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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一章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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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五章在这一章里,人们都在深渊中或正在滑向深渊。当年我刚进大学,曾就苦难深渊之类主题写过很多诗,这说明我不懂苦难与深渊。等到我从学校出来,对苦难与深渊有了真正理解时,我却一首诗也写不出来了。作为半个虚无主义者,我不能确定拯救的存在与真实,我只能说苦难和深渊确实曾经存在过。

故事讲到这个地步,一切线索都已经完备了,有岳飞秦桧这一忠一奸,还有杨再兴周三畏等一干龙套。要是再往下发展,就该是岳飞抗金的折子了,这段大家应该去听刘兰芳讲。我的故事到此也应该结束,但是这么一大帮人聚在一起不发生一点事儿就散了实在可惜,就象我小时候看的港片,某人拿着把枪指着另一个人的脑袋,一边喘气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信不信我一枪打爆你的头?尽管每次演到这里我就会猜到这个杀人前都婆婆妈妈的人一定要倒霉,但如果导演真的就在这儿把片子结了我也会很不高兴----大家都在期待着一个结果,哪怕它无趣,悲惨抑或是早就已经被我们猜到。

赵构也许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这个小朝庭处于朝夕不保的刀尖上。早些年北方流传有这么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对于宋朝人来说,这句话也许是个侮辱。但我们知道,老百姓从来就是被人侮辱的对象,言语上的侵害不知要排到哪里去了。所以这句话只能侮辱赵构。而作为一国之君,被侮辱肯定不是一种好的感觉,为了能逃避这种侮辱,赵构只能生活在回忆里。对此,汤姆生有一句话:“幸福是往事的影子。”赵构作为一个小资,去追求幸福的幻境,实在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师曾经教育我说:“赢得了时间就赢得了一切。”当时他是针对我经常拖拉作业,经常迟到早退而引用的列宁的这句话。现在我又知道了黑格尔的一句话:“在感觉的世界里,时间是否定性因素。”至此,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在回忆的幻境里寻找幸福了,因为他们在那里可以战胜时间,可以战胜一切。

在我的故事中,几乎大部分人都生活在回忆里。这其实也是实际的情况,起码在我周围都是这种人,不知道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整天晕晕乎乎五迷三道。好在我们不是搞科研的,所以也没有什么机会犯下大错。这样一来,我很容易推出我和我这帮朋友的下场,如果没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准会晕晕乎乎直到头发变白眼睛变花,脑子里开始长东西为止。到了那时候,再想清醒过来就不可能了,因为已经真的晕了。现在我能想到这个,证明我还是清醒的。等我什么时候想不到了也就是真晕了。趁我现在还没有真晕,还能想事情,我就还可以同情一下赵构这个小资皇帝。

评书里的赵构是由一匹泥马驮过黄河的,中国有句歇后语,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所以说,赵构一出场便是一个悲剧的开始。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悲惨的故事:黄河在奔流,北岸是金兵箭如雨下,南岸是一片神鸦社鼓的荒凉,中国的滔天浊浪里浮着一匹已经层层剥落的泥马,马背上是一个华服少年,一身貂锦面如白玉,头戴紫金冠。

如果我是赵构,那时候我一定会哭出来。没有退路没有明天,谁不哭谁是傻逼。当初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和大家哭成一团。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虽然有些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但我还活着,同时我故事里的赵构也一直没有死,所以我们还得强忍着绝望继续犯晕乎。

在我的理解,我们和宋高宗赵构属于同一类人。我们这类人既不会像岳飞那样名垂千古,也不会象秦桧那样遗臭万年。我们曾经亲手创造了历史,并为之见证,但当这一切过去之后,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历史就象一个不够意思的司机,一踩油门甩掉我们这些推车的,自己跑到前面去了。

早年在收音机里听刘兰芳讲《岳飞传》的时候,断断续续听了何顿的一部长篇小说《我们像葵花》,情节早就忘光,只记得最后一句儿歌:“董存瑞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这是我们上一代人的感慨,和我们一样的苦涩。

秦桧刚刚回朝的时候受到了整个朝庭的热烈欢迎,大家都说他是当代苏武。但是这种热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就散掉了,继而出现的是一些冷言冷语。在我看来这个现象再也正常不过。我写下这行字的前一天,九年前劫机到台湾的卓长仁被枪毙了,就算秦桧没机会见见卓长仁,这种政治上的小把戏他也应该能事先猜到。

对于临安城里的南宋政府官员,我没有一丝好感。周三畏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代表。在我看来,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里,少有进化的东西中就有一样是官僚。换言之,如果你想看看南宋时的官僚长什么样,只用往电脑里扫上一张当代官僚的照片,然后用特效给他换上古装就行了。

我现在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看着街边斑斓的广告牌就会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一切都没什么不对的,但就是觉着别扭。比方说北京这几年的空气质量明明有所好转,但我就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空气给我的那种感觉了。现在我的感觉是有谁从煤气管道上拉了根无形的软管塞我鼻子里了,天天往里灌一氧化碳,灌得我脑袋晕晕乎乎。当然,有时候我走在大街上也会突然醒过来。这个时候多半是夏日的中午,街上几乎没什么声音。我走着走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聋掉了,这时候我就会猛醒过来。抬头一看,身边的大厦玻璃幕墙上反射着强烈的日光,什么也看不清,眼睛也几乎瞎掉。这个时候,整个天地连同我在内,都暴露在一种近乎绝望的惨白日光下,我觉得我醒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一种好的兆头。

与我相比,当年的秦桧则幸运很多。和其它的一些潜伏特务不一样,金兀术并没有给他规定什么任务。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夫妻俩并不算是汉奸。我可以充满羡慕地想象,当时的临安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但又绝不会很热。秦桧和王氏住在朝庭为他们新建的宅子里享受着每一天的幸福生活。因为房子不很大,所以天井里的阳光也能把整个厅房照亮。秦桧坐在太师椅里,由王氏递上一杯龙井茶或是一盘水果,说不出的快意。在我看来,当官的乐趣也就在于此了。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分到一个单位里的官儿们就是这样。坐在阳光充足的办公室里,连灯也不用开,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当然,那时候女秘书还很少,现在倒是普及了,可惜官员们的生活又发生了变化,也许是我落后了,但我确实不喜欢这种变化,下午六点钟下班又被人带进黑漆漆的夜总会和一些不知有无性病的小姐频频接触,我宁愿回到十年前我那间堆满图纸的破旧的办公室里去挥汗如雨,去暗暗欣赏和我一样经历简单的年轻女同事。

前几个月,我有一个同学从美国回来了。我们去了几个哥们接他,到机场见面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话,大家就都哭了。后来汽车从公主坟过木樨地直到长安街的一段路上,我们的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十几年来,我成百次地在这些地方经过,却从没有这么哭过。也许真像闻一多说的,我们就是一潭死水中的五彩斑斓,我刚才在机场说什么:“壮志已怜成白发,余生犹待发青春。”也许我说错了。

秦桧踏上临安的土地,第一个感觉就是陌生,我们知道,他当初离开大宋去北国的时候是和汴梁告的别。正如哪个蹲了十年大狱的哥们给放出来了,满心惦记着老婆在家等他,已经酝酿好大哭一场了,谁知一推家门,里面却坐着个陌生的女人,这种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硬是把秦桧酝酿好的泪水给逼了回去。前来迎接的赵构君臣看见秦桧这样没有激情,不禁大失所望,只好草草地夸了他几句当代苏武然后草草散会。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秦桧还很年轻,如果是二十年后,他多半会在头一天晚上往衣袖上猛涂大蒜水,这样在欢迎仪式上就可以泪如泉涌带动气氛,皇上也许就会马上封他当个大官而不是一个小吏。不过后来秦桧还是当上了丞相。当时朝廷官员里有谣传说王氏和赵构有一腿,不然TMD秦长脚怎么可能爬得这么快。根据遗传原理,赵构的老爸就闹过妓院门事件,根据中国的官场定律,一个人爬得快,不是有个牛逼的老爸就是有个牛逼的老婆。王氏当过招聘妓女又是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的秘密。有这样的谣传说明南宋的官员思维还算正常,有一定的逻辑推理能力,南宋人民的运气并不算太坏。至于真相如何,我一时还没考证出来,但我不会就这样相信历史书上和评书上写的。因为我毕竟学过概率论,也知道那上面说的和我头头说的哪个的真话成分更多。不过我并不死心,最近我在努力做梦,等赵构或者秦桧跑来告诉我真相。当然,如果是王氏穿着低胸体恤对我说那就更好了。

象秦桧这样类似的经历我也有过,当初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是经常加班赶工,后来我发现这些工作我不做也没关系,于是我就停下手,挨着科室搜集报纸看。工会的同志发现我关心时政,就要求把我调入宣传组,当时我接到调令的心情大家以想象得到是多么汹涌澎湃。要知道,在当年女同志普遍不爱画妆的情况下宣传组和文工团等地尤其是我们向往的地方。领导在这种地方给我委以重任,怎能叫我不粉身报答?不过后来的事情很快使我改变了想法,又变得沉沦起来。

关于那次打击是这样的:时年1990年,部分地区新生儿数量猛增,我们单位顺应形势要出一期有关计划生育的黑板报,上面把工作交给了我。我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地球,旁边描上几滴汗,以示其不堪重负。然后又在地球的上方绘上一只红色的大公鸡以示中国。最后在一旁写下一行字点明主题:中国,我的套子丢了。需要向年轻读者说明的是这句不着边际的话是有来头的,原文作者是梁小斌,朦胧诗人。我只改了两个字,意思就简单明了多了。不幸我的领导不喜欢这种风格,在他看来,我应该写“控制世界人口增长,中国负有重任。”这说明我和他们的思路不一样。我当时脑子里还有一个方案,要知道,当时正是爱滋病传入中国的发现期,我就想写上一句:“为了您和家人的健康,请使用国产安全套。”后来总算想到我们单位又不是做这个的,才没把这个写上去,否则当时我就得被开除了,而不是简单地降级处分。

这件事如果是发生在今天,我就可以总结出一个教训:在出这一期板报之前,首先应当问明领导的意思,按他的意思弄完板报后,最好再加上一句鸣谢某某领导对本期板报的一悉心指导云云。但遗憾的是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当时这事给我带来的只有打击没有教训。

秦桧在临安城里当小吏的时候正值岳爷爷出山,我一直很奇怪岳飞为什么不在太行山上作大王而要下山当军阀,也许这就是有野心的具体体现。当然,作为一个军阀,岳飞在任何时候都给自己留有后路,据我所知,岳飞出山时,山上就有一支队伍没有撤走,以防将来事情有变还留有一块根据地。

众所周知,毛主席当年有一句话十分有名:“你们要是再XXX,我就和林彪上山打游击!”这句话岳飞当年也经常用来威胁朝庭方面:“你们要是再XXX,我就和王贵上山打游击!”我分析,类似这种话才是后来赵构决定杀掉他的真正原因,只不过当时朝庭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打仗的军队调用,只有一再屈从。后来林彪叛变了毛主席,这点大家都知道,在这里需要指出一下的是,王贵后来也叛变了岳飞。这两个事情给了我们一个相同的启示:以后对身边人一定要看准。

我现在可以想象当初八百岳家军下山时的情景。那也许是一个郁闷的夏日,朝庭的一纸诏书将岳飞他们请下山。当时王贵一定是手提大刀,满面红光地绕着岳飞的马前罗罗嗦嗦:“哥,咱们这会弄好了能闹个大将军吧!”这样的一个人,看上去憨厚忠义,最后竟会叛变大哥,这一点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当年岳爷爷下山,八百军兵紧随其后。在那个乱世也堪称少有的牛逼了。与此同时,赵构正在他的皇宫里盘算着怎么收编掉下一支土匪,秦桧在和他老婆计算该月水电,周三畏在和一个刚认识的女孩睡觉,杨再兴正和罗延庆密谋越狱,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而又各不重叠,构成了南宋初年的一幅图画,看着这个图,我只是觉得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从脚心升到了脑部。

关于这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我还有以下补充的。前几天我陪美国回来的同学重游天安门的时候遇见一个老外。该老外身着一件印有格瓦位头像的文化衫,形容可笑。他站在纪念碑前指天划地地跟我们发誓说天安门这儿当年有块牌子,“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有人给翻译成了“全世界的穷鬼都上这儿来”。我们都知道他是在存心调笑,也就没有在意,笑过之后各自散了。

等回家之后清理钱包,我发现自己把本月的生活费给花掉了。于是我就打电话给出洋那哥们,约他到广场去见面,想向他借点外国花纸头。等借完钱之后,那哥们又拉我在广场散步,当时已经是晚上了。

看着灰蓝的夜空里隐藏在灰尘和云层后的星星,我就想起了北岛的一首诗,星星黎明什么的。这几年北京已经很难看到星星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北岛的那个比喻也就自然看不到了。想到这里,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从我的脚心升至头顶。

岳飞后来在大理寺坐牢的时候写了一份自供状,在那篇状子里他历数了自己的几大战功,这哪是什么自供状,简直是在挑衅。类似的事情在当年重庆也有过一幕,那是一名中共烈士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写的自白书。虽然这两者生活年代不同,干的事情不同,但这都不防碍我把他们并列起来。

我上面的两个例子也许会唤醒一些中年朋友的记忆。1976年四五天安门事件的时候有位诗人写了一首主题是我不相信的朦胧诗,要说起来这也算是他们那拔里少有的直白了。我在十多年后重新读起这诗,脑袋还是一炸一炸的,由此可见,怀疑乃是年轻人的天性。如果是在今天,随便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当年岳爷爷和金兀术他们作战的时候,怀疑的念头也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这说明他还年轻。年轻时候的岳飞作战勇猛精力弥漫,在战场上作战时吼声如雷,手上的大枪一般不用来扎而是当棍子扫。48年的时候国共在山东开战,国民党的海军在一边帮忙,重庆号那时还没有起义,那上面450毫米的大炮一轰,我们阵地上就少一个班的战士。岳爷爷的大枪横扫敌群的时候也是这种状况。金国的将士们一见他冲出来就立马让出一个圈,这个圈的半径就是岳飞的臂长加上沥泉神矛的长度。每当岳爷爷身边空出一个圈,他就会大为疑惑,心头升起诸多疑问,手的枪也放了下来。这时候金国军兵以为有机可乘便大肆开弓放箭,这些箭射岳爷爷的身上全都被挡回来,看到的人都以为撞了妖,有人学过一点气功,就解释说此乃道家内功最高境界,时时无心,时时有心,手中无枪,心中有枪什么的,越传越邪。

其实岳爷爷刀枪不入的秘密十分简单,那就是他连人带马穿了双层铁甲,脸上也戴了铜面具,外面刷上颜色,一般人看不出来。他这种行为属于装鬼,对此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捣鬼有术,也有效,但有限。”所以岳爷爷能骗得了岳家军的弟兄,能骗得了金兀术他们,却骗不了秦桧和赵构他们。他们在处决岳飞的时候不是用箭射而用绳子勒。岳飞除了做一个钢项圈戴上之外别无它法,但那样一来一代名将就与一条狗无甚差别了。对于一个将帅来说,这样是生不如死。

岳飞以上的作为使我联想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不会捣鬼,在小商河边被金兵射成了刺猬,他就是杨再兴。

杨再兴以八百人在小商河边狙击金兵数万人,杀敌两千,最后全军阵亡。这个事情又让我想到了当年国共内战时在塔山的一场战斗,据说那时国军的弟兄们死光了,当官的就上,零下多少度里,连长排长光着膀子抱着机枪往上冲,解放军一排枪子扫过去,倒了一排大盖帽,又冲上来一排,活像当年的白莲教,也许当年杨再兴在小商河边也是这般情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走出箭雨,所以他只有尽量多杀人。对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个说法。在他看来,大家都在杀人,用刀杀人,用枪杀人,用飞机坦克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如果我把杨再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感受推而广之,我就会悲观地想到: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场箭雨里,谁也走不出去,只有以尽量杀伤别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杨再兴阵亡之后有不少人谴责岳飞不把刀枪不入之法传给众兄弟。对此,岳爷爷的想法是:我的方法插鄙无耻,教给杨老弟,以他的刚烈情性也一定不会去用,反而惹他笑话。对于他这个解释我可以表示理解,因为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就亲眼看见一位工人老大哥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捂着胃蹲在地上了。上前问询,得到的答案竟是饿的,需要声明一下的是当时不是六十年代初的灾害期间,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他的答案是这样的:“你们没吃,我怎么好吃呢?”这句话如果放在今天一般是男女约会时用的,但在当时的那个条件下说出这么句话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位工人老大哥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经常接触到一些青年学生,这批人中有不少都是悲观主义者,每当他们向我感叹什么世风日下中国没希望了时,我就把这个工人老大哥的话讲给他们听,告诉他们现在这个社会上,像这样有勇气,敢担当的人还有很多,所以你们可以选择悲观,但不要消极。在热力学里,有一个定律说闭合系流中的熵量总是随时间增加的。如果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如果没有外来的努力,一切事情都在越变越糟糕。所以我们可以打开电扇,一边耗电一边让发动机散热带动气温上升,但却永远不可能有一个机器能一边降温一边发电的。这是整个宇宙在熵增方向的大前提规定的,如果要让我们的生活不那么糟,我们就需要这些勇敢的人来付出他们的努力,减少熵量。

在我看来,杨再兴乃是岳飞故事中第一大英雄。他和岳飞不同,他是从西南监狱中跑到山东九龙山造反的草寇,被岳飞收编了之后不受重用,整天巡城查哨,如果不是因为小商河一战,他也许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淹没在历史的浪奔浪流里了。但当这个机缘来到之时,杨再兴是毫不犹豫地杀了上去,名垂千古。我们在看到坏蛋起义,浪子回头时都会非常兴奋,比方说我当年看《烈火金刚》里刁世贵造日本人的反就很感动。杨再兴严格来讲也许算不得坏蛋,但在小商河一战之前,他绝对是个小人物。虽然长得英俊挺拔又武艺高强,但和岳飞相比实在也算不上重要角色。也许在你我之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人,历史给了他们一个死亡的机会他就勇敢地冲上去了,永远值得我们怀念。

我们念大学的时候系里最漂亮的女生现在在外国。当年有个老外给了她一个嫁人出洋的机会,她就毫不犹豫地嫁了。前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和当年她的几个追求者谈起这件事,那几个哥们现在都已成家立业了,谈到当年的事仍是摇头叹息。也许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该女生做的这事实在太不漂亮,简直是洋奴汉奸。但我们都不是当事人,都不了解当时的底细,就不应该对其妄加指责。

我现在一边做些手头的文字工作,一边就在想我是否也曾有过一个可以勇敢冲上去的机会。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又像是否定的。这也许就是我怯懦的结果,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有些问题其实根本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常常很简单,很朴素。当年高尔基有一句壮语:“真理是朴素的。”但是由他的身份来说这个话没有多少说服力,因为他,还有罗曼罗兰都说过许多诸如此类的道理,但他们本身在此方面的行为,却往往是奢侈的。

我小时候接受革命传统教育,被告知革命总是要死人的。也怪说这话的人不看听众的具体情况,在十二岁以前,我一直把这句话理解为“革命即死人”。十二岁的时候学了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这才知道革命并不等于死人,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革命仿佛是在做买卖,自己这边死个人等于亏了几十块,对手那边死个人等于赚了几十块,因为死人太多来不及数钱,伤心也被激动抵消了。

据说岳飞他们参加的战斗算不上革命,最多不过是保家卫国。但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战士也可算是为国捐躯了,属于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里“上溯”纪念的范畴。同时需要声明的是我们有许多英雄不在该碑文的纪念范围之内,比方雷锋,王杰,欧阳海,林昭,遇罗克,张志新,以及许许多多姓名不存的英烈们。

我现在可以想象当初杨再兴最后一战的情景。作为六郎杨景的后代,杨再兴生得十分英俊。在一般的评书当中,这样的人多是万箭穿身而死,比方说白玉堂罗成还有杨再兴的七叔杨延嗣。他们都是公认的人中龙凤,却一个个早死。有人说生物界是“优胜劣汰”,照这么看是有人的优劣标准出了问题。但我更愿意相信进化学里的四个字:“适者生存。”

那一天岳飞派杨再兴率八百军兵在小商河边巡逻,像所有不得志的英雄一样,杨再兴当时的心情极坏脾气极差,他把长裤套在头顶,将裤腿卷成回族的样式以抗议分配不公,同时需要声明的是此时已是天入深秋,在另一个战场上岳飞连人带马上的是双甲,如果去掉外面涂的伪装活脱脱一个欧洲中世纪武士。但这边的杨再兴却是赤裸着上身坐在马上,下身也仅穿一条短裤。这样的一种装束夹在八百骑兵中间实在是有几分诡异。

三国里有一段许诸裸衣斗马超的故事。姓许的扒了衣服和人干,当然不是上床干。结果被人射了三箭。事后有人评论:谁叫他赤膊?在我的理解,这就是说许诸和杨再兴这般赤身裸体地上阵是对敌方弓箭手的一种挑逗,就连弓箭本身都会禁不住诱惑而从箭筒里飞出伤人。我们知道,在西方有许多S/M俱乐部,那里的诸多工具一字排开要比咱们当年白公馆渣滓洞的家伙合在一块儿还要多。如果有谁像杨许二人一样裸身进去一定是混身伤痕地给人抬出来。

我把杨再兴的死解释成他挑逗金兵射箭,可能有人接受不了,但事实也就如此。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过有人把脑袋伸到别人的棒子底下等着挨敲,也见过有人趴在大马路中间等着造形奇特的拖拉机从自己背上碾过去,更见过一大群发狂的少男少女为了某明星聚在一起不肯散去,等着警察大叔手挽手组成隔离线,把他们赶得抱头鼠窜。但在以上这一切事例中,当事人无不是为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而甘心受虐的,暂且不论这个愿望是为国为民还是为歌星签名,总算是有了一个理由。但杨再兴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给人当箭靶的理由我却一直没有想到。也许年轻人做事从来就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吧?

南宋建国之初的几十年里,前线一直战火不断。在我看来,一个战火中的国家也可能有两个世界,一个光明向上,一个浮华颓废。如果朋友们看看电视,也许会从内战期间国共两党上看到这一差异。陕北是一片红土,红土之上乃是一排排的破窑洞,整日飘荡着激昂的歌声,生产劳作,就像一个大同世界。再看南京,如果你是个享乐主义者你就会很亢奋,因为这里歌舞升平,正是你的天堂。但要是作为知识分子来讲,这两个世界都不属于你,当年陕北有个叫王实味的读书人写了两篇关于解放这里青年思想问题的东西,被人关起来,后来杀掉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和他一同犯事的还有几位,丁铃艾青肖军,只是这几位态度较好,又与托派没什么牵连才没被杀掉。当然,与上面的事情相比,大家更熟悉的还有发生在国统区的七君子事件。

当年岳飞他们在前敌拼命的时候,临安城内就是一幅陕北与南京的混合像,最有生气而又死气沉沉的,最简朴干练而又最浮华的,最让人感到压抑而又最让人感到自由的,一切的一切构成了这座繁华的大城。周三畏作此城里的一介小吏,官威所至不过一群平头百姓,这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所以周三畏只有成天喝酒以麻痹自己。前文我说过,他是住在临安钟楼顶侧的一间小阁楼里。这样一来,钟楼那一带就常常飘着一阵阵酒香,行人路过这里就像是进了造酒厂,酒量稍差一点的人多吸两口就走不稳路了。同时临安城里也有些穷人,这些人摔断了胳膊腿儿上医院去动手术,打不起麻药就叫家里人拿一个猪尿泡到钟楼底下去装一点酒气带回医院像吸氧气一样堵在鼻子上闻,往往不等医生们亮刀子病人就已经醉倒了。这个时候医生就可以放心开刀,没人会叫唤。这样做的唯一缺点就在于有时病人家属自备的猪尿泡质量不过关,常常造成酒气外泄,熏得医生也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就把一块绵纱缝到病人肚子里去了。

到了夜里,临安钟楼这一带没人打更。这倒不是因为楼上装的是自鸣钟到点了会飞个鸟儿出来报时。当时的情况是周三畏的狗窝里堆满了酒瓶子,像个玻璃之城,晚上睡觉时一翻身就会碰翻两个,然后引发多米诺效应,千百个瓶子从半空倾泻而下。事后当地就是个直径百米的玻璃茬辐射圈,当时如果有人在底下打更,就算他是楚留香也不一定能逃掉。假如头天夜里发生了这种事情,最伤心的人就是第二天值班的清洁工。他看着这一堆方圆百米的玻璃茬子一般都是仰天大叫一声:“操你妈!”需要说明的是周三畏住的小阁楼位于钟楼内侧,在外也是看不出来的。所以说该清洁工仰天大骂也是无所指的。但每到这时候周三畏就会神经过敏,也不荡钟摆了,直接从家门口往下跳,一个天外飞仙落在刚才骂人的清洁工面前:“你骂俺娘啊?”

周三畏后来官拜大理寺三司,岳飞的案子正经他手管。那时他很有骨气地挂印隐居了,但仅仅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我实在还找不到周三畏有如此勇气与担当的预兆。

我现在看到的临安城浮华之下是重重暮气,事后很多人都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言下之意就是大宋朝要完,岳飞要为这样一个世界到前线去打仗,在这些人看来是不值得的,对于这一点,我不清楚岳飞的想法是什么,我们只能如实记下他的行为。

史载韩世忠曾在黄天荡大败金兀术,有人说这里也有岳飞的功劳,其实这一点很好理解,比方说我们都知道的台儿庄战役,这里就有共产党的配合作战。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岳飞名垂千古倒也并不是因为他会摘桃子,他也有他的牛逼,那就是朱仙镇。

朱仙镇是一座边城,像一切边城一样,该地风沙弥漫黄雾遮天。这里的老百姓像古往今来一切边民一样都是两国军兵的抢劫对象。有史载说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据我所知这也是有所指的,南宋朝纲腐败人尽皆知,军粮供应不上也是常事,岳家军虽然是民兵也不能背着土地一边行军一边种粮,所以每到军粮短缺,岳爷爷就组织征粮队下乡借粮。

有人可能知道斯大林的征粮队,那简直就是党卫军。岳爷爷的征粮队则不完全是那样,他们一般是冲进一户人家,用刀枪逼住主人,然后搜出该家的存粮----一直到这里还是他们在太行山时的作风。最后一点收尾工作是很重要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漏,那就是打借条,一般都是说岳家军在你处借粮多少斤,待捣了黄龙府班师回朝时再行归还。当然,有时军兵调皮,把人家的老婆借来用用也是有的。

由于以上原因,可以说岳家军的基本功夫就是打借条,正是这一点才把他和其他军阀区别开来。这也许是件牛逼的事,但并不见得是个好事。当年我们一帮小年轻就想把自己和普通老百姓区别开来,结果现在看来我们还是彻底地溶入了普通人群,而在此之前,我们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这里要讲一下朱仙镇上的金兀术。金兀术三入中原,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幸后来碰到了岳飞,开始倒霉庄。被宋军水淹火烧,兄弟死掉大半,这次刚从黄天荡里跑出来,又被堵在了朱仙镇。就像当年我的一位本家兄弟,跟人跑生意,开始赚了一点,90年以后就开始倒霉,生意上的事屡遭刁难,不久关门大吉家道败落。在一个风雨除夕夜找我喝了一次酒之后就再也没有见着他。

陪我那兄弟喝酒那时我还在北方的一个小城,那时也才就二十来岁,心境却是极老,和那兄弟感慨了一通人生无常之后就散掉了。后来知道他失踪,就开始拼命回忆当初说过了些什么。不幸酒醉忘事,再怎么想也只能想起他当初是极度的失望,也许他的心已经死掉了。同时应该说明的是当时我的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可能是麻痹了,这一麻就是十来年,直到今天还在懵懵懂懂地混日子。

岳飞指挥手下杀入金兀术的大营时样子十分牛逼。评书里有个说法,叫:“八大锤大闹朱仙镇。”说的是宋军中四个使锤的将官挥家伙在金兵营里横冲直撞,这个景像无论是对岳飞还是金兀术来讲,都是壮丽非常。日本有个神里鬼气的作家写过一系列故事,主人公长到十八岁就会转生,像他们的樱花一样只开一刹那在壮丽中,然后就消失。由此我可以悲观地猜想:接下去该岳飞倒霉了,这是他最后的疯狂。

这里需要插一句,上面提到的那个鬼里鬼气的日本作家当年曾经拿刀子冲过海军自卫队总部,威胁他们的头头发动兵变重立天皇权威,后来这个家伙切腹自杀了。事情说明他很忠心,根据我们的经验,忠心往往是没有好下场的,比如说岳飞。

岳飞在朱仙镇大破金兵的时候,朝庭来了命令,要他班师回朝。当时这个命令是该在金牌上面的,一共来了十二道,后人称之“十二金牌”。

中国古代有句话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当年岳飞却听命回朝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妄加猜测。

我在猜测这个问题的时候几次在干活中限入了沉思,摔了几个碗烧了几次保险丝。终于在一次把拖鞋放到冰箱里之后惹来了老婆的不满,她拎着我的耳朵问我着了什么道儿。我把岳飞的问题告诉她,她听完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就给了我一个回答。她说这就好比哪个女人在外边上班,她老公连派十二辆奔驰来接她,她怎么能不回去呢?

这显然不是个好答案,要接受它就得先把岳飞变成女性。但我前面说过,时间已经教会了我们相信一切,我们可以把猴子等成人,把红旗等成裹尸布,为什么不能把岳飞等成女人?

我现在很同情岳飞一脸愤怒地返回临安,他是在为国家流血,可是没人承认,还有人要害他。任何一个人混到了这个地步,都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自己的前半生是个贱骨头。但需要说明,有时这种贱骨头和中华民族的脊梁实在不好区分。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过贱骨头的经历,比方说我当年就在晚上八点多钟到女生宿舍楼底下弹过吉它,这个事情的结果是我被人淋了一身的洗脚水。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犯这个毛病了。但我有很多同学没有我这种经历,后来又犯了这种病,和我当初的情况相比,他们的症状又严重得多,这个时候就要有人拿一种灌了水银的硬胶棒来敲他们的脑袋帮他们醒悟。

岳飞当年据说是遭到了剥皮的酷刑来促其醒悟。这是个很残酷的事情。物理学家说如果宇航员飞到黑洞附近,就会因头脚受引力不同而被撕成碎片。在他被撕裂的那一刹那,任何个人的时间概念都肯定到达了终点。甚至后来从黑洞中辐射出的粒子种类都与原构成不同。我在这里拎出一个物理现像出来作类比不仅仅是因为它和岳飞剥皮有相似之处。物理学家在举出这个例子时作出了一个结论:那个倒霉的宇航员在此残酷的事件中仅仅留下了质量和能量。这个话很容易让我想到这样的一首诗:

你把

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

重量

该诗歌颂的是张志新,她和岳飞一样,失掉了一切,只留给了历史他们的能量和重量。故事讲到这里就不好玩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岳飞最后有没有后悔,因为再有重量的死人也是不会讲话的,所以我只有拿着这个问题去问有重量的活人,他们给我的答案是一点也不后悔。

永在的光呵,尽管我们扩大,

看出去,想在经验里追寻,

终于生活在可怕的梦魇里,

一切不真实,甚至我们的哭泣

也只能重造哭泣,自动的

被推动于紊乱中,我们的肃清

也成了紊乱,除了内心的爱情

虽然它永远随着错误而诞生,

是唯一的世界把我们溶和,

直到我们追悔,屈服,使它僵化,

它的光消殒。我常常看见

那永不甘心的刚强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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