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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久公子谈货币(十三) -- jugojl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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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久公子谈货币(十三)

有鉴于最近的两种新鲜说法,结合上文这些“流量”和“存量”物品的天生区别,谈一谈。

这两种新鲜说法,一种说法浮现于2008年上半年全世界基础原材料品疯长的时刻,当时有人提出要在国内建立原材料大宗商品的交易所,理由是有了本国的交易所,就能够具有“定价权”

另一种说法则在最近中国的经济遭遇寒流,很多行业的产品陷入全面减产乃至停产的状况下(比如钢铁),有人提出要建立这些产品的国家储备。

概括的说起来,前者可称呼为“交易所”法,后者可沿用我们老祖宗历史上的名称,叫“常平仓”法。

顺带提一下:有一种事物,既有交易所的色彩,又有常平仓的色彩,可以称呼它叫在交易所中的常平仓,这就是股市中的“平准”基金。

前面谈过“存量性”的物品。世界上两大类存量性的物品在交易所交易,一类是天生下来就是“存量性”概念的东西,比如股票,永不毁坏,可以不断倒手交易,一类是本来属于流量性物品的东西,通过合约如期货合约等变成了存量型的,可不断倒手的东西,如大宗商品。

话说商品交易所这个东西,本来是为了稳定产品的价格而出现的。当年英帝国在锡兰 马来西亚搞茶叶期货搞锡矿石、橡胶期货,主要原因是这些原材料的产地距离英伦本岛相隔万里,商人的本能是回避自己成本的不确定性,所以产生了预先购置好原料的办法——这就是期货。

可是一变成了可预约的东西,就可以倒手交易。凡是可以多次倒手交易的东西,必然服从于越贵越买的击鼓传花的投机原理。那么在这种存量性物品市场上,如果任其自由,其实最后说到底就是资金雄厚(或可操纵、带动的资金雄厚)的较量。

就这样,一个原本处于好意——安定经济上的生产的制度玩意,硬生生给整成了一个赌场。这个赌场对于一个国家的经济生产网络的危害,主要在于其使得某些产品,尤其是大宗原材料产品的价格大幅度的波动。大幅度的大宗商品如石油、铜等价格波动有两大坏处:

一个坏处是“白干活”,就是从实际产品流分配的角度来看,亏了,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如果石油不断涨上去,负责大量消费品生产的我国,实际上是得不偿失——过去积累下来的对外国人商品的购买力实际大幅度下降,一来一去其实等于是过去那些出口的产品都白送了;

另一个坏处更大,这就是对社会的经济生产/消费的流动体系的破坏,因为它打击的是这个经济网络中的生产节点,这些节点本来就是服从于“货币收入计算上不亏本”这个货币计算的原则的,投入品价格的剧烈波动(主要是上升)一方面使得他们的运行(从货币财务角度来看)很艰难,经常亏本——公司等于越做越“小”;另外,这些公司在吃够了苦以后,往往不得已动用资金储备一些大宗商品以备中期生产的需要,结果不料交易所的成交价格来一个覆手为雨,让这些公司高价买入的商品价格掉头向下,等于重伤这些企业,继而仿佛给这个经济蜘蛛网中打了个大洞,哗啦啦把上游下游无数企业跟着拉下水。07-08年的硫磺价格上涨8倍10倍再跌掉90%的这种价格走势,这企业就是神仙也要被玩死。

那么那些提出在国内建设自己的商品交易所的好心人,他们的依据理由又是什么呢?

通览咱们痛苦流涕申诉的国外商品期货交易所的“两大恶”,主要要点是a 这些对于我们经济网络重要的产品的价格决定不在我们这个经济网络内;b 这个价格决定、波动非常有害于我们的经济网络。“国产商品交易所”如果值得追求,必须要解决这两个问题。

但是,他能够解决这两个问题吗?

价格决定也许表面上是在我国国境内了,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这种存量型物品买卖的交易所的价格决定,取决于买力和卖力,也就是,背后参与的资金的雄厚度。20世纪初的时候,交易所和生产地之间,价格由掌握了资金进行内部游戏,内部切磋拉锯的伦敦交易所决定而不是由生产地如马来亚婆罗洲去决定。同样,如果两个交易所,交易的是同样的商品,比如上海铜和伦敦铜,那么,资金量大的那个交易所往往能把资金量小的那个交易所变成自己的小弟。

此外,即使在这个大哥小弟地位的争夺中,交易所的本性并没有任何的变化。那里交易换手的仍然是具有可“不断二次转手”的存量性物品。该击鼓传花还是击鼓传花,该给企业传递价格成本休克的脑震荡还是脑震荡。北京那邮币卡市场是纯粹本土的了吧,那里面炒卖的过山车可从来不少;山东寿光那蔬菜批发市场是本土的吧,里面的一些蔬菜品种价格的剧烈震荡可害苦了农民。

有可能解决这两个问题吗?

针对第一个麻烦事,一个似乎可以用来充数的办法似乎是在交易对象上玩花招,你交易的是德克萨斯原油,我交易的就是波斯原油,材质和你不同!你用美元标价,我用人民币标价!这些办法可以起一定的缓解国内交易所被境外交易所带动的作用,但只能是其若干辅助功能,不可能截断影响

针对第二个麻烦事,一个可行的办法是从根子上着手,限制二次买卖这种可能引发投机击鼓传花的行为。一个世界闻名的办法就是对这种交易征收重税,以一个经济学老头子命名,叫托宾税。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延长两次交易之间所必须等待的法律时间,变期货交易的游戏规则由t+0为T+n, n>10()。这些没有办法的办法,都意在釜底抽薪,削弱交易所交易对象的存量型物品,或者文雅一点说削弱它的“金融属性”,增强他们的“生产属性”让他们回归到服务于生产的本原。

但这两个措施,很可能都要全球一起行动,共同削弱所有交易所的金融属性,才可能有效。否则,微观上的竞争,很可能会有利于仍然存在着投机机会的交易所。这个道理,和长期合约与投机交易所之间,由于人们普遍具有的求利心,在竞争上处于劣势是有关的。好比中国和沙特签署了30美元1桶的为期10年的长期合约,如果国际原油时价仍然是听之任之由纽约伦敦决定,当价格飞涨到100美元以上的时候,那个长期合同的双方之间必然恐生异议,要求变更价格,那么这个时候,就是仍然充满投机波动的交易所战胜了服务于生产的长期合同。

当然,只认“交易自由”这个“至高无上原则”的某些原教旨经济学家肯定会对这些“托宾税”啊限制转手交易啊等提议大加鞭笞,直呼“通往奴役道路上的恶魔”又回来了。“交易自由”,只是对于通常的实物产品生产,尤其是小规模生产是适用,意在激发一些业主的斗志,利用他们的求利心积极投入生产、创新,客观上为社会服务(某种意义上就是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的原意)。比如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的餐饮业就是一个例子。所以只是一个手段而不是一个原则目的。对于那种把手段异化成目的并加以顶礼膜拜的“学者”们,我们也许真是无言以对了,这就仿佛一个人一定要说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那么说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人无论拿什么样的证据给他看,都是对牛弹琴无济于事了。

说到交易所商品、或存量性商品的泡沫现象以及某些意识形态至上的经济学家族群,不得不提到一种人,这个人群在最近的美国金融-经济危机中大出风头,披上了“预言大师”的名号,这群人叫“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

这群人很有意思,他们严厉批评股市房市这些存量性物品的泡沫现象,这种批评本身是对的,可谓勇气可嘉,但这个学派却又主张经济放任不管,包括在危机的时候都必须撒手百姓,认为危机就是个天灾,那种想避免躲过或减轻天灾灾难的想法,都是要不得的,好像危机是炼狱,老百姓必须在炼狱中接受“经济规律上帝”的惩罚,为自己赎罪以后才能获得“新生”,于是“很担心奥巴马的挽救措施,会进一步让灾难变得深重”。换句话说,这个学派的大师们很有一副“谁让你不听我的,遭灾了吧,别想自救,自救会更惨”的架势。

这个学派清醒一时,却糊涂一世。他们这个学派的诸位老师同学们错在什么地方呢?翻开当年苏联的理论笔杆子布哈林的《食利者政治经济学》,这本书就是一本对这个学派老祖宗——奥地利人庞巴维克进行的畅快淋漓的讨伐书,一字一句,针锋相对,把奥地利学者的家底剥了个底儿净。

苏联这一号笔杆子的水准真是牛皮不是吹的,可惜斯大林把布哈林老兄拖到树林里“清洗”掉以后,苏联理论的水平真是江河日下,最后堕落到要苏斯洛夫这种灰衣主教来执掌大印的地步,所以半个多世纪后像丘拜斯盖达尔这种1/8桶水叮当响,治国才能及格都困难的书生能平步青云混上总理的庙堂之位,再把毛子国整了个半死不活,也算是当年大清洗的报应。

那么奥地利学派错就哪?错在就错在咱一直在强调的那一点他没弄明白:微观求利的个体——老板、企业的生产目的已经“异化”成了货币这个符号,这些人搞经济玩经济的目的,既不是为了高瞻远瞩,“为社会需要而生产”,也不是直接明白了当的与物易物,为了交换换到自己生活的必需品而生产;这些人既不为社会而生产,也不为自己的个人生活而生产,正确的说法是:这些人身不由己的进入了货币追逐游戏,在游戏过程中“顺便为社会做出了贡献”,“顺便给自己带来了舒适满意的个人生活”。

奥地利学派看不到这一点,他以为资本家企业家生产就是为了“给自己带来舒适满意的个人生活”,所以他们的理论,从消费品的心理满足谈起。然后从消费品这个生产链条的尾巴,一环一环往回推,推出来一个结论:这些企业家资本家啊,能够“目光炯炯,明察秋毫”的做出非常恰到好处的决定,能够给企业的股票、机器给出非常正确的估价,所以,自由放任是真理!

这些人估计到死都不会明白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这些玩家主儿可追求的是货币这种东西,这些玩主的“自我进化”也非常神速,只要能来钱——不管是怎么来钱,来钱的状态是什么(无论是变现还是在不断“升值”的财富物品),他们是一概来者不拒的。这种资本家企业家有产阶级的玩法很快就会超出老老实实搞生产的“老玩法”,而进入倒腾股权,转手关键大宗商品这种来快钱的“新玩法”。

股市泡沫、投机还有其他有价证券、不动产(房产)的游戏投机可不仅仅局限于现代才有,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国家会迅速冒出这种玩法出来。

18世纪就债券投机就盛行于欧洲。甚至到了19世纪下半叶,欧洲大陆有几个新兴国家如德国、法国、意大利等,本来信口誓誓要搞国家扶持国内的工业化,搞了几个类似于咱们今天国开行的半公半私的“动员银行”,谁料到其中几个或烂漫或善于突发奇想的民族的此类银行,也下注投机市场,从国际大宗商品到本国城市房地产不一而足,结果是泡沫开爆哗啦啦倒闭一大片。最后逼得德帝国政府下令本国金融机构严禁参与赌博,才算是保住了正道。

这老实成稳的规矩一直保持到了20世纪80 90年代,花样频出,本质上是回复到存量性物品(大宗股票、债券)交易的英美式最新金融革新方法蔓延到欧洲,这交易存量性物品的牟利方法可比乖乖进行存放贷业务,本质上是服务于流量产品生产的欧洲“老银行”们的“陈旧商业模式”来钱快多了,数额上也高过几个数量级,诱惑的欧洲银行们也纷纷来业务创新,结果终于在08金融危机中好好吃了一棍。

换句话说,交易所的形成史,其实就是资本主义自身体现的一个悖论:

前面所说,资本主义——或者用老百姓的话说,赚取货币的心理,驱动下的社会的生产流、分工流,就其客观意义上说,能够带来社会的快速进步(竞争、改良技术、增大产品产量,降低产品的实际生产代价,让更多的人消费得起……)。

但再进一步想一想,按照这种企业家雄心勃勃的精神,必定会想着用一切尽可能方便的手段,建立起自己的企业王国。

按照这种思路,那么应当创造出一种便利的条件,让有这种进取精神的企业家,获得其生产的手段——企业、工厂、公司。于是股权市场就必须诞生,方便其或收购,或用控股等灵活的方式操控他所要雄心勃勃一试身手的大事业。可零散的、不经常性的双方自己商量的股权交换,可能会涉及信息不透明、诈骗等问题。于是,提供标准化、快捷股权交易环境的交易所运营而生,可是这样诞生出来的交易所,立刻提供了快速转卖的条件,甚至也让参与者小额化——这种小额投资者就不是为了管理,甚至也不是为了分红而是纯粹为了倒买倒卖了。于是围绕着股权符号的一切花样就接踵而至:对敲、拉高、卖空、可转债阴谋、甚至在纸质股票时代还有伪造股票的事情发生。

也就是说,如果不加控制,资本主义将迅速脱离自己的“主管追逐利润,客观带动生产”的轨道,而走向与之毫不相关的游戏世界。所以一定不要以为各种各样的炒卖玩法和衍生品是最近几十年才有的事情,当你看到18 19世纪充满野性的阿姆斯特丹 伦敦 和纽约的股海债海风云,千万不要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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