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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报告,我要说张爱玲的坏话 -- 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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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澄清几点

张爱玲的《色戒》中王佳芝的革命党人身份,打入易身边的目的,是否是她本人的写照?还是与烈士的所为有类似之处?张爱玲妙手偶得了这个背景来抒发她的心情?只是与烈士的事迹有雷同之处?我挺希望她是穿越的,可惜不是。张爱玲可以漫不经心,可以无视大背景,但是,被人利用也得看看是否自己有差错之处。

张和王佳芝的相似之处,就是和汉奸扯上关系,以为自己爱上一个汉奸。张是以为自己爱上胡兰成,而“天涯海角”地去找他,才发现这个家伙其实并不爱自己,甚至在背叛和侮辱自己。而王佳芝是在以为自己爱上汉奸之后,被捕甚至杀害。都是一念的软弱。

张并不是在《色戒》中直接写自己。直接写自己的《小团圆》却很少被批判她的人提及。

是有人把她往台上赶,而这个并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她被捧到某一高度,已成为“价值”的代表,自然会有人质疑她的精神世界是否足够引领国民,是否值得推崇,是否“文以载德”。苏青就没这个待遇,因为她的文章达不到那个程度。这与张本人不相干,只是她不可能与她的文章、她所透露的思想分离

既然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又何来这么大的贬斥,乃至谩骂?既然是对她文中透露的东西不满,能不能专业点,摘录其文,并且对具体的东西作出评断,再总结张创作中的弱点和思想的误区?既然和张本人不相干,又何以什么“有才妓女”和“汉奸姘头”的骂?

张爱玲对革命青年的轻视嘲讽在这篇小说中表达得清楚又明白,可既然你也承认她未真正接触过革命行动,那么,为什么她还要做这样的描写?只是为剖析自己与汉奸的恩怨情仇吗?张的家国观念就是这样的?什么都可以作为自己内心世界的背景,为民族存亡献身的血就可以被轻描淡写地嘲讽?我自然知道烈士并不是我党的人,可她和他们是民族的烈士,不是吗?再幼稚的抗日也是抗日,难道抗日还要姿态好看?

我的意思可不是说烈士不是我党的人,就可以嘲讽。难道不将王佳芝写成这样的幼稚,写成非常的老练机智,犹如样板戏中的人物,就符合大众的口味了?张要塑造的是一个软弱和易动摇的主角,是自己的投射,先前的牺牲全无意义,一念的软弱引来杀身之祸。这样的一个王佳芝,和烈士不相关,却足以发人深省,正是张自己的一种反思,甚至悔恨。

遗憾的是,包括楼上的看客,还是怀着英雄人物就要高大全的目标,对张投去口水。同时,这种简单的代入,更是对烈士的侮辱。要知道,历史上的郑苹如,是才貌双全机智勇敢的。我们不能说张的作品中的人物就简单的等同于他们的原型。我们不能说三国演义里面的曹孟德就等于历史上的曹操,我们更不能说,一个只是采用了某些段子的故事,就是某个人身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两桩公案,崔永元曾经跟冯小刚聊天的时候谈到自己的一些事情,然后冯小刚创作了《手机》;崔永元认为冯是在嘲讽自己,里面的主角跟自己有不少相似之处,遂与冯撕破脸。而崔永元曾经给大众讲了那个著名的故事:某央视主持人主持谈话节目,当把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他自己得意“这**真配合!”毫无真诚。朱军认为崔是在说自己,近来控诉崔当年的行径给自己带来了困惑。如此云云,和张当年采用郑苹如的某些段子(事实上差别是很大的,如郑苹如是在国民党中央领导下训练有素的特工,并未真正和汉奸有什么暧昧关系,被捕后积极展开自救,也并未软弱,使汉奸逃脱。)相比,崔永元身上的两桩公案,那可是对号入座的太多了。

张对所谓的革命,素来并不热心。这点和我那个发小是如出一辙。我那个发小对所谓的能改进社会的事情,从来不热心。你可以说这种人冷漠无情,不通事理,但是不能否认这些人他们有自己的良知和生存价值。虽然我并不赞同这种人太多,但是起码他们也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张的笔下的确没有很正面的革命者,或者民族主义者。这一部分是由于其创作思想决定的。我先前已经引了她讲自己创作思想的文字了。她的局限性,就在于过于抱着“一面”,而忽略其他人对“另一面”的感受。

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斗争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谐,寻求着新的和谐。倘使为斗争而斗争,便缺少回味,写了出来也不能成为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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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这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我存着这个心,可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而描写战争与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败在技术的成分大于艺术的成分。和恋爱的放恣相比,战争是被驱使的,而革命则有时候多少有点强迫自己。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①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最末这段,有些像小时看到的文学评论讲当年胡适和鲁迅的差别,同样是新时代青年的故事,鲁迅写成了《伤逝》那样悲凉和压抑的作品,而胡适笔下,两个人结了婚,坐上汽车,就去过“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了。岂不知,不同的观念、出身,和很多琐事,注定现实生活中不会如此的一帆风顺。在张爱玲,她只能看到她那个生活的小圈子里面的庸俗、平凡,她觉得记录下这些有如梁实秋“人性”论重视的那些东西,是她创作的基石。她虽然也幻想到“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却究竟自己不曾进入状态,于是,走向大家的口水。或许她这个思想在18世纪的法国之类的地方会更好点,说不定也会被革命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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