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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一) -- 神算子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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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七)

以前读刘震云的《官人》,书中好像提到说:机关工作其实就是文字工作。

这句话很有道理,没有了文件,什么机关都得关机。在去县委之前,我事先做了些准备:第一,翻出以前大学里的《公文写作》,拍拍灰尘,仔细地翻了翻。我惭愧地发现,这本书还和几年前拿到手时一样崭新。因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赶紧又跑到新华书店,买了本最新版的《应用文写作大全》,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重型武器!

到了县委之后,何主任大致交待了我的工作,果然文字工作有不少:写文件,包括会议记录,通知,简报,计划,总结等。特别是简报,由于我参与的是个大型活动,所以隔断时间就要出一期简报。另一项工作就是跑腿,跟着领导到处跑,或者自己一个人各个机关跑联络。

至于另外两个借调来的同事,工会那位副主席大哥统筹全部,妇联那位好脾气的大姐接听电话,传达信息。说来三个人之中,最忙的还是我。

但忙碌还是小事,让人垂头丧气的是挫折!

第一次会议,标志着活动的正式开始。碰头会完毕,何主任简单地说:小蒋,你根据今天的会议记录,写份简报,明天早上交给我。

我一口答应。回家就翻开那本《应用文写作大全》,找到简报那一节。第二天一大早,一份用黑墨水写就,字体工整的简报就骄傲地放在何主任面前。何主任拿起来,稍微看了两眼,随手摸了杆圆珠笔出来。只见得笔走龙蛇,刷刷刷,就在我的大作上一阵涂抹。然后,交还给我,简单地说:按这个修改一下,拿给楼上印刷室打印若干份。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短短一页纸的文章,圆珠笔的蓝色字体几乎超过了原来的黑墨水字迹。要知道,一向来是我在别人的文章上大肆涂改的,怎么会沦落到让别人大肆涂改我的文章?更糟糕的是,何主任的字比我的写得好看多了。

我绝望地想:这姓何的会不会一边改,一边在心里暗骂:靠!这是什么语文老师?这种水平?

但何主任脸上若无其事,仿佛把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人的文章改成这样,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当然,除了羞愧之外,我心里还有不少是愤怒:这姓何的是真会,还是故意显摆?不就是个破领导吗?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照他的意思改了。后来发现,我写的东西,只要是经过任何一个领导的手,都会多多少少改动一点儿。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据说聪明的秘书,会故意在公务上留点漏洞,好让领导去改,以此来证明领导的确比秘书高明。我达不到这个境界,但几篇公文下来,多少还是摸出了些路子。

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在文笔上最大的不同是,一个实,一个虚;一个干,一个湿。虽然各有个的写法,但总的来说,还是文学创作要麻烦些。十个田家英比不上一个老舍,文学语言毕竟是高级功夫。会文学语言的人改行写公文,比写公文的人改行写文学作品要容易得多。

另外,我还发现,写好公文有一个捷径,那就是揣摩上意。每个领导都有自己喜好的文章套路,你把他改过的文章多琢磨一下,便大概猜得出他喜欢什么样的开头,什么样的结尾,可以接受什么样的语言风格。

也就是说,公文写得好不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读它的领导满意。

按照这个方法,我仔细比照了何主任修改过的文字,然后在下一篇尽量模仿他的风格。果然,不久之后,我写的公文他改得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只是稍微改一两个用词,便说:修改一下,然后拿去印刷。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毫无变化。

从头到尾,何主任没有对我写的东西称赞过一句,或者批评过一句。我记得只有秘书科那位笔杆子,有次称赞我说:我开始还担心你写东西文学语言太重,后来发现只有前面两三篇是这样,后面都不错。你上手很快。

我这才明白,当初何主任修改我的文章,其实是完全正确的。

后来曾经在这上面还小小地出了一次彩。那是一次阶段总结会,我负责会议记录。开了一两个小时,会议结束了。何主任照例吩咐:小蒋你回家赶一份简报出来,明天早上要赶着印刷出来。他的话音刚落,我就举着一张纸交给他,说:简报我已经写好了。

什么?他吃了一惊,在座的人一下子都转头看着我。何主任迟疑了一下,接过那份简报。读了一遍,没有改动一个字,交还给我说:那就这样拿去印吧。

他仍然没有称赞我一句。但从他的惊讶中,我已经得到足够的满足感了。说实话我那时相当得意。 当年毕竟还年轻,喜欢当众炫耀。如果换成现在,即使要炫耀,也会仔细权衡一下后果,真正值得去炫的时候,才会跳出去显摆一下。

另一个让我感到满足的原因是,我觉得我已经证明了一件事:我是有能力做这样的文字工作的。即使在这个月里一无所获,能证明这一点,我已经比较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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