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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ZT: 我在北京当了两个月“地老鼠”--底层生活散记(3) -- OldBad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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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ZT: 我在北京当了两个月“地老鼠”--底层生活散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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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记者向摄像使了个眼色,摄像立刻把机器对准了我。我知道,从现在起,我的每

句话,都有可能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想到这儿,我便挺了挺腰。张记者说:您甭紧张,

我们这是纪实,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可千万别作报告。他很随和地坐在我对面,开

始提问:您也是下岗的吗?我稍拔高了一点声调说:是下岗人员,但下岗并不可怕!小张

又问:看您的风度,您过去的职业可能很不错,下了岗,是不是有失落感?我答:是有失

落感,但失落并不可怕!小张摆了一下手说:不行不行,先别拍了,咱们先随便聊聊。您

过去经济上大概是什么水平?我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吧?小张说:怎么

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惊:哦,六七千?还有点儿红包就是八千。一年差不多是十万,中

产阶级了,你们还能知道什么是“日子”?小张略显出尴尬神态,说:也没那么多。。。

您老别问我啊,得我问您。您来到这样一个刊物求职,是不是觉得不大协调。我点头说:

是不协调。他又问:那么您在今后的求职中是否应该更理性一些?我答:是啊,你说的对

。但是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就顾不上理性了。小张又问:是什么信念支撑您勇敢地出来

求职?我一拍西装口袋:钱,快没了。小张说:看来您是遇到了某种困境,您对自己的前

景如何估计?我说:有信心,没把握。小张说:您听过那首励志歌吗?就是“从头再来”

那个。我说:那是你们搞的?小张有点儿兴奋地说:是啊,挺鼓励人的吧?我说:我倒是

想从头再来,可得让我能够重新长牙才行,不然这“日子”我有点啃不动了。这时满屋的

记者编辑被我们的对话所吸引,慢慢围了过来。那摄像早就重新开了机器,一眼不眨地对

准了我。小张又问:您觉得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说:是奶酪。众记者哄堂大笑,小

张也憋不住笑。他开玩笑地说:那么谁动了您的奶酪呢?我说:我不问这个,我就问现在

为什么不发奶酪了。众人又笑,小张就说:行了,老爷子,您真逗,咱们就到这儿吧。我

说:这就行了?什么时候播?小张说:一个星期吧。我起身与他握手,又冲着碧柔打了个

招呼:我歇好了,走了。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人,墩墩实实的,腰里系了条鳄鱼皮

带,刚才并没有见到过他。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说:老同志,您可别灰心,得挺住。

几个年轻记者也随声附和。小碧说:这是我们老板、总编辑。我向那总编说:是啊,我知

道。生活的意义在于挺住。但是不给奶酪,我怎么挺得住?

  编辑部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后一道门,也同时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回来的时候,路过国贸中心,我下了车。走进去,坐电梯直上顶层,找到了通向天台

的门。一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楼层。我问她:门你能开吗?我身上的藏蓝色西装

与大厦工作人员的制服几乎一样,清洁工把我当成了物业的头头,她谦卑地点点头说:能

打开。我说:你打开,我上去看一下。等会儿下来我自己锁上,你忙你的去吧。清洁工连

忙遵命,打开了门。我拾级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这虽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厦,但也是最高的建筑之一。上面,劲风扑面而来。我绕过

水塔,走到护墙边上。北京的九城风烟一下子尽收眼底。四月,绿满城廓,西山苍翠,一

副“齐鲁青未了”的样子。我此刻,仿佛是被恶魔梅斐斯特带到了这里。脚下,市声喧腾

,众生如蚁。一个念头在我胸中涌动:阳光这么好,世界是如此明朗,那些地下的眼泪与

痛苦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应该有其他的意义,他只有一个目的,应该用尽所

有的力气向上爬,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恶魔。两个月来,我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愚蠢。事实

是,灵魂一旦交出,就永无赎回的可能。我既不能救赎自己,也不能拯救他人,我只是白

白地跳进了深渊。到现在,长河已经断流了,路也走到了尽头,我什么时候才能重回这样

的高处,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往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包围我的只有讥笑和怜悯。人

们不会相信,有人会抛弃别墅轿车,仅仅为了一个抽象的信念。人们也不会相信,这世界

上有不把钱当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会忍受不了别人比自己更痛苦。我把钱给了小宋和

露露,他们将来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都无关紧要。我只不过在做最后的愚蠢的救赎:

用自己渺小的行动来维护人类的荣誉。他们两人需要的很多,我只能给这么一点。这一点

,只是让我、也让他们不至于对人这种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太阳高悬,高空的风鼓动着

我的衣服,领带被吹的劈啪作响。我伫立在墙边,不想动,真想像浮士德那样大喊一声:

让一切都停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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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脚下的这个城市。12年前在北京,曾有机缘在民族宫附近的一个高层住宅上眺

望过全城,那时的北京树木还很多,田畴一样连在一起。现在,无数的白色建筑拔地而起

。割碎了绿色,这些楼厦,百年以后再来看,又有多少是值得保留的呢?人们在努力,但

是这种努力是让世界更美好,还是使世界变得丑陋?同样的道理,一个孩子,在他从幼年

而青年、青年而壮年的过程中,他的心灵是越变越美好,还是越变越卑劣?如果是后者,

那人为什么还要成长?人,为什么不能赤诚相见?为什么不能把友善作为至上的目标?为

什么我们一定要看到一些人正在毁灭、一些人远比我们痛苦,我们才能获得幸福感?

  在国贸顶层的天台上,有无数的问号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叩着我的胸膛。我想起了

刚才那个主编的话,他让我要挺住。我当然知道:挺住,是一种姿态。可是,我拿什么来

挺住?挺住了,又有什么意义?

  走下天台的时候,我混沌的心胸好象像渐渐澄清了。我知道了我的结局,知道了会是

怎样一个归宿。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在一个像这个城市一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是无法挺住

的。硬要挺住的话,就只有粉身碎骨!

  晚上,我终于把一本厚厚的《浮士德》看完。我摩挲了一会儿它光洁坚硬的封面,把

它放到了搁架上。这本书,伴我度过了我人生中的最低谷时期,像一个忠实的朋友那样。

我告别了它。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有勇气读它了。这一段地下室的岁月,我终将会把它

深深掩埋。我不会让它彻骨的寒冷有一丝一毫从心里渗出来。这个地下室,它可能会继续

存在一个世纪,我也知道它的存在。但,就让它深埋在厚土层之下吧,我永远永远不想把

它重新挖开。

  夜深了,听见隔壁的门响。是两个唐山小伙回来了。拖沓疲惫的脚步声,无力的说话

声,使走廊更显得寂寞。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发出了凄厉的呼叫声。我跳下床,冲出门去。其他屋子的

人也被惊动了,走廊上开门声响成一片。是唐山小伙出事了。

  推开他们的房门,我看见,那个小的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大的那个跪在地上

,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变了调的声音在唤他:兄弟,你怎么啦?你可不能这样,你醒醒

,醒醒啊。我冲进去,问大的:怎么了?大的哭着说:不知道啊,一下就不行了,眼看着

往地下出溜。我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试了试呼吸,对来看热闹的人说:来,搭把手

,送医院。小宋从人丛中挤出来说:对门就是医院,把他背过去。大的跪在地上没动,迟

疑着说:医院?我们。。。小宋忽然火了:?阊剑?磨蹭什么?让他死在这儿啊?大的点点

头,抹了一把鼻涕,站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人们七手八脚把小的扶起来,让小宋

背上。那小的,两只手臂像没有生命的东西无力地垂下。

  急诊室里,医生不慌不忙,让人们把小的放到处置床上,然后把我们都赶到走廊里等

。大的一直在哀哭,蜷缩在长椅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一会儿,老板、鲁花和露露也赶

来了。老板直搓手:埋怨着大的:怎么整的,就知道拼命!露露横了老板一眼:你就少说

两句吧,人家喜欢拼命啊?医院走廊里,回响着那大的压抑的哀声。人们或坐或站,心头

像压了土。偶尔有护士走进走出,面无表情,所有的目光就一直跟着她移动。小宋守在门

边,一有人进出就凑着门缝张望。我一阵晕眩,产生了幻觉,耳边清晰地响起了旅馆走廊

里的滴水声。我知道,这是生命流逝的声音,像鲜血,一滴一滴在滴。

  一会儿,医生出来了,揭下口罩问:谁是那小伙的家属?我站起来说:我们是他的同

事。他怎么样?医生说:问题还不大,严重营养不良,正输液呢。她晃着一张单子说:观

察一晚上再说,去交款吧。大的迟疑着接过单子,看了看,又茫然地望着医生。医生催促

说:去呀。我拿过单子,抽了一口气:小抢救!费用若干。小宋抢过单子看看,与我面面

相觑。我说:能不能缓交一下。医生说:这才多少钱哪?治病不能吝惜钱!小宋说:我们

拿不出这些钱。医生说:看你们也不像公费的样子,要是公费就是中抢救了。去吧,先借

点垫着。穿的油光水滑的,没钱!说完,进屋去了。

  大的哀声说道:老总,怎么办,怎么办哪?我茫然无措,甚至没听清他是在问我。老

板只是在一旁叹气。小宋又敲敲门,医生探头出来。小宋一撸胳膊说:大夫,我卖血行不

行?医生有些生气了: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血站!这时,露露挤上前来说:得了得了

,你们这些男人,卖什么血?咋不窝囊死?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票,一把甩到了医

生怀里:去交吧,这是老娘卖 *的钱!拿去,够不够?

  露露的声音很尖锐,很高亢,划破了医院走廊里的沉闷。人们全都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宋相约来到病房,小的已经苏醒,大的坐在床边打盹儿。

  听见我们来,大的一激灵,醒了。站起来说:两位大哥,昨晚。。。他说不下去了。

我说:你别急,让你这兄弟好好休养。你们还得工作呀。大的说:我想,一两天我们就一

块儿回去了。小的听到了,就挣扎着说:哥,咱不能回去。大的摇摇头,说:听哥的,咱

回吧,回吧!兄弟,这地方。。。他眼睛一闭,咬住嘴,两行清泪滴了下来。

  

  40

  

  唐山兄弟俩的黯然离去,令所有的人感伤。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重创。

外面的草木生机勃发,里面的人脸却是暗黄的。老板无聊地在柜台上摆着扑克算卦,一面

念叨着: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他给鲁花买了个监视器似的小彩电,鲁花就不再看《读

者》杂志了,整天守着彩电,磕着瓜子,边看边笑,有了一种少妇的风韵。

  某日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出神,鲁花跑出来,向我招着手:快来看电视,我看见你

啦!原来是《日子》栏目的那个片子播出了。鲁花、老板和我,屏息敛气地看完了节目。

片名叫做《苦寻》。记者在编片子时,特别用了一段苍凉的音乐。摄像也很有意思,拍了

些我独自站在窗前凝视银杏树的镜头。最后,当我走出编辑部的大门时,竟是一个踉跄老

人的背影,有那如诉的小提琴声送我走远。片子完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说:想不

到你也是个受苦人哪!鲁花就问:你的那些开车的朋友呢,没一个来帮你?我说:我不需

要他们了。鲁花高兴地问:那你找着工作啦?我说:不是,我要走了。鲁花和老板都疑惑

地看着我,没再追问了。

  晚上,露露来敲我的门,开门后,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来。我请她坐,她笑笑说:我

可不敢坐了,影响不好。我给您拿了点儿东西,你可别嫌弃。她从包里掏出半瓶洋酒,放

到搁架上,说:喝剩的酒,一千多块呢,您没事喝两口,别得上风湿病。她又把包里的东

西一古脑倒在床上,是各种各样的名牌烟,有半盒的,有整盒的。露露说:我给您攒的,

看您平时抽的那烟,连民工都不如,别把肺给抽坏了。我摹地想起我给唐山小伙子带蛋糕

的事,眼圈儿就一热。露露说:听鲁花说,您上电视了。上电视了,就快熬出头了吧?我

此刻心里好像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只说:快了,快了!露露看看我,就问:老师,您咋

啦。我艰难地咽了咽,拍拍她的肩膀说:孩子,我无所谓了,你们才应该早点儿走出去。

露露?N然一笑,说:等我爹的眼睛治好了,就快熬出头了。

  那夜,我失眠了,眼前怎么也抹不去露露说“就快熬出头了”时,脸上的那种满怀憧

憬的神情。

  我清醒地知道,我的“那一天”的确马上就要到了。我的房钱就要到期了,我的饭钱

也已所剩无几。绞索拉紧的日子近在咫尺。在一个庞大的怪物面前,我完全失去了抵抗能

力,完全丧失了主体的资格。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大都市里,我的资产,除了随身用品和

衣物之外,马上就要降为“0”。我不知有多少人有过我这样的窘迫。这是无边无涯的、

要吞噬掉我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巨大深渊。过去,任何压力都没能使我从心底里放弃

过我的信念,但是今天,这个庞然大物却强迫我自己来埋葬自己的理想。

  4月17日上午,在两个小时内,我打出一个电话,接到一个电话。这两个电话预示着

我的命运马上就要发生转折了。

  我给海南公司的老板打了一个电话,一分钟内,我们两个都没有说什么。后来他说:

怎么样?不行就回来吧。你的办公室,你的房子都没人动。能回来的话就早点回来,你不

在,办公室都乱了套。回来先打个电话,我把路费给你汇去。以后。。。唉,见了面再说

吧。

  两小时后,我接到《当代物语》主编的一个电话,他说:我们编辑部全体成员都看了

《日子》,小年轻的记者,还有我,都特别敬佩您。我决定聘用您,起薪低一点儿,试用

三个月,将来再提。您看。。。我没有马上答话。主编又说:您可别误会,我这不是施舍

,我是太同情您啦,真不容易!我心里说,不是施舍,是同情,确实是同情啊。我想了想

说:多谢,我明天这时候答复您可以吗?主编很高兴:好,我等您的信儿,相信您能干好

  我分别通知了小宋和露露,晚上我在我的房间里请他们吃饭。我去了内蒙餐厅,赊了

几个菜,把报纸铺到地上,拿出露露带回的洋酒。晚上两人如约而来,大家席地而坐。两

人照例先是互相讥讽一番。我说:今天你们俩停止内战,我就要走了,请你们来聊聊。两

人一惊,继之又大喜。小宋说:回海南去当老总?露露说:不是吧?是不是电视台要您?

我说:明天才能定下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再想和你们聊怕不容易了,想想心里难过

。小宋说:难过什么?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露露斟好了酒,三个

人端起了杯。露露看看我,眼里隐约就有闪闪泪光:老师,你看这酒,红得,这是血呀,

今儿咱们就自己喝自己的血了!小宋对我说:老总要走了,说点什么吧?我看看两人,心

里一阵难过,想调剂一下气氛,就说:我。。。我走后,你们两个要搞好团结。露露忽然

放下了酒,望着我说:老师,您真的要走了么?我点点头。露露低下头去,强忍了忍。小

宋觉出不对,忙打哈哈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老总要高升。将来我的牛扒城搞起来,我

去海南接你来视察。露露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端着酒,颤颤地说:老师,不管您

到哪儿,可别。。。可别忘了露露啊!说罢一饮而尽,然后,扑到我的肩上放声痛哭。小

宋霎时也红了眼圈儿,自顾揉着眼睛。

  待露露情绪平静下来后,小宋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就是百年的缘分。老总,

你要是去海南,我就送你去机场,你要是去电视台,我就送你到电视台大门口。咱们朋友

一场,将来还是朋友。我说:将来的事,说不准,有共患难的朋友,难有共富贵的朋友。

小宋说:这怎么可能?我富贵了,一准接你回北京来。露露说:老师,差不多您就甭干了

,去女儿那儿养老,多好啊!我长叹一声,对露露说:孩子,会唱《杜十娘》吗?露露说

:会呀。我说:我最喜欢听《杜十娘》了,老师要走了,你给我唱一个吧。露露乖巧地答

应了一声,唱了起来。

  “如果你怕冷就对十娘讲,十娘我给你缝衣裳。。。”

  此时此刻,小屋里仿佛已是春意融融。露露的歌声婉转轻扬,直入心脾。《杜十娘》

那凡俗的亲切的民间小调,在走廊上回荡,在广大无边的春夜里悠悠回荡。。。

    

  41

  

    [尾声]

  

  离别的那一天到了。在实际生活中,告别地下室并没有预想中的悲剧效果,我背起行

囊,重新出发。地下室像一个村庄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儿子远去。两个月来,我缘何而来,

我找到了什么,我又将欲何往?一切都不是那么明晰。但经历了寒冬与黑暗的洗礼,我毕

竟有所获。我知道了:我的跋涉,是不可能有终点的。被梅菲斯特引导的浮士德、被彼特

丽斯引导的但丁,被塞壬的歌声所魅惑的尤利西斯,被八十一难所阻隔的唐三藏,都比我

有福气。他们到达过梦寐以求的境界,回到了久别的家乡。磨难之于他们,是有止境的。

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是他们生命中鲜花怒放的顶点。这一切,我都不会有。小学时候,我

看过一部波兰的黑白电影。讲的是一艘失去家园的潜艇,一群远离故土的水兵。他们在南

美洲的沿海漂浮。敌国的巨大威胁,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他们。除了一小时的

补给之外,他们匆匆而来,仓惶而去。海洋是无边的,他们回不了家。我没有想到,这寓

言似的影片,竟成了我一生命运的写照。永远是漂泊,永远是无家可归。

  我执着地出发,却在复杂的路径分岔处迷失了方向。

  一段经历就这样结束了。它好像没有完。的确是没有完。其实人类这个物种,从他有

智慧起,就是一场迷茫中的流浪。结局和开始一样,垂老与初生一样。我们一路上好像找

到很多,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地下室的生涯苦涩而沉重,走出地下室的人,并不意味着他

就会获得补偿。伸展在面前的,仍是尘土飞扬的路。他还要走,还要等待,还要张望,直

至他彻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为止。天生我们,就是要这样来对待我们,没有什么公平不公

平。

  这样的结局,有的读者会认为太平淡,太不能满足期待。有这样想法的人,我猜测还

很年轻。你们相信人生前程上肯定会有灿烂的郁金香,假以时日,你们会摘到它。我却是

走了半生的人了,我不再会有这样的期待。在我年轻时下乡的地方,田野里有一种淡色的

野花,蓝的,像乡间孩子的眼睛。他们朴素、卑微,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摘去做饰物。年复

一年地,它们开了又谢。你们也许会问:这样的花为什么要开呢?有一个真谛就在这里:

大多数的生命,就是这样卑微,就这样平淡无奇。它们却永远要生,永远要长,永远与波

澜壮阔丝毫无缘。

  地下室里,是小宋、露露、鲁花与唐山兄弟在暗夜里给了我温暖。他们在生,他们在

长,也许一生都在处在都市的最边缘。可是他们却把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分了一点给我

。这不就是我的收获吗?这不就是路途上最灿烂的郁金香吗?繁华总会褪尽,当我们瞑目

的时候,照耀我们的,只能是这微弱而温馨的人性之光。请相信我的这个断言,总有一天

,所有的读者都会感受到这一点。

  临走之前,我把地下室里用得着的物品尽量都送给了小宋。他还要继续煎熬,他比我

更需要热量。在去北郊的路上,他不知还要跑多少趟。小宋很感激我,也许这会构成他争

取成功的一个道义压力。我不想这样。我提醒他,不要渴求得太多,路还长,总有一处会

是坚实的土壤。小宋帮我提着行李,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今后的夜里,当他疲惫地

从餐厅下班回来后,谁还能来倾听他的宏伟设想?他的喜,他的悲,又能找到谁来分享。

牛扒城,是幻影,也是绿洲,小宋此刻唯一的财富,只有希望。

  露露平静地目送我远去,没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伤,也没有戏谑之语,她就像小时候

倚在村头的土墙边,送兄长去远方打工。她的那种平静,使我感受到她内心那种深深的依

恋。我明白,远离父兄的女孩,永远渴望有一面墩厚的、能挡住风雨的墙。她虽然学会了

玩世不恭,她虽然凛然不可侵犯,但心里面还是永远有最柔弱的一块。她平静地朝我挥着

手,微笑着。她的身后是一棵翠绿得透明的银杏。谁能说她不美丽呢?谁能认为她不高贵

呢?她的胸脯丰满坚实,这样的胸膛是将要哺育儿女的胸膛,是母亲的胸膛,神圣而不可

亵玩。我把《浮士德》送给了她,请她将来交给孩子读。这个由我命名的未来的孩子,我

祝福他,永远永远,不要在暗夜里走路。

  老板袖着手,看着我远去,一个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他的王国里,还会继续上演各

种各样的悲喜剧。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也忘不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住过这店,本

本份份地交清了水电房钱。他会对自己的儿孙念叨起,这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呢?

  鲁花紧挨在他身边,今天穿的是一件乡村风格的花衣服。她内心妥贴满足。一个经她

手登记的住客走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来了又走,可是这个人略有不同。他曾经送给她

一些杂志。曾经在冬季温暖的收发室和她漫无边际地聊过天。她不知道,这个人曾经很希

望她的人生道路会和实际上的有所不同。

  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现。他们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里。我似乎觉得他们还在奔跑,

大清早就出去了。他们无暇来送我。他们实际上是倒下了,默默无闻地,没有任何英雄感

。他们矮小瘦弱,其貌不扬,这样的人过去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是不会注意到的。但是

今后,我知道了,那每一个在大街上奔波的、衣衫不整的人,都有他们美好的梦,都有无

异于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在尘土后面隐去了。但他们不会消失。卑微的花永远在田野

中开着,枯死或者?d生。

  别了,松榆里地下室。别了,地下的漫无尽头的日子。一个很少为人所知的族群,地

老鼠一样的在这里生息着。他们有痛苦,也有欢乐。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是母亲哺育出

来的孩子。也许他们可以不再这样生活,也许他们总会像我一样告别这里。但是,曾经的

日子,就像隐蔽的树根,将令人刺痛地永远扎在他们和我的肌体里了。

  车渐行渐远,忽然露露摘下了纱巾,挥着,挥着。。。红纱巾在春日的阳光下,是一

面旗帜在飘。。。

  司机问我:到哪里去?是啊,我到哪里去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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