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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猫朋狗友 -- 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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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猫朋狗友

2010.5.14,一个看上去多么吉祥的日子啊。清晨刚七点,我正在打《猎杀潜航II》,手机就响了,对方是一位认识不到半年的大姐,她很认真地问我:“要不要养些猫猫狗狗啊,都是出生不满四个月的小童公和小童母……”最后还用感情细腻的中年女性特有腔调补充:“……很乖很可爱的呢!”

我先模仿她那副嗲腔,“真的末?偶好好开心哟!”然后迅速回归正常语调,“不要不要,我也就是上礼拜吃饭的时候说一句喜欢小猫小狗,那是随口的客气话儿,您怎么还当真了,谢谢您啊,再见,呱叽……”

我之所以说话如此无理,如此莽撞,是因为正好打到第十关——突破直布罗陀海峡。夜色中,两艘英国巡逻舰以泰山压顶之势冲杀过来,引擎运行的规律性节奏朗朗入耳,正是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的关键时刻,偏偏她打来骚扰电话,声还特别大,这要是让英国佬听见,请我吃了深弹,她负得起这责任吗?也不看看什么时候,真是讨厌!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是养过猫和狗的,而且一次就把这两种性情迥异的生命同时凑齐了。它们都不是我在爱心的驱动下有意认养的宠物,都以某种意料之外的方式来到我的身边,曾经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给我的生活添加了无数的小故事、小乐趣和小烦恼,最终又先后离去,让我徒增失落和伤感。也正是因为这段经历,让我对“人性”和“通人性”有了更丰富的理解与感悟。我这段经历,从“人性”上讲,不值一提;但从“通人性”上出发,却值得一叙。我不知道这两个生命如今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里,但它们肯定无法向世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只好由我代劳了~

一、“花花”来了

话说2002年的国庆节长假,我在我父母那里遇到了一位走亲戚的伯父母和其子一家三口。这个堂兄比我年长近十岁,早已成家立业,膝下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期间,他的老婆、也就是我该叫嫂子的那位,突然对我提到了一个问题,她说家里有只狗,中秋节才从同事那里抱来,刚养了两周不到,本来是打算给女儿做个伴的,现在你小侄女说不喜欢这狗;你哥哥的鼻子还对狗毛过敏;家里马上要铺地板;我们两口子上班也没时间……总之,能不能先放到你那里寄养一个月?

罗罗嗦嗦一堆话,主要内容就是“暂时”让我替他们养一条狗。我此前对狗啊猫啊的没有什么感觉,虽然身边也有一两位热忱的养狗朋友,他们也曾经多次让我养个小家伙,但我都拒绝了。我的职业不同于普通人的七天轮回制,而是经常昏天黑地地忙上个把月,再百无聊赖地闲上个把月;还有可能早上窝在床上伸懒腰,接过一个电话就立刻收拾行囊,下午已经赶到塞北疆南天涯海角了——咱不是没有那份泛滥的爱心,关键是没闲心。

但是那一刻,我居然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一是在场当着两家亲戚还有长辈的面,又是有求于我,我不好意思不给人家面子;二是我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或者说我编不出象她那么丰富的理由,我唯一能想到反驳依据只有一条“我没养过狗”,无论从借口的堆彻还是问题的严重性,都不如人家;第三是在前面的聊天中,伯父一家问到我的近况时,我透露自己目前已经回归单身,和“那位”彻底拜拜了,且刚刚忙完一个大戏,最近一个多月之内是个如假包换的盐店掌柜的—大咸(闲)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就这样被人家“相中”了~

吃完晚饭,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家人把我拉到厨房,小声偷偷问:你怎么随便就答应了?我告诉你,她唠叨这事不是一次两次,节前还给我打过电话呢,我都没敢接她的话茬儿。我当这事就完了呢,今天她怎么又提了。这下好,算计上你了吧,什么人呐……

我心说那有什么办法啊,话已经说出去了,我还能再当着她面前吞回去么,咱做不了那种人。不就一个月么,反正我正好有空。

第二天上午,我这位堂兄就开着车把狗送来了。一条很不起眼的小京叭儿,据他讲是京叭和蝴蝶混血生出来“串儿”,刚三个月出头,连合法的户口都没有,至于“血统”、“出身”、“毛色”……这些衡量狗价值的专用词汇就更无从谈起了。在北京的街头巷尾,不知道有多少与之相似的“廉价宠物”,被那些普通人家的老头老太和家庭妇女们牵着、抱着。

还是据我这个堂兄讲,这小家伙叫“花花”,是刚抱回来时,她女儿起的名字。一听他提到女儿,我冷笑一声,说:现在我嫂子也不在旁边,就咱哥俩,你说句实话吧,这狗,真是你们家孩子不喜欢么?昨天我可都看见了,你媳妇一说把狗给我,你闺女脸上全都是不高兴。小孩子没那么多琢磨别人的心眼儿,她不会骗人……

堂兄脸上顿时略呈难堪之色。我知道话杵到他的软肋去了,也不便再往深了说,赶紧往回圆。行了,我也知道过日子的难处,我正好有一个月的假,也能帮你一个人情,三个月的孩子我没带过,对付一只狗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也别闲着,这一个月再点想别的辙,别往我这儿一搁你就不管了,我这儿可不是爱心收容站……

话就是这么说了,在坦然的心态之中,还站到我这个堂兄对面需仰首而视的道德至高点。但我并没有养狗的经验——准确地说,除了金鱼和蝌蚪以外,我在之前从来没有把任何脊椎动物视为宠物并有目的加以驯养的经历。如今,一条名叫“花花”、即是杂种还是杂毛的狗,成了我的“伴”。此后的十个多月,我就象一个有爱心却苯手笨脚的奶爸一样,照顾着这个被人送上门来的狗儿子。

它躺在一个用微波炉包装纸箱充当的“窝”里,身下垫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绒布毯子,当我从堂兄手里接过这个“窝”的时候,它立起前腿,把鼻子凑到我胸前小心翼翼地闻,不闹不叫不咬。这让我马上也有了感觉,心里对它产生了一种出于同情心的接纳感,不管怎么说,这个刚三个多月的小倒霉蛋已经被人类倒了两道手,换了三个主公,也算是“颠沛流离”了。

和它一起交给我的还有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只烟灰缸充当的饭盘、一口袋狗粮和一根溜狗绳

我把窝放在一进门的鞋柜旁边,把它抱出来,打算先让他认认家。可能这个过程给它带来了某些很深刻的错觉,以至于它在此后很长时间里都把鞋柜附近的区域当做厕所,经常在此留下一泡骚汤或是地雷,让我一进门就踩上去。但它给我的“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看的出来,是狗里的“顺民”,老实,温和、服服帖帖,在一个陌生环境里、对我这个陌生人表现出很真实的胆怯和若干出于好奇的试探行为。比如说,当我伸手到窝里准备抱抱它,它的本能反应是向后躲,蜷缩在纸箱的夹角;把它放到大腿上,能感觉它一直处于不安的颤抖状态;我用手轻轻捋着它的后背,以示安慰,它用闻和舔作为回应。

临近中午,我往烟灰缸里撒了一大把狗粮,又从自己的午饭里拨给他一只炖鸡腿——前者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吃完;后者在几分钟之内即被啃个精光,而且在整个下午都在孜孜不倦地用那截鸡腿骨练牙口,直到我强行夺走扔进垃圾桶为止。按惯例,我要午睡,躺在南向阳台的钢丝床上晒晒秋后的暖日,它也叼着那截鸡腿骨跟过来,在床头旁边一卧,一边啃骨头一边观察我。看的出,双方的理解和好感都在继续加深。只是到了晚上,我把他抱回窝里,狗爪子挠纸箱的噪音在这一夜就几乎没有停过。

宠物这东西就是随心草。喜欢的,花多大代价都愿意养;不喜欢的,白给都不要。我在没养狗之前,从不关心有关这种动物的常识;现在花花来到了我的世界,就让我随即领教了很多让人挠头的事情——狗会咬家具,狗爪子把我胳膊上挠出了血印;狗毛弄的满屋子都是;狗尿狗屎不好收拾,一天早晚,你要带着狗出去溜,骚扰别人的狗同时等着别人的狗来骚扰你……一个星期不到,我家就脏的呆不了人了。

正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花花来了一个星期,经过每天一早一晚的溜狗,我就在小区里认识了好几位“狗友”,她们都是中老年妇女和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连个稍微年轻一些的风韵御姐都没有,这让我与她们处在一起时候,始终感觉尴尬。但这个机会也让我从她们那里知道了相对丰富的养狗经验。什么棒啊液啊圈啊剂啊,在同楼一对老夫妻的帮助之下,总算知道些养狗的门道了。

没养狗之前,我本质上是个追求闲散日子的懒人。花花的出现,让我被迫勤快了很多——以前地板一周收拾一回,现在必须一天一擦;以前换下来的衣服堆在一起也是一周一洗,现在天天都要清理狗毛。头一次给狗洗澡,甭管它怎么抗议,抱住了就按进盆里,被水打湿的毛帖在身上,我才发现这垂头桑气的小家伙,原形居然如此丑陋。

两周之后我就把原先充当狗窝的纸箱扔掉,准备了一块方形的厚毯。花花也改成四仰八叉的“豪放形”睡姿,把肚皮和小鸡鸡都尽情暴露在空气里。尽管我已经准备咬棒,但它咬家具的毛病没有根治,我那套仿明清的花梨木家具成了重点迫害对象,难道说硬木坚韧的质地更适合它的牙口?为此我还教训了它好几次。

我该庆幸这是一只智商不高的老实狗,脾气也怂,没有某些犬类那种神经质的表现或者时刻准备着给主人惹麻烦的劣迹,可见其虽然不通人语,但早早就领悟今天某些上级领导的精神——“不折腾”,尤其适合给那些空巢家庭的老人做伴。在那一个月左右的宅男日子里,我和花花重复着一种有规律的作息制度:

每天早上6点,我肯定会被嗡嗡嘤嘤的低声狗唤吵醒,睁眼一看,花花前爪搭在床边瞅着我,盼着出去;然后草草穿衣,给它套上狗绳,在我居住的小区周围跑上至少半个小时,会会那些几乎每天必见的人和狗的朋友。这个过程与其叫“遛狗”,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遛人”——回回都是它在前面拉着我跑。7点前回家,洗脸叠被,打扫屋子;8点和12点,人与狗同时开饭两次;下午人在阳台午睡,狗晒小鸡鸡;晚饭前和天黑前再出去各遛一圈……

一个月就在这个重复当中过去。

我开始发愁怎么跟我那堂兄开口的问题。自从狗放到我家,他人走了就再也没过问。眼看快到月底,我就给他发消息,先询问他家地板的装修情况,试图从边边角角往核心内容上“引”他,而他的回答总是吞吞吐吐。没准儿他家压根儿就没有铺地板,不过是临时用来当做理由的谎话罢了。我是感情丰富的人,但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在“感情”和“原则”之间有明确的区分;我和花花在一个月里相处的不错,这是一条招人喜欢的狗;但我更在乎别人的许诺和给我造成这种既成事实的根源。更何况,我不是永远都如此有闲。

几次保持分寸和客气的交涉都没有结果以后,我只好把话挑明:当初是怎么说的,现在就该怎么办。然而,我这门亲戚的表现就如一个卖东西前甜言蜜语、售后服务立马儿变脸的商户了:……我这里真是不能留,你送回来我也要赶出去的。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遛狗不要拴绳子,让它跑远了你就走,丢就丢了,正好就解决问题了,你轻松了我也轻松了,不就是一条狗嘛,真是的……

他出的主意,我办不到;我也意识到自己恐怕不是花花“暂时”的主人了,这条狗,以后就跟定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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