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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饥荒岁月里的记忆》系列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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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饥荒岁月里的记忆》系列

十五 苦命的娘

写到这里,不得不费点口舌,说说我娘这个人。

我娘这人,生就的劳碌命,一辈子辛辛苦苦,打从姥姥肚子里生出来,一直到死,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自已常说:“我这一辈子吃的苦,多得有卖的!”

她这人真正的命苦,走“背字”一直走到头,没有转过好运。

外公生我妈和舅舅俩姊妹。八岁那年,外公得急症,突然去世。第二年,外婆又匆匆地“走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子能做什么呢?十一岁的舅舅当时正在刻字铺当学徒,只有饭吃,没得工钱。

舅舅没法,委托姑妈在汉寿找了户人家,把妹子送了“寒房”——童养媳。收留娘的这家人呢,待人刻薄,经常打骂不讲,连饭也不给喂饱。一气之下,娘趁着黑夜都睡死了,拔脚就逃。

走了两天两夜,回到常德,找到舅舅,无论如何,讨米都不去汉寿了。俩兄妹相依为命,娘自已是个小孩子,却帮人家带小孩,洗衣做饭,扫地抹灰,当勤杂工,什么都干,只图混个嘴巴活命。

1938年,日本佬占领上海,南京,武汉等地。成千上万的“下江人”逃难,有些落脚在湖南。

下江人很有眼光,他们看准战时的机遇,兴办起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厂,在本地招收童工,提供食宿,工资微薄。

我娘这时进了一个南京人办的卷烟作坊。南京人怕日本佬的飞机轰炸,把家搬到陬市乡下。我娘在南京人的作坊里一直工作到日本佬投降。

战争停止后,南京人返乡,我妈也长大成人。经人说合,嫁给了我老爸。

刚结婚时,我老爸这人特心细,看娘年轻,娘家又没了父母,生怕他放排出去后,家中无人,会席卷财物,打滚包潜逃。到时,连个找处都没有。

因此,便存了个心眼,每次放排出去,便将娘数月的伙食钱交给邻居,由邻居代发。直到我出生后,女人有了拖累,这才放心大胆,给娘一点实在。

我爸这人,优点不多,毛病却不少。

首先是脾气暴烈,说白了,就是横,得理不饶人,无理也不饶人。二是好酒贪杯,沾不得杯子,一沾着酒杯就非要搞醉不可,哪个抢他的杯儿,就同哪个横。再就是喝酒之后话多,言多有失,失言便会得罪人。因此,老爸得罪的人不少,大多是酒后开黄腔惹翻的。

他当排古佬,忙活了一辈子,弄到的几个钱一齐送给了酒馆饭店,一生没得积蓄。所以,一个女人找到这样的男人,真的是前世遭了孽!你讲,我妈的命苦不苦!

60年他一撒手走了,可就苦了俺妈。那年,她才三十六岁。当时,她想找个伴,跟我商量,我一脑壳的封建思想,死活高低不干。见我态度坚决,从此,就不再提起这话。

如今想起来,我很后悔,后悔当初不该拦阻她。要不,也许她后来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如今我是悔断肝肠,后悔也迟了!

我还记得,公共食堂撤消后,食堂里有头猪娘,怀了崽,不便分到户,也没有人愿意饲养。于是,居委会提出了二个方案,看是否有人接榜。

一是要猪崽的:如果生下七个猪崽,喂养者可得一头;超过七头,可得两头。二是领取工资:每月30元钱。两个办法都是喂养到生小猪后满60天,小猪出栏为止。至于饲料则由喂养者负责。

我妈看到我们几年都没吃肉,心生爱怜,便主动要求喂养,提出要猪崽,不要工资。

接手之后,天天不辞辛苦,到镇后的长港里下水绞丝草,挑回来后又耐耐烦烦地剁碎,然后,放入锅内煮熟。

那时,已是初冬季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娘依然日复一日地下水绞丝草,时间一长,嘴冻得乌青,浑身直哆嗦。我看得直流泪,心痛地劝她:不要下水啦。她笑着回我:不下水,猪吃么得呢?

因为长时间在冷水中淘,风寒浸入体内,又没有钱及时医治,从此,栽下了病根,贻害了她老人家的后半辈子,直至这病把她害死。

好不容易盼到猪娘下崽的那天,娘在猪场守候了一通宵,生怕出什么意外。直到天明才回来,进得门来连衣服都未脱,上床便呼呼大睡,可想而知,累到何种程度!

捱到猪崽满月那天,娘抱着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猪,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喜气洋洋地回家来。

我早已在堂屋狭窄的角落里,用捡来的砖块为小猪搭好了一个窝,早就急切地盼望着它来。它长大后,我们就有肉吃了。它就是我们的明天,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寄托。。。。。。

那一晚,我们几兄弟围着火炉,围着娘,兴奋得睡不着觉。四双手在小猪的身上,摸过来,摸过去,都希望这猪能像气球一样地膨胀,那该多好哇!

不料,这猪辜负了我们,太不争气了。到了第三天,它竟然蹬腿去了。

我对猪的死倒没什么,最可怜的是我娘。

她老人家抱着死猪,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起来。鸣鸣咽咽,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隔壁二往的邻居也陪着掉眼泪。

她边哭边诉说:“我的命比黄连还要苦呵,鸣,鸣。。。我吃尽千辛万苦,日夜劳累,只想这猪娘多下两个崽,鸣,鸣。。。那里想到,它就昂昂合合[刚好]只下七个呢,鸣,鸣。。。,下得八个我就可以得到两个不猪呢,鸣,鸣。。。就连这独独的一个也救不住呢,鸣,鸣,鸣。。。。。。我这几个月的亏吃得不值得啊,泡泡都没鼓一个呵!鸣,鸣,鸣。。。。。。我的八字真的是苦到顶哒啊!鸣。。鸣。。鸣。。。。。。”

这是我头一回看到老娘透心凉的号啕哭泣。我站立在一旁,不好劝慰,也不能劝慰。能作的便是陪着流眼泪。悲愤只能发泄出来,淤积在心中便会转化为病,这病,是任何药物也治不好的!

便是如今,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一想起那个场景,我的心还隐隐作痛,我可怜的娘啊!你真的是命苦!

十六 不为人知的食物吃法

61年的元旦节,每人配两斤胡萝卜。我拿着条子,来到镇属的专业队。

一打听,这胡萝卜要自已动手去地里挖,菜园里有人过秤,有人收钱。跟着一大群买胡萝卜的人,来到田园,动手挖起来,切掉缨子,刮去泥巴,交了钱,提起八斤胡萝卜回到家。

怎么个吃法呢?娘提了个主意:先洗净,放到锅里蒸熟,然后杵成泥状,拌些糠呀,菜呀,做成饼,放在锅边上,烧起小火烤焦起。做成后一嚐,喝!味道蛮不错呢。

不过,这味道是指当年而言。放在如今,恐怕倒贴钱也无人肯嚐一口。

大头菜当红蓍吃,这东西只怕没人吃过。

大头菜属甘兰科,有股特殊的冲味。当年,既无油,又无盐,人饿极了,总是想尽无名法儿,要把这东西吃到肚子里。

我们家是把大头菜先放到锅里蒸熟,冷过气后当红蓍啃。吃在嘴里粉砣哒的,味道还可以。这就应了古人的一句话:“饱了肉也嫌,饿了糠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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