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异域爱情诗本事 -- 无心之云

诗歌是植被，覆盖于诗本事之上。翻开它漂亮茂密的叶子，露出的或许是一滩污泥。

有一首在汉语译作诗丛里默默无闻的法国诗歌，有一个令人怅惋的诗本事。这首由一位年轻的诗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写下的最后的一首诗，即感慨了命运，又对一个女子倾注了一腔柔情。只不过诗人柔情似水，伊人却花向别处，即便诗传千古，也难以安慰诗人上断头台时满怀的落寞。

这首诗名为《年轻的囚徒》，它的作者名为安德烈谢尼埃。

１７９３年，第一共和二年，圣拉萨尔监狱，这座关满了贵族和政治犯的地方，持续不断地有人从这里出去，上断头台，有人从外面进来，等着上断头台。安德烈谢尼埃也在其中，他身材粗短，面容憔悴，神情严肃。他是因为涉嫌卷进了一场策划路易十六全家逃亡的计划而被判叛国罪，当时是冷血无情的罗伯斯庇尔执政，谢尼埃无望脱罪逃生。沉闷的监狱因为血腥而更加沉闷，谢尼埃枯索地等待他的死刑，一边写下《讽刺诗》。

那一年他才三十一岁，此前他虽然没出过一本诗集，但他的诗仍被传诵。在爱诗的人眼中，他是个耀眼的存在，在爱诗的人眼中，他的诗行能美化他丑陋的面容。

在圣拉萨尔监狱，爱诗的人或许是不存在的。这里的囚徒，大多是以往浮华生活的过客，他们戚戚于将死，心灵脆弱神经麻木。直到有一天，具体的说是１７９４年的某一天，一位年轻的女囚徒的到来，使这座坟场具备了在人间的一些活力。

她的名字叫爱梅，是名门世家克瓦尼家族的后裔，十五岁的时候嫁给一个十四岁的侯爵，大革命爆发前夕，她的丈夫继承了父亲的公爵爵位，从而使她从侯爵夫人晋升为公爵夫人。四年之后，恐怖时期开始之时，刚刚离婚的她于一座离埃佩尔内不远的城堡里与她的情人一同被捕，送进了圣拉萨尔监狱，时年二十五岁。

长年浮华的生活习惯使爱梅从不愿将目光望向比明天更远的地方，在圣拉萨尔这个地狱的入口处，她仍保留着她的天性，即不愿忍受无聊乏味的生活，也不愿认真地思考当下的问题。她像一只蝴蝶蹁跹于圣拉萨尔监狱，整天嘻嘻哈哈若无其事。在她的影响之下，阴郁的圣拉萨尔监狱的囚徒们也有了心思开始打球哼情歌举行聚餐会，她像磁石一样将这些被断头台预定了的人吸引在她身边。

安德烈谢尼埃也被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热爱生活无忧无虑的女子吸引住了，本来就易于感动的诗人的心，在这样的一片沉寂之中最容易被一颗火星点燃。

而监狱毕竟是监狱，何况圣拉萨尔这座死亡的温床，更是酷嗜向人彰显它的惩戒和震慑之力。当局在得知囚徒们如今在面对死亡之前，竟然抓住片刻光阴展颜欢笑，令他们被拘禁的身体暂时逃脱有形和无形的镣铐之时，于是制订了更大规模的杀戮计划来将监狱内这单薄的生命迹象压制下去。一大批一大批的囚徒被押出监狱，送上刑场。

看着原先簇拥在自己身边的人这样成堆地被死神采摘，爱梅再不能无动于衷，她轻快的面容难以避免地凝重起来。那些和自己来自同一个上流社会的贵族、金融家、贵妇人相继凋零，衣香鬓影已人去楼空。

谢尼埃总是站在爱梅的边缘，偷偷感受她的气息。在圣拉萨尔这个众生命运相同的地方，不同的生活之源造成的鸿沟仍不可逾越。他这么个外交官的儿子，家族没有徽章没有领地，不是在城堡中长大。他的谈吐不能提供宫廷里的什么令人兴奋的小秘密，他分辨不出一段话中的哪一句代表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圈子里的什么掌故。他有高等的教养和纯正的品味，但没有宫廷人士的情趣。

所以他只能站在爱梅的边缘，远远地看着她，哪怕两人近在咫尺。

有一天，就像圣拉萨尔的任何一天是个阴惨惨的日子，又一排囚车出去了。幸存的人们聚到一起，影影曈曈的活死人，他们脸色苍白，谈论着今天出去的不幸的人。在爱梅附近站着的谢尼埃，听到爱梅说了句：“我还不愿意死去呢。”他的心弦被这么一句平淡的话给猛烈的触动了。

一个将死之人听到另一个将死之人的悲叹，那个人还是自己所恋慕的，她的形象在自己的脑海中已成为纯洁与美的化身，这样的一个人，面对汹涌而来的死亡的气息说的“我还不愿意死去呢”，是说给命运听呢，还仅仅是分享给她的语声所能传到的圣拉萨尔监狱的这些活死人听？

诗人的诗情萌发了，在眼眸加温泪水之时，他奋笔疾书，写下了法语诗歌中传扬千古的名篇：《年轻的囚徒》。

毫无疑问，这是首爱情诗，但在圣拉萨尔监狱这个特殊的地方，在每天目睹有人被处决的特殊情境下，这首爱情诗更像是对生命的讴歌。谢尼埃没有将这首诗处理成自己向爱梅倾述的形式，而是由他代爱梅向命运倾述极尽哀婉。在诗中，诗人向着冥漠的命运见证着爱梅的美爱梅的年轻爱梅的活力，他在诗中最后写道：

就是这样，我虽然惨凄凄身在囹圄，

我的琴却苏醒了，听一个狱中少女

　　　　作这番怨诉祈求；

我摆脱着我奄奄待尽的沉重心情，

把她那天真小口自然流露的哀音

　　　　依韵律谱成诗句。

这几章诗是我的牢狱的和谐见证，

谁有那闲情逸致，读这诗定会追问

　　　　那个妙人儿是谁：

她的面容和词语都那么风致昭然，

凡是接近她的人都将会和她一般，

　　　　怕自己临到末日。　　　　　　（范希衡　译）

这首诗写好之后，谢尼埃就将之赠送给了爱梅。爱梅接受这首诗，跟平常接受围在她身边的仰慕者写给她的沙龙诗一样，没有别样的感觉。而且这首诗在她读来既不风趣也不机灵，读过之后，她就随手转送给了别人，只为炫耀自己又征服了一个男人。

几天之后，诗人的死刑执行令下发到了圣拉萨尔监狱，谢尼埃没有接到来自爱梅的对那首诗的反馈，郁郁地上了开往断头台的囚车。他这一生只恋爱过这一次，在圣拉萨尔监狱。他这一生只表白过一次，用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

第二年，这首《年轻的囚徒》在《哲学丛书》第一次发表，从那时开始，人们就百般寻求这首不朽的诗中让诗人倾注这般柔情的女子是谁。也就在这首诗面世的前一年，谢尼埃上断头台后不久，诗中人爱梅凭借着暗中送给有关人员一百金路易，而得以从圣拉萨尔监狱逃出生天。与她一同因那一百金路易得到获释的还有和她同时被捕的她的情人德蒙特隆，一个贵族，爱梅的第三任情夫。

当爱梅暗中向有关人员行贿赂时，如果多加五百法郎，安德烈谢尼埃就不用血沃断头台。而五百法郎，在当时仅仅只能买到两只火鸡。（见Ｇ勒诺特尔所著《法国历史轶闻》第二卷之“贬值的纸币”）但爱梅从没想到过要为这位诗人付这笔款子，他对她的爱虽然炽烈而真诚，是陆续抛弃过她的丈夫和之前的两个贵族情夫所不能比拟的。但，谁叫安德烈谢尼埃丑陋而且不是贵族呢？

１８１９年，谢尼埃的挚友拉图什将诗人的作品编纂成集，这些作品，在欧洲被广泛的阅读，影响了一大批后来者，其中就有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出于对诗人孤独一生的补偿，在１８９６年，意大利作曲家乔尔达诺谱写了一部以《安德烈谢尼埃》为名的歌剧，摘取了他进圣拉萨尔监狱的前后时段，并给他配置了一个相爱的恋人，一位伯爵夫人的女儿，名叫玛达莱娜。

歌剧中的玛达莱娜因为母亲的阻挠，不能与贫穷的诗人结合，因此长期匿名给诗人写信。而诗人，因为他抨击政府的诗歌而被通缉，他没有逃离巴黎，是为了和那位每天给他来信的神秘女子见面。当他们在约定好的时间见面后，诗人才明白，那个神秘女子就是他曾一见倾心的玛达莱娜。他们见面后准备携手逃离巴黎，却被一个暗恋玛达莱娜的人告密，谢尼埃被捕入狱。随后，谢尼埃被判死刑。而玛达莱娜百般营救无效之后，她买通狱卒，冒充一个被判死刑的女囚，和谢尼埃一起走上断头台。

玛达莱娜被歌剧塑造得如此的凄婉动人，蓝本来自《年轻的囚徒》被谢尼埃美化了的爱梅。而那个真实的诗歌颂赞的对象爱梅，出狱后不久，就被由她的那一百金路易营救出来的情夫，在将她的钱财挥霍干净之后抛弃。

１９２０年，爱梅死于孤独和穷困。她的一生，总处在被情夫抛弃的境地。但她，却无视了一颗真正爱她的不朽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