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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 转载说明 -- 温雅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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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之六:夏收

北京地区一般在六月十五日前后,就到了麦子的收割季节。北方农村当时都搞间作套种,因此一年有两个收成季节,一个是夏收,具体说就是收麦子,在六月,一个是秋收,主要收玉米,在九月。夏收劳动强度极大,是与老天爷抢时间,但时间很短,一般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完了;秋收虽然每日劳动强度不是很大,但时间却很长,前前后后差不多要一个月。

夏收之所以要与老天爷抢时间,是因为成熟的麦子被雨一浇就要发芽,而收割以后没有脱粒入仓的麦子被雨打湿就会发霉。以前在中学的时候,每年到了夏收季节,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到农村去帮助夏收拔麦子,对它的劳动强度多少有点认识。但真正像个农民那样收麦子,这还是头一回。在开镰前一天晚上,老知青帮我们把镰刀都磨了磨,本以为有了充分准备,没想到第一天割麦子还是给了我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北京地区夏天气温的最高记录往往出在六月,那时也不像现在空气污染这么厉害,虽然不是“锄禾”,可在“日当午”时干什么也会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割麦子不需要亮光,熟练以后闭着眼都能割,所以老乡们都喜欢在天不亮的时候就下地,等太阳出来这一天的活也就干得差不多了,可以避免日头下暴晒的痛苦。动作快的甚至天还不亮就割完了当天的麦子。

我因为第一次割麦子,没有经验,只好跟着大伙走,没想到却吃了大亏。

我那天摸着黑走着走着,人群就停下了,队长喊了句“一人一垅,开始吧!”大家就迅速站好位置开始割了起来。我因为站在后边,就自然被挤到这块地最外边的一垅。没割两下我就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不利的位置。我们第一天割的是大麦,大麦的麦秆比小麦要短得多,而地边上的大麦由于照看不周(水浇不满,肥施得不足等),比正常的大麦长得更矮。小麦长得高,人可以站着弯腰割,而大麦长得矮,人就必须蹲着割,用不了一会膝盖就酸疼得难以忍受。老乡们也许因为习惯了,动作都飞快。奇怪的是女知青们居然也割得不慢,远远地把我甩在了后面。我当时真是郁闷极了。

既然反正所有人都是蹲着割,为什么还要说我吃了大亏呢?这还是因为大麦的高度问题。按照习惯,割麦的人要同时负责把割好的麦子捆成捆,这样方便装车往回运。捆麦捆用的就是麦子本身,一般把两股麦子的麦梢处打个结,铺在地上,把要捆的麦子横着放在上面,然后就用这两股麦子像绳子一样把上面的麦子捆起来。由此可想而知,麦子越短,做成的“麦绳”也就越短,而且要捆的麦子太短,也不能一下捆太多,因为那样很容易散开。我这里因为麦子短,就要比别人多捆几倍的麦捆,这无形中增大了几倍的工作量。

那天我们大概从凌晨三点下地开始割麦,天还不太亮,就陆续有人割完麦子回家了。即使割得比较慢的人,一般上午也就完工了。到最后,整片地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长长的一垅麦子。

因为夏收割麦子都是天不亮就下地,所以人们收工后下午就都在家休息,养精蓄锐了。只有我,中午吃完饭后还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地里接着割那没完没了的麦子。

到下午的时候,队里的老饲养员给另外一块地里干活的人送绿豆汤,从我这片地经过,招呼我喝了两碗绿豆汤。他看到我捆的麦子,就笑着问我为什么不捆大点。我向他诉苦,说这大麦太短实在捆不了大捆。他就告诉我,老乡们在这种时候一般都到附近的小麦田里拔点小麦做“麦绳”,所以他们捆的捆都挺大。真是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呐,原来如此!谢过老饲养员,我也到旁边的小麦田里拔了几把小麦,专门用来捆大麦,这一来果然大大加快了速度。不过,我所在的位置,是这块大麦田的最右边,再右边就是村子了。而小麦田在左边,我必须穿过整个大麦田才能拔到小麦。因为那块小麦田是别的生产队的,我就不好明目张胆地拔它一大把来做麦绳,只能一点一点地“偷”,这就又影响了我的速度。

尽管用小麦捆大麦加快了速度,我还是一直干到天黑才把这垅麦子割完。我拖着极度疲惫的双腿,慢慢地往回走,心里倒是非常的平静。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把我该干的干完了。大不了我比别人多受点累,反正所有的麦子都必须在这三四天内割完,咬咬牙总能挺过去。

刚一进村,迎面来了黑压压一群人,走到跟前才认出来,是我们一起来的知青们。他们也在同时认出了我,纷纷关切地询问。我这才知道他们看我天黑了还没回来,向也在同一块地里割过麦子的女知青打听到我在哪块地里干活,一起出来帮我来了!想想他们也都是第一天割麦子,也都劳累一天了,这时候还出来帮我!那一刻,我感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我们割的是小麦,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割小麦可以站着割,而且用左胳膊一挽,把一大把小麦夹在腋下,然后挥起镰刀两三下就可以割下一大把。而割大麦因为蹲着干,胳膊用不上,只能用手抓。想想用手一抓能抓多少?两者真是无法相提并论。

割小麦时我虽然依然落在后面,但终于没有落后太多。同队的几个老知青割到头时,我也剩得不多了。他们看我也快割完了,就几个人一块过来帮我。在他们的鼓舞下,我也不甘示弱,一鼓作气很快就割完了。

割完以后谢过他们,我抬头一望,发现我那位最要好的“插友”正在不远处割麦子,也是整片地里就剩他一个人了。我这位“插友”就是当初和我一起去部队面试,一起被后门兵挤掉的那位,因此也可以算是“难友”了。我今天干得不错,速度大大提高,心里非常高兴,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苦干,无论如何没有不去帮忙的道理。我就告别了帮我的这几位老知青,过去帮我那位“难友”了。

大概是那位老饲养员跟队长讲了我第一天的惨状,从第三天起,队长就没再派我割麦子,而是派我跟着车把式从地里往场院上运麦子。运麦子虽然不累,但必须起早贪黑,尽快把地里的麦子全运回来。北京夏天天很长,早上五点天就亮了,晚上九点天才黑。所以运麦子的那些天,每天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作时间长达十五六个小时。

等麦子全部运到场院上,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脱粒了。陀头庙全村共用一台大型脱粒机,几个队轮流使用。轮到哪个队时,哪个队就得24小时连轴转地干。轮到我们队那天,我白天刚运了一天麦子,晚上就被叫去参加脱粒。脱粒机的进料口是个将近两米长的斜槽,内高外低,六个人分别站在斜槽的两边往脱粒机里送麦子。其他人则负责把一捆一捆的麦子拎过来,放在斜槽上,这六个人就负责把麦捆拆散,然后像传送带一样把拆散的麦子往进料口里送。我刚一到,队长就把我放在斜槽的最高处,离进料口最近的地方。当时天已经黑了,尽管场院上点着很亮的灯,进料口还是像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不停地吞噬着小麦。我站在那里,根本看不清小麦是怎么被卷进机器里去的,也看不清飞速旋转的机械离我究竟有多远多近,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小心手伸得略远了一点,就有可能被机器给卷进去,那整条胳膊就会在一瞬间被搅烂。如果是在白天,我能清楚地看到机器里面旋转部分和我的距离,我自然不会紧张。如果我像其他老乡一样,用过很多次这个机器,对这个距离心里也会有数。但我第一次用,又在晚上,什么也看不清,当时的心情可以说紧张极了。好在麦秆本身摩擦力极大,我可以从这个斜槽较低的地方下手,利用麦秆之间的摩擦力,用低处的麦子把高处的麦子顶进去。

这台机器效率相当高,干到午夜时分,所有的麦子就都脱粒完了。等我从机器旁下来,精神不紧张了,才注意到自己的喉咙几乎被灰尘塞满,已经说不出话了。我只好拼命地清喉咙,不停地吐痰,这样折腾了五分钟,才勉强感觉好些了。

关键词(Tags): #夏收#割麦子#脱粒#小麦#大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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