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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伯难的秘密1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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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伯难的秘密5

5.回家去吧

仲友的人头轻得如同一节木头,却肿胀得比生时要大了一半,并因充血而赤红,且落地时在地面上滚过,上面满是尘土沙粒。伯难捧着仲友的人头,凝视着,凝视着。

奴隶端来一盆清水,要为仲友洗头,伯难挥手让他退下。他自己伸出舌头,在弟弟的脸上轻轻地舐着。他的舌头,舐过仲友幼时摔倒在门槛上额角留下的凹,舐过仲友儿时鼻涕涂抹过的唇,舐过仲友不久前看着他满含信任的眼睛。伯难耐心地,细致地,一寸一寸,在仲友的头上舐着。舐掉血污,舐掉灰尘。伯难的喉咙里,聚满了仲友头上的粘附物。

“天杀的——伯难啊!”伯难捧着仲友的头仰天大叫。

伯难一病不起,奴隶将仲友的头在身上缝好,装敛好,却无法起灵返回陶邑。奴隶们一边为伯难延医请药,一边分派出人回陶邑报信。

这一天,伯难正在病榻上恍惚,有人在一旁轻轻地喊着他。

“少主,少主。”

奇怪的称呼,伯难强睁开眼,一个头发斑白的人跪在他的病榻前,关切地望着他。伯难仔细辨认良久,想起来了,那人是越国会馆的吴人屈羽。

“你来做什么?”伯难问道,他的身体本无什么大病,只因那天所受刺激太大,所以才缠绵病榻。经过这几天的调理,精神虽然仍旧萎靡,但已无大碍。

“少主,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屈羽说。

“什么少主?谁?”伯难奇怪地问。

“我说的就是少主你。”屈羽说。

“胡说。”伯难一边咳嗽一边说。

“少主请看!”屈羽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打开,是一幅绢画。

伯难不由自主往绢画望去,只见自己头戴王冠,身穿王服,端坐在王座上。自己何时穿戴过这些,又是谁在何时将自己画成这种样子的?

“少主,认得这人吗?”屈羽问。

伯难被那幅画吸引,凝神看着。

“此人是我吴国的大王,名叫夫差。”屈羽庄重地说,“夫差大王,也就是少主的亲生父亲!”

“你胡说!”伯难斥道。

“越王勾践二十三年,也就是齐悼王四年,越国灭亡吴国。当时,越国女间施夷光已身怀六甲,是夫差大王的骨肉。施夷光后来和勾践的谋臣范蠡私奔,离开吴国,去了齐国。在齐国,施夷光将少主生了下来。”屈羽不紧不慢,冷静地讲述。

“胡说!出去!”伯难对屈羽在自己面前不住口地叫着母亲的名讳,不由大为光火,甚至都不愿为他所说的那些话感到震惊。

“屈羽是特意请少主跟我回家的,请少主跟我一起回故国。”屈羽顿首说。

“回故国?你们越国还是你们吴国?”伯难不无讽刺地说。

“回少主的吴国,少主就是吴王!”屈羽高声说道。

“我为何要相信的你一派胡言?跟你去吴国?请你出去。侍者!侍者!”伯难一叠声地喊人。

“少主将范蠡的儿子弄死,大仇得报,自然无须再回陶邑去。请跟我一块回姑苏吧。”屈羽争取道。

“你说什么?”伯难咳嗽着撑起半个身子,“我将我弟弟弄死?你血口喷人!你究竟是谁?”伯难难得地感到自己有打人的欲望。

“我是屈羽,越王眼中的沙子。少主潜身仇家,忍辱负重,大仇得报!不过,少主的大仇只报了一半,请少主跟我回去,一同将越人从吴国赶出。”屈羽说。

伯难一口闷气噎在胸间,令他不能呼吸,使他看上去好像在低头沉吟。门被拉开,被他呼唤而来的奴隶站在门边听侯他的指令。

“我不是什么少主,你滚出去!”伯难艰难地咳嗽出来,轻轻地说。他感到受了莫大侮辱后的手足无措,该死的懦弱。

奴隶们已经全部进了房间,对屈羽虎视眈眈。

“少主既然不相信,别动怒,免伤玉体。此幅画少主留着,一旦想明白了,来越国会馆找我便是。”屈羽将绢画留在榻上,躬身告辞。

屈羽的到来,使伯难本来就一团乱麻的心中更是纠结不已。屈羽的那番说辞,除了那说他弄死仲友的话使他无法接受外,说他是夫差的儿子,令他踌躇深思不已。在他的人生中,不断的有人含含糊糊地说的那句:“真象,太象了。”的话让他不由得不对屈羽的那句话回味起来。他一直不想去寻找那个让他失落不满和委屈的话里的深意,但答案一旦不请自来,却又让他如此的震撼。

他知道父亲是范蠡母亲是西施已经很久,这不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个告诉给他的,而是随着从齐迁徙到宋之后,这个秘密被慢慢揭开。但在家里是从来没人敢提的,他和仲友间也从不谈论。他为父亲骄傲,为母亲骄傲。他和陶邑的人一样,将夫差当作是个笑话。不过,他一直不敢确认的是,西施,按照他所听到的传闻,是被越国王妃沉了湖的,如果母亲是西施,那沉湖的事怎么解释?而且,沉湖之前,从不曾有过西施产下子息的传闻。

另外,西施在传闻中是那么的美,而母亲,满脸的疤痕,田白看到母亲的面容时,曾那样失态大喊。他知道,母亲的样子在别人那里是不能称为美的。所以,他很难确认,如果母亲就是西施,那么,夫差会被母亲这样的容颜给迷惑住吗?要不,母亲脸上的疤痕就是后来形成的。但是,是怎样形成的?他不敢去问,也不想去问。

在他的心中,母亲是西施这个推断,一直是一个很难成立的假定。

而父亲,陶朱公,他是千真万确地相信他是范蠡的。即便他不是范蠡,要是将他处在当初范蠡的地位,他会做的比范蠡更强。父亲,一直是他高山仰止的人,也是他为之感到自豪的父亲。他没想到,屈羽竟然说,他的父亲是夫差。他没想到一直以来他“太象了”的人,竟然是那个在陶邑被众口调笑的昏庸君主。

如果屈羽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的血脉中有没有他自己所不能察觉的对陶朱公的仇恨,这仇恨,导致他将仲友引向死亡呢?或者,他是不是早就发觉自己是夫差的儿子这一秘密,深藏于心,隐忍待机?这仇恨难道足以使他用这样的方式杀死仲友?

他不寒而栗。

伯难决定要将事情完全搞个清楚,他要去找父亲问明,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当初为什么从不对他说明?但他的性格是犹豫和懦弱的,还未等他下定决心,三弟叔同从陶邑赶到郢都,带来了陶朱公给他的一封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亲老家急胡不归?

伯难看着信,俨然如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和责怪的眼神。父亲对他是严厉的,正是这一份对长子的督励,使他在父亲身边从不曾因那几声诧异的惊呼而对父亲缺少亲子之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使得好几次他本想开口就那几声诧异的惊呼问个究竟时,又退缩了回去。

“父亲还好吗?”他问叔同。

“父亲很为大哥担心。”叔同答道。

“我是家中的灾星啊,仲友被我害死,使得父亲年老丧子,我罪孽深重啊。”伯难轻轻地说着这些沉重的话。

“二哥怎么是大哥害死的?分明是那个偏狭的庄生所害!这个老骷髅,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叔同忿忿地喊道。伯难摇摇头。

“不怪他,是我做错了。我真后悔啊!”伯难说着,轻轻地啜泣起来。

叔同见一向在自己面前稳重有余的大哥突然哭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小弟,你这次回去,我想请你帮我问下父亲:当初不让我来楚,是不是因为——”伯难收泪后说道:“我是夫差的儿子?”

“大哥难道不回去?”叔同吃惊地站起来,见伯难难过地点了下头,缓缓坐下,说道:“大哥既然问起了夫差,小弟临行前父亲曾跟我说过,如果大哥问起自己是不是夫差的儿子,父亲的答复是:你不是。你是陶朱公的长子。当初不让你来楚是因为大哥从小跟着父亲吃苦,对每一枚钱的花销都很看重。所以,如果大哥不能看到庄生当即救出二哥,那当初送给他的千两黄金便会成为大哥触怒庄生的起因。父亲自大哥离开陶邑时起,就在等二哥的死讯了。”

伯难听完,黯然说道:“这么说起来,我真是夫差的儿子了。”

叔同急忙争道:“大哥,父亲不是说了,你不是吗?”

“你不了解。你回去对父亲说,伯难要为自己赎罪,不能回去尽孝了。”伯难对叔同说。

“大哥,你还是回去吧,家里都等着你呢。”叔同含泪柔声劝说。

伯难摇摇头,说:“我的身体,也不适合回去了,那么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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