的乌东部频频示好,「顿工联」却直白地告诉前者「我们的市场早就不(仅)有原苏各国,而包括中东、欧美和东南亚」 (「工业银团」副总裁阿?匹立平科)。鉴于自身产业国际依存度极大,东南资本积极从事海外收购 ,对加入欧盟颇感兴趣。

东南资本与俄方既合作,也竞争。为求生存,俄国冶金大鳄竭力追求资本集中和对外扩张,因为「要么我们建立跨国公司,在(国际)市场和同行业里一言九鼎,要么受他人摆布」 (「北钢集团」副总经理马霍夫) ;同行冤家「顿工联」则对此极防范――它既看好俄乌整合大势,又双手乱晃地强调「就冶金业而言,根本没意义与俄国整合」 。

尽管乌族为主的西部各州爱国意识浓郁,但惨烈的非工业化使它难挡外资诱惑――反俄歇斯底里的中心伊万-弗兰克州已成吸引俄资最多的一省 。本次选举中,中西部工商界(轻工、食品和造船为主)支持尤先科 ,希望改变饱受东南集团和中央官僚打压的弱势处境。这股力量注重拓展国内市场(特别是发达的顿巴斯地区),同时严重依赖俄国、欧盟市场份额 ,并有浓厚贸易保护倾向,反对仓促加入WTO 。

虽说俄乌资本之间有着难以化解的恩怨钱仇,但双方合作的基础仍极可观――俄资需要可靠的海外能源出口运输线;鉴于「两国经济合作之根是天然气的使用与运输」 (原乌经济部长弗?兰诺沃依),基辅默认Gazprom的在乌特殊地位;乌多个工业部门(农机制造,化工、轻工和农产品加工)的生存取决于俄国市场;无论西部东部,莫斯科供应的特价原油、电能不可或缺。归根结底,乌统治精英需要熊老大作为「以毒攻毒」平衡西方压力的周旋砝码;正如前Gazprom首脑(现任驻乌大使)切尔诺梅尔金所言,「不管谁当上(乌克兰)新总统――都会被迫与俄国保持友好」 。

就这样,中西部资本嫉妒东南财团的话事权过大,却又需要顿巴斯的市场;东南冶金业享受着俄国廉价能源,同时珍视归化欧盟的前途;为扶持尤先科上台,西部商人与欧盟穿起连裆裤,但对后者可能轻易挤垮自家杂货铺吓得要死;东南富豪与Gazprom辅佐亚总理以求继续把持京畿决策,同时互下脚绊;俄国冶金界集体资助尤先科,以削弱「顿工联」;视Gazprom等巨无霸为国脉的普京当局,发疯似地替「亚叔」造势,却惨遭西方资本的重拳回击……

自1992年后,尽管俄资(比如Gazprom)与西欧(首先是德资)已广泛合作,但双方的暗战并未停止。2004年12月2日,欧盟半官方能源机构(IEA)悻悻地表示「Gazprom的垄断野心,以及欧盟日益依赖经由政局不稳的乌克兰管道输送俄罗斯天然气,正使欧盟能源安全处于风险中」 。北美资本的智囊团则认定「亲俄侯选人的胜利,意味着莫斯科有能力恢复对后苏空间的控制权,甚至扩大影响至黑海沿岸各国和东南欧(包括巴尔干地区)」 ;为遏制上述趋势,欧美联手布局,只待烽火。

反对派街头运动的炮灰基础:学生、小业主与职员

2004年11月22日二轮选举落幕,当局控制的中选委初步认可前者获胜,尤派启动应变计划。一周内,近一百五十万人(含几十万外地人)参加了首都的示威活动。抗议者包括学生、职员、高校教师、中小老板和零星工人――饱受官僚欺压的小业主渴望限制行政权(「我们老实做生意,你们老实当官」 );年轻白领和公务员热盼西方投资带来更多机会;在校学生梦想「溶入文明欧洲」;痛恨现实而又坚决反共的落魄文化人深信「共产极权后遗症是万恶之源」,要求清算原苏共。

11月中下旬,尤派在首都组织帐篷营地「长期抗战」,民间老板迸发了前所未有的政治热情――计程车公司向营地义务派车,连锁餐馆无偿供应快餐,商场送来冬衣和日用品;更有实力的企业主们组织职工游行请愿,「反寡头民主革命」的标语糊得满街满院,气氛火爆。

飞扬跋扈连贪带捞的国家机器,非但让中小老板怒不可遏,连大资本也承认「当局滥用行政权的恶霸作风,令金融界深恶痛绝」 (乌克兰银行联合会主席阿? 苏戈年科),本次选举中「80%的商业银行被迫资助(官方侯选人),但暗地帮反对派的忙」 。然而明眼人很清楚,全体垄断资本都是官商勾结特权独占体制的受益者。就阶级属性而言,「尤哥」和「亚叔」毫无二致,皆为不同垄断寡头小圈子的核心成员和首席政治代理。对此,独立广场上那些「死跑龙套的」示威者或不愿相信,或心存幻想,或完全蒙在鼓里。

「尤哥」和「亚叔」:大家的底子都不干净

「亚叔」能爬上总理宝座,东南资本和「基辅帮」出力最大;后者的大佬维? 平丘克(总统女婿,身家23亿欧元)与维?麦德维丘克(总统办公厅主任,身家9亿欧元)均位列商界精英 ,与「亚叔」一道充当Gazprom在乌合伙人,并与俄资分享多座主要电站的产权。

这边厢,西方力捧的宪政天使尤先科及其战友,也非池中俗物。尤派二号人物吉玛申科纵横官商两道(曾任副总理、身家数亿欧元)多年,一度操控全国能源生意 ;至于「尤哥」,他既是德资在乌利益的主要游说者,同时也和某些俄资圈子(冶金、能源)称兄道弟。2004年夏,乌中央政府拍卖国有「克立沃洛什」大型钢厂,「基辅帮」与俄资「北钢」公司就收购一事僵持不下,后者的政界代言人就是尤先科。本次选举期间,部分俄能源资本一直紧跟「尤哥」,随时准备向后者提供更多选战资金 ,还充当着反对派与「基辅帮」之间的传话人。

别看声讨罪恶寡头的街头集会上,反对派释放的唾沫星子好似满天花雨,但「尤哥」及其赞助商自有分寸;难怪东南资本总舵主里?阿赫麦托夫 (身家35亿美元)认为「不管谁当选(新总统),顿巴斯(的企业)会继续生存、运转和繁荣下去」 。

寻常日子里,有产阶级对社会生活具备「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主宰实力;但危机高潮期的工农运动往往越界,挑战既定统治秩序。一旦认清自身历史前途,工农运动便受阶级斗争逻辑而非资本意志的支配。换句话说,自下而上的大众动员意味着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坍塌的开始。让乌克兰老板们庆幸的是,至今为止工人阶级尚混混噩噩,而街头「革命秀」的编导与主要演员对发动工农毫无兴趣和能力。

制作精良的「革命秀」:台前与幕后

随着苏中等国的复辟大吉,世界资产阶级信心四溢。董事长们历来闻「社会风潮」便呲牙,见「工农骚乱」则跳脚,如今却撸起袖子开练「反寡头和平起义」,至少电视画面里很像回事。九十年代末国际舞台出现的「革命秀」,反衬出当今共运深刻的细碎化、官僚化和体制化――「工人先锋党」无非一群伶牙俐齿熟谙主流规则的公务员;鲜活灵动的阶级斗争充塞着劳动力行情变动的沉闷报表;帝国主义战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唯物主义思考,被无数「圈子」之间的口水战所淹没。这个商业运作无处不在的时代,从格瓦拉到卢森堡,从毛泽东主义到无政府主义,统统可能沦为「行销专家」的玩物,「革命」则等同可任意填充内涵的时尚符号。

一句话,有产俱乐部的绅士们大谈破坏与颠覆,只因真正的洪水猛兽离开得太久。

2002年至今,美国在乌克兰物色收编和自行开办了诸多「非国家组织」,很下了一番工夫和本钱;美国务院援助开发署牵头协调,数十个美民间和半官方心战单位分片包干 默默耕耘,其中仅「国际共和政体研究所」(IRI)就自供「2003-2004年间,为(乌克兰)14个州培训了数千政治积极分子」 。1998年起,与中情局渊源极深的美「全国维护民主基金会」(NED)在乌广布网络;选举伊始,NED下属「国际私人企业制度发展中心」(协助反对派商会「全国工商联」)和「劳动者声援中心」(指导西方援建的「独立工会」)坐镇尤先科总部发号施令。通过赞助中央五台和私人电视台,援助开发署为反对派提供了强大舆论阵地。

此外,英(查尔斯?莫特基金会)、德(艾伯特基金会和「应用政治研究中心」)、世界银行和诸多西方驻乌使馆也积极参与了类似工程。两相对比,俄方驻「亚叔」竞选总部的专家哀叹「欧美投入乌克兰选举的资源比俄国多百倍!」 ,而西方心战机构成竹在胸地预言「(本次)选举中,非国家组织会扮演极突出角色」 。

青年是任何街头运动首当其冲的主力和前锋。大量事实面前,乌反对派亦半遮半掩地招认「支持民主化和公民社会的国际团体参与了(反政府青年阵线)的建立」 ;类似团体从招募骨干到理论讲习,均由西方机构包办,并成功编织了一个国际网络 。他们的组织特色和运动手段可归纳如下:精心选拔的高级干部待遇优厚,但普通成员并无稳定报酬,吸收后者的方法以「远景诱导」为主 ;积极分子均训练有素,日常活动明显吸取了「闪客族」的若干元素 ;对互联网功能的极限挖潜;以街头小剧、贴纸、喷漆彩画宣传自己和攻讦对手;推出精悍易记的诙谐短语和活泼卡通形象影响青年季节流行,并给对手制造「莫名」的烦躁心理 ;在选择和包装一线主打形象时极度灵活,绝不忌惮「激进反美」 「反全球化新左革命」「工人斗争老战士」等字眼 ;一切都是做秀,一切为了既定目标――推翻现当局;出手大方,该花的钱一定要花足。在乌克兰风波中,以上诸要点得到了系统贯彻。

2004年11月21日起,反对派青年团在首都建起七千人的帐篷营地。营内设有指挥部、保卫部、环卫组,所有入住者均需保卫部事先审核;保卫部由多个极右军事组织(「三齿叉」、「乌克兰民族自卫」和「自由之子」)全权负责。由于资金雄厚,营地物质保障几尽完美――大型供暖设备、有线电台和超大屏幕(用于24小时新闻播报和播放电影);向入住「民主斗士」提供免费医疗、进餐和通讯(含国内长途)服务。为吸引年轻人参加集会,无限量地免费供应啤酒饮料,组织多场摇滚音乐会(大批名角出场),间或抛个「革命式广场婚礼」的噱头调剂气氛。集会的各路讲演者和发言稿由上述「非国家组织」的专家班子挑选和编写,事先进行了排练。此外,青年团还主持分发长途汽车和火车票,在两周内先后安排35万人到达首都与其他城市参与抗议。

至于青年团干部的社会来源,两个字――小资。青年团领导核心和地区负责人几乎全是在校生或刚毕业的职员,家庭背景多为中等企业主、高级白领或官员,本人具有(或就读)体面专业(经济金融、国际政治、法律和医学)。总的来说,他们可概括为「干练机灵的候补有产者」,但也不乏贪小钱之流(营地寿命虽不长,已连爆贪污丑闻) 。话说回来,「亚叔」竞选总部的纪律更糟,连俄国顾问也坦言那里「吞没钱款、报假账屡见不鲜」 。

正如上文所指出,假模假式的「革命秀」得以呼啸街头,全因无产大众的绝对失语和政治瘫痪。工人阶级呢?它在哪里?

工人阶级:去路茫茫,前尘惘惘

别看部分工业有所抬头,乌失业者仍达数百万之多;目前国内工人总量约7百万,另有3百万人出国打工(俄国和欧盟)。据官方统计,工人收入普遍低下――截止2004年3月,66,7%的职工收入低于100美元/月;仅有10,6%的职工工资高于200美元/月 。号称薪水高的东部工业带,工人平均工资140美元/月;备受羡慕的冶金工人能赚到170美元/月,收入榜首是矿区(工钱一般超过220美元/月);农业工人处境很糟,月入少于70美元,但比轻工业好点(60美元/月)。别看冶金大王们发了不少横财,拖欠工资仍习以为常――2004年初,仅顿涅茨克州各企业拖欠额便达1亿1千万美元 。

无产阶级的日常反抗极其零散与软弱(连罢工也罕见),绝食成了工人斗争方式;间或迸发出个人恐怖的火星 。从亲西方「自由工会」到共产党外围「乌克兰工人同盟」都试图打开局面,但群众动员能力均很差。部分东部工人一度寄希望于共产党――1998年国会选举期间,乌共在顿涅茨克州得票率高达45%;1999年总统选举时,乌共侯选人仍保持36%的全国支持率。然而,红色议员们和大资本同流合污的种种丑态,最终败坏了残留的工人基础。事到如今,部分乌共高层哭丧着脸招认「党早就蜕变为议员团的附属物,绝大多数支部只在选举时才有点生机」「我们动员不起几万――更别说十几万人――上街。危机时刻,工厂和铁路不会(听从我们的号召)罢工,不会有哪怕一支部队转向我们」 。

与此同时,羽翼丰满的垄断资本全面进攻一盘散沙的产业工人 ;老板们呼来喝去意犹未尽,每逢大事便把苦力们推出来壮声色。

2004年11月13日,数十家东南企业为「亚叔」造势,组织本厂职工集会和罢工「保卫东南工业的繁荣不受打击」 。「罢工秀」闹剧的现场指挥和监工,自是主流工会的份内事。11月下旬反对派上街后,冶金资本的御用狗腿拼凑了「矿工救国军」,扯脖干嚎要入京「捍卫合法当选新总统的现总理(亚努科维奇),猛击反对派的罪恶行动」 (煤矿工业总工会主席维?图尔曼诺夫);顿巴斯地区工会报纸炮制了小山似的「劳动集体声明」,吹捧亚努科维奇「秉承执政为民的精神,改善了劳动者的生活」,并「愤怒要求有关部门立即采取果断行动恢复宪法秩序」 ;造船中心奥德赛与航空工业重镇哈立科夫的老板们也没闲着,组织大批工人集会和上京「誓死捍卫」亚努科维奇。

十二月的纷乱日子里,在经理的催促下,东部工人消极地充当着「工人反帝运动」的群众演员;中西部无产阶级处于类似状态,盯着电视里反对派手舞足蹈的「罢工罢课闹革命」阴沉不语。中西部工商界的动作,亦与东部阶级兄弟惊人合拍(只是方向相反)――开大会为「尤哥」造势,亲率本厂职工游行「男女公民站起来!」,指派下属进京请愿。12月1日,反对派阵营的「全国工商联」宣布共有两万七千企业参加了总罢工;事实上,众多亲尤资本家毕竟心疼钞票,所谓罢工多半在午休(!)时间象征性举行。

窝里乱的乌克兰共产党:看沉沉暮蔼,西风紧

一九九九年上届总统选举时,乌共(KPU)侯选人得票超过一千万 ,五年后却只剩下一百万票(得票率5,03%);KPU影响力如此戏剧性的下跌,来自独联体各国主流左翼根深蒂固的腐朽性。复辟后露头的俄共、乌共从头到脚全无朝气――上层充斥跑到左翼混江湖的失意官僚,基层则缺少扎实的群众组织(工会、学生会);虽说它们一度是各种选举的大热门 ,但所获选票完全依赖工农对往昔富足安定的怀旧。整个九十年代,乌共中央(国会议员团)以「搭夜车」的末世心态给钱就拿不问出处――从冶金资本利益游说的长期合作到特赦狱中工商大亨的一锤子买卖,从与自由派联手到反戈一击支持当局,西蒙年科总书记及其同伙抱金捧银着实赚了不少 。

终于有一天,「利用怀旧心理开展群众工作的老套手法已不起作用」 (乌共中央委员、国会议员捷列舒克);眼看本党实力大减,西总书记及其心腹静观待变,其他红布缠头的投机商们则骂骂咧咧各寻靠山。在2004年12月29日的非常中央全会上,西总书记恬不知耻地痛斥退休阶层和工人(原铁杆左翼票源)抛弃乌共「纯属背信弃义」 ,然后咕噜一通「我党捍卫领土完整和国民团结的原则性斗争,符合了人民利益和时代要求」 ;当谈到未来打算时,他用发霉的声音念道:「在扩大议会授权和地方自治机制的基础上,在意识形态多元化与广泛民主的前提下,巩固乌克兰国体」 。出席全会的众派系代表坐在下面各怀鬼胎――他们暗地里拜过亚尤两大帮的码头,并急于摆脱「妾身未明」的窘境。

乌共亲俄派与东部冶金巨头关系极佳,同时和部分俄国国家资本过从甚密。大选伊始,亲俄派便宣传亚努科维奇「反对加入北约,支持民族资本,改善了人民生活」 ,而「反对派代表着帝国主义豢养的买办走狗」,所以必须结成「地缘政治原则基础上的反帝统一战线」支持亚先生 。局势吃紧后,他们干脆挑明「我们是俄乌整合――包括最终建立统一联邦国家――的拥护者」「乌执政当局选择亲西方或亲俄路线,对我们来说具有原则意义」 。

西部工商界在共产党高层也栽培了一批代言人 ,但不似亲俄集团那般张狂;早在九十年代中期,乌共内的反俄意识已渐抬头,西部党组织多次发生排斥少数民族党员等丑恶现象 。本次大选,反俄集团公开力挺尤先科。

乌共中央的政治卖淫固然污七八糟,他们的行内同仁――俄国主流左翼也好不到哪儿去;对邻居发生的连串震撼事件,俄共也好,其他「马列老左」也好,与普京的腔调完全一致,甚至尤有过之。

国家至上的俄罗斯主流左翼

与乌克兰一样,俄国主流左翼(俄共与共产主义工人党)同工商界的精神与物质联络既深且密;两党既(起码在口头上)坚持改良主义,同时忠诚地为垄断资本对外战略服务(当然不无好处) 。近半年来,俄共主席久甘诺夫风尘仆仆替亚总理助选,更点名攻击乌共立场不稳「迎合亲美势力的蠢动」 ;面对「亚叔」的败局,俄共「对我国有关单位表现出的无能表示遗憾。如果他们继续如此窝囊地‘保卫’国家和民族利益,不出两年类似祸乱必窜入国门」 ,久主席忧心忡忡地告诉记者。

较小的俄罗斯共产主义工人党自命马列正统,但比俄共更热心捍卫垄断寡头的海外利益;「马列老左」们一心「扶俄灭洋」,只恨中央对外有欠强硬。2004年12月29日,共工党中央全会通过对乌局势决议,大骂普京办事不力「奉行亲美路线,帮助尤先科逃避选举失败;(普京)口头上伪装爱国,暗中执行美国老爷的指令」 ;「从本质上看,(乌共)帮助了亲西方势力。不参与东南群众反帝运动(即资本家驱使工人参加的集会游行――李星注),使得乌共蜕变为脱离阶级基础的机会主义改良政党」,决议煞有介事地宣判道。

上层希望照旧统治下去……

乌克兰大选结束了。职员和学生们回到冰冷的住宅和宿舍里,继续发愁如何对付昂贵的取暖费;财东们回到豪宅盘点生意得失;诸多企业的产权极可能转移 。虽说苦乐不均,但在牵涉资产阶级战略目标的大是大非上,上层并无根本分歧。就俄乌经济整合的前景,东部财团指出「一体化不会因具体总统的去留而终止,一切取决于商界究竟能得到多少利益?」「归根到底,它(即一体化――李星注)应按照工商界而非总统们的意愿进行」 ;尤先科则表白上任后会尽快「实现(两国)财政与海关法律的一体化,至少在东部各州实现俄语的官方地位」 ,打好经济整合的基础。与此同时,新中央已感觉到西方资本沉重的掌力。

亚尤两帮互殴的尖刀时刻,顿巴斯实业界曾暗示「自治」甚或「独立」的倾向;2004年12月4日东部议员大会正式抛出「联邦制」和「提高税收地方提留」两个试探气球。不过,东部实力派很明白,分家蛮干只会害得自己「丧失欧洲市场,领土分裂也打击国内景气,这与我方利益背道而驰」「假设西方(对我们)关上大门,那就糟糕透顶,所以我们不在乎谁当选(新总统),而在乎西方是否承认(新总统的)合法性」 。

大选角逐的一个主要赛手――俄罗斯国家资本闹得黑头土脸,落了下风。国家机器与私人大资本的微妙对峙,能源领域产权纠葛的拉锯战,使俄资尚难有效落实海外扩张。「对乌攻略」的阶段性失败,让强国派学界怒斥「精英阶级有责任洞悉国脉所在。(上层)对周边地带的(政治)投入少得可怜,花天酒地倒很用心。结果我们有超一流‘嘉年华会’,却丢掉了乌克兰」 ;对西方干预力度和意志估计不足,为俄资失利的主因――「(我们)需要干涉得更多更深更广才对」 ,谋士们恨恨地总结道。

冰层下的暗流

复辟至今的乌克兰,堪称依附资本主义的当代典型。在这片土地上,国际列强的利益冲撞与妥协并存;阶级斗争疲软和劳资矛盾激化并存;无产大众的政治冷漠同「多元左翼」的虚火旺盛并存。工人的沉默,使小资产阶级最近的躁动显得刺眼――薄有资财后,「中产」们不知死活地打算干预主流政治,大选风波便为这类尝试的最强烈信号;但他们注定要在资本巨兽新的格斗中被踩成烂泥――东西方列强的赌局,正未有穷期。

花花绿绿的「革命秀」似乎颇具「无厘头」的活力;但那活力不仅来自真金白银的浇注,更需劳苦大众僵死的政治嗅觉做前提。头大脚软肚中烂的共产党虽急速衰败,可它本就是小骗子和老党棍们的临时栖身地,本无驾驭阶级斗争(即欺骗有组织工人的政治判断)的能力和威信。乌共的垮台或边缘化,毫不等同革命工运的低潮,相反,工厂区的战斗尚未开始。

一个对国际工人阶级具有普遍意义的教训,在于长久消沉和缺乏工农抗争的社会如何与怎样进入政治化,极难预测。从无产大众的根本利益出发,只有始终坚持本阶级独立立场,不与任何资本家集团勾搭苟且的先锋工人组织,才能在类似突变中扩大影响,直至掌握群众运动的政治领导权。

冰层下,暗流依旧在流淌……

26/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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