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一个死去的化学家 -- 风的笑容

这是一个公司的大楼里面的通风橱。这幢大楼在休斯敦的郊外。休斯敦在美国的南方。所以，我站在这个通风橱的旁边，我应该就在美国。我的故乡在地球的对面。现在，外面是40度的夏日，我的家应该是凉爽的夜晚。

我很久没有把那间在南郊的公寓看成我的家了。我每天开车三个小时往返于公司和那里。那是一处公寓，我一个人在里面吃饭，看电视，洗澡和排泄。对了，我没有睡觉。

我对睡觉只有模糊的记忆，因为我很久没有睡着过了。多久？我记不得了。每天晚上，确切的说是每天早上的2点到4点我可以迷迷糊糊一会儿。其他的时间，我都醒着，确切的说，我每天都没有醒过。

我想我的生活是很好的，一向很好。我本科毕业于中国最好的大学，在美国的二流大学拿到博士，顺利的到这家世界级的公司工作。我不缺钱，我有绿卡，我可以买一个大房子。偶尔看到新人们为了工作和绿卡发愁，我就心生满足，那是我感到快乐的时候。比如说吧，我试验台的对面是个毕业三年的博士，在大学做了三年的博后，现在在公司继续做博后，也不知道还能做多久。这小子刚来的时候在我家住过几个晚上，我给他安排好卧室后就上网去了，他还想和我说话，可是我不想。他不知道他睡着之后我都要看他一会儿。

我曾经也很想身旁睡着一个人，我的老婆。可是我还没有结婚。我的两个师弟都已经离婚了。嗯，婚姻太复杂。女人比全合成还要难对付。我曾经追求过一个女生，那是四年前的事情。她几乎要答应嫁给我，又拒绝了。我总是想不明白，就去问她。后来她就打电话给我父母。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发表了两篇JACS，很好，但是我并不怎么高兴。

对了，我是一个化学家，就是一个以做化学实验为职业的人。我的身上有很难洗去的味道，有时候是酸的，有时候是臭的，有时候有甘蔗的香气，很多时候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对面的这个家伙就没有这种味道。我的工作和厨师有点像，架反应，后处理，过柱，把散发着甜味的氯仿，恶心的呋喃，冲鼻子的吡啶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幸运的话剩下的就是我拿去交差的东西。这些东西装在催化剂上面，公司就可以卖上一大笔钱。

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除了每天早上的那两个小时，我就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干活的人，开车的人，吃饭的人。我一直觉得我在旁边看着自己，有时候也看看对面的那个家伙。这个人倒是很忙，白天忙上班，晚上回去忙着照顾怀孕的老婆。他竟然还有精力想和我说话，说的都是无聊的东西，比如让我介绍好的中餐馆，还约我周末去打网球。

我实在不明白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四年前我也很喜欢到处吃喝，找人打球。可是我爸妈来这里之后，我就没什么兴趣了。我记得我妈在抹眼泪，我爸狠命的抽烟。我记得交女朋友不应该这么复杂，我怎么会搞成这样。可是每天早上的那段时间我就能理解了，以前的生活痛苦，但是很好。

我妈昨天又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回家相亲。嗯，回家很好。可是家太远了，在地球的那一边。我有工作，有绿卡，有不少钱，我一个人住一个大公寓。我站在远处看着自己，一切都很好。我应该回去，回家。不用坐飞机。飞机在天上飞那么久，它太累了。

我也有点累了。我看着我走到一个柜子旁边，拿出一个瓶子，标着“Potassium cyanide“。我倒出一点用称量纸包好，他们说一点就够了。我看着自己绕着休斯敦的高速路转了半圈，回到公寓。我躺在床上，看着严肃的天花板，也不知躺了多久。

躺在故乡的黄土上面就没这么单调了。天上有白云，有飞鸟，有风的声音，还有小虫子爬到手上。天气是凉爽的，不像休斯敦这么热。好吧，回家，现在就可以出发了。我看着我掏出称量纸的小包，包得很好，一粒都没有撒。这些无色透明的小晶体就可以送我回家了。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早上一点，现在走还能赶上老妈煮的小米粥。我把那一小包全倒进嘴里，本来想一口吞掉的，但是它的水溶性太好，只感觉那些小颗粒在舌头上消失了。可惜没有味道。

我终于可以睡着了，在旁边看着我的我都睡过去了，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会在哪里呢？

这是一个我编造的故事，其实连故事也算不上。但是我很难过，每一个情节，都是我看到听到的现实。我不想说什么道理，只想说，有些人就这么活着，就这么死去。如果他们这种死亡的方式是他们无奈的选择，我们可以惋惜，甚至漠视。但是如果这是他们自认的最好的选择，除了惋惜，我可不可以有一些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