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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苦笑——卸煤 -- 时光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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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苦笑——卸煤

我们那个年代有一句挺经典的话,估计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听过,叫做: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

十月革命的炮响我没听过,十月革命前的炮响我倒是听过,送我们去打修正主义。

八月下旬到黑龙江兵团下乡,九月下旬一天深夜,梦中猛然被‘轰、轰’几声巨响惊醒。紧接着窗外、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和低沉的呼喊: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黑咕隆咚、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第一次经历这阵势还真有点紧张。

外边站好队,领头的排长、连长通知我们上车,‘苏修’那边有情况,马上去执行紧急任务。再看那边,解放卡车已经等在那了。

要说‘苏修’离我们还真不远,从我们团过去,隔一个团就是乌苏里江,也就几十里路。要不我们连的知青‘老歪’怎么会有一句名言:再整,老子过江挣卢布去!我们在兵团号称农业工人,挣工资,里面还有一项叫做边境补助,不少,工资的10%,它也证明我们当时离那边确实不远。

在兵团待了整整四年,离乌苏里江就这么近,只去过一次,就是这次‘一声炮响’。

稀里糊涂的上车,哆哩哆嗦的缩成一团,东北的九月夜里已经很冷了,敞篷车上那滋味可不好受。

挺紧张,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挤在车上渐渐感觉好像周围的人似乎没那么紧张,演习?

在兵团的前一、两年,经常搞得挺紧张,一会半夜闹个紧急集合,一会说是有苏修特务放信号弹,上山搜查。尤其是冬天农闲,老是弄得鸡飞狗跳的。到夏季农忙了,这事儿就少了,好像‘老毛子’也忙着秋收顾不上我们了。后来两年,乌苏里江还在那流淌,对面还是那个苏修,信号弹却没了。说心里话,我一直怀疑那信号弹是真是假。

天蒙蒙亮,卡车在一条江边停下,听说这就是乌苏里江。挺激动,平生第一次来到真正的边境。那边就是真正的外国,而且还是头号敌人。

没有什么信号弹,没有什么‘苏修’过来。江边停着一条大船,船上装着满满的煤,团部机关过冬取暖的燃料,这就是我们将要面对的紧急情况。

在这里,还平生第一次看到‘轮船’。就是船帮两侧各有一个水车样的大轮子,机器带动轮子转动给船前进的动力。以后只在博物馆里见过这样的古董船,现在想来,兄弟在1969年见到的简直就是船的活化石啊!不信你查查:南北朝时期的中国人,已发明了轮船。以船侧轮子的转动代替划桨,以轮激水前进。古称为‘车船’、‘车轮轲’。在这里,轮子成为以连续运动代替间歇运动的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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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被明确了来此地的目的。此地叫‘东安’,地方不大,却是乌苏里江边的一个重要码头,每年各团都要来此地从船上‘卸煤’拉回去过冬。我们这伙人,不但我们连的人,还有一些其它连队的知青,此后几十小时不把这些煤对付下来就别想回去。

紧急集合变成了紧急动员,对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要转化为抓革命促生产的无穷力量。每人一条麻袋,开口反折下来,形成半个麻袋,用它装煤扛在肩上。一袋不行,基本没人扛得动。

天也不作美,一直阴沉沉的飘着细雨。

潮湿、秋雨、阴冷、湿漉漉的小路,古老的货船、堆满木头、煤块以及各种物资的货场,这些就是当年东安留给我的暗淡印象,就像一幅凄凉的俄罗斯油画。

直到今年,我们一伙人重返北大荒又到东安,我才真正看清了这个百年古镇。

东安镇位于挠力河口以下500米处,隶属于黑龙江农垦八五九农场。介于饶河县、抚远县之间,依山傍水,风光旖旎,为乌苏里江沿岸我国边境第三大镇。这里与俄罗斯一江之隔,天蓝的不得了,美丽的乌苏里江舒展开她修长的身体,静静地走过三江大地。

那时我刚过16岁生日,生的又是个豆芽菜。扛半麻袋煤块沿跳板从船上走下来一趟两趟还可以,时间长了就顶不住了。

越来越吃力,脚步越来越慢。

从小一块长大的同学贾庆喊我一同去解手,我们走到一片高高的木板堆后面解决问题。

聊了几句,该去干活了。一阵阵困意、倦意不断袭来,昨天半夜出来,这都是第二天下午了。看看船上似乎永远卸不完的煤,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还去吗?咱们先歇会吧?’贾庆提议。

‘又湿又冷,那歇啊?’

贾庆指指木板堆。

这是一大片堆放木材的场地,由原木破成的板子集中在这儿。板子很厚,长短不一,参差不齐。长的露出来一米多,形成一个小窄床,往上一蜷,上面还可以有其它长板子遮风挡雨。

爬上去一缩,紧紧身上的棉袄,眼一闭,耳边的江声、水声、风雨声马上就渐渐远去了。

梦中肩上的麻袋还没卸下来,就有人拽我。谁这么讨厌,我这肩上还有个麻袋,自己还站不稳呢。

嘿!嘿!这谁呀?

站起来!大伙儿都在哪卸煤,你们俩躲到这睡上了!

我一下就醒过来了。眼前一个矮个敦实的中年汉子,凶神恶煞的站在那里。身上套件旧皮夹克,头上一顶坦克帽(那时人们对一种外形有些像坦克兵帽的黑皮帽的简称),这是我们连机务排的老职工。

老职工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更实际、更理性、更明白现在的形势,这船煤要是卸不完,谁也别想回去,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卸完。我们刚来几天,在城市、农村巨大反差的撞击下还没有清醒过来,对什么都来不及细想,都是得过且过。这煤卸完卸不完没心思去细想,也顾不上细想。实在是太累了、太冷了、太饿了、太睏了。当然还有,我们那时实在太年轻了,16岁的人你能对他有过多的指望吗?我们又不是列宁。

被他押着,我们两人又回到了船上继续。

天又黑了,饭来了。人们都挤到码头边的小屋里,馒头、疙瘩汤,总算是可以喝点热乎乎的东西了。

冤家路窄,偏偏我们两人又和机务的那个汉子在这里遇上了。

挤坐在人群中的我正想盛碗汤。

:不能让这两人吃饭!卸煤时他俩躲着睡觉,现在想吃饭?站起来!

伸出去的碗一下停在了半空。

:先斗私批修,挖挖思想根源,大家伙儿都在那儿干活,这两人偷懒,让他们交代一下为什么逃避劳动?汉子继续厉声说道,同时鼓动大家开个小型批判会。

我楞在那里,昏暗的灯光下,疙瘩汤锅里的热气仍然袅袅上升,可空气却好像凝固了,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那汉子的嘴一张一合。

大家也愣了。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几个一块来的知青冒出来:批什么判?几十个小时了,谁不累,谁不想歇会儿啊?在家谁干过这活啊?吃饭,吃饭!

来卸煤的人中当然知青是大多数,惺惺相惜又人多势众,况且饥寒交迫,都想吃饱歇会儿,谁也没闲心搞什么批判会。

旁边老武排长也出来打圆场:年轻学生刚来,年纪小,没干过活儿,累了歇歇也可以。以后注意别在外面睡着了,天冷,容易着凉。赶快吃饭吧。

以后我一直记着,老武是个好人。

老武是我们排的排长,老职工,北大荒初创时的转业兵。人很老实,不善言语。

记得刚来时,知青们发现北大荒当地产的香瓜特好吃,(的确好吃,感觉回来后在北京再也没吃过那样的香瓜)于是大家相约一同去瓜地偷瓜吃。正当大伙儿在瓜地胡吃海塞时,老武排长听到消息赶来了。只见老武站在连里的四轮‘28’(28马力轮式东方红拖拉机)后面的牵引架上,车还没停稳就跳下来,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你…们是国民党共产党…

其实老武是想说:你们简直是用对付国民党的办法对付共产党。这是连长开会时批评某些知青的一句话。老武嘴拙加上生气,冒出来就变成了这样。

从此我连又多了一句经典语录:你你你…国民党共产党?

无人响应汉子的提议,总算是没有抓住我不放,虚惊一场。从此不敢偷懒。

小屋里挤满了人,站没处站,坐没处坐。空气中潮乎乎的,弥漫着疙瘩汤味、蛤蟆头烟(当地职工常抽的一种旱烟,据说劲儿极大,冒出的烟闻上去有一股淡淡的臭味)味、身上的汗酸味和乌苏里江的水腥味。

一股不满的情绪也在屋里的人群中弥漫开来。人一歇下来,吃完饭后,无尽的疲倦袭扰上来,很多人已经东倒西歪的睡着了。谁也不想再去走上那条跳板,谁也不想去关心什么船上的煤何时能卸完了。

团里带队的领导一进屋,七嘴八舌的责问声、抱怨声立即围了过去。‘老土匪’带着哭腔诉苦:你说深更半夜的一个炸药包把我们轰起来,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把我们拉这来了。还以为苏修打过来了呐,到现在都两天了,吃不好、睡不好不说,这家里老婆孩子的咋办啊?

他不知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呢。

‘老土匪’,60年代来北大荒的山东支边青年,连里机务排的老职工。后来我进机务,还是我师傅。他老婆挺好看,因此据说老土匪比较怕老婆,这关节口上当然惦记。

这次卸煤回去后,连里其他的老职工常用这段带山东风土人情味的 ‘牢骚’调笑老土匪。

估计团里的初衷是想借卸煤这个机会搞个演习,既锻炼一下队伍又可以把过冬燃煤的问题解决。当时兵团各个团、营都是现役军人当政,虽然离开了现役部队,可是,金戈铁马、风餐露宿、驰骋林海、狂飙雪原那是每一个军人心中的理想。

但是,这部队不是那部队。这部队,你让他种地、、打井、盖房,那都行,吃苦耐劳,浑身散发着中华民族勤劳勇敢、艰苦朴素的精神。可你让他上阵、演习,变成一只像样的准军事化部队,打持久战、疲劳战,说难听点,起码现在,比乌合之众好不到哪去。他就没那个心理准备。

军队是要时时刻刻枕戈待旦的,是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可这帮人,说是农业工人,其实意识和农民差不哪去。从农场转变成军垦,那是需要时间的,农垦可以,军垦没那么容易。估计后来领导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以后各团都成立了武装连,这些连队日常把军事训练摆到了重要的位置,其它连队,所谓军事基本上是有名无实。你让从事农业生产的人白天种地累个臭死,晚上还得睁着一只眼,没准啥时候蹦起来演习、打苏修,成天绷着一根弦那是不可能的。

理想就是理想,不管团里的计划制定的如何,老天不给劲。阴雨连绵,船又不大,只能搭那么几条跳板,人多也没用,有劲使不上。湿冷、泥泞、组织不力,几条加一块儿把人的士气一打,计划中的速决战变成了持久战。随着时间一拖,紧接着就是后勤保障的问题,没有准备,防雨、御寒、吃饭、休息等等问题接踵而来,把团里的头头也搞得焦头烂额。

最后,我们的卸煤‘演习’演变成丢盔卸甲、狼狈撤退。

当时,这批人已是人心涣散、溃不成军,实在无法坚持下去了。组织者只好临时决定暂停,先让这批人回去,剩下的煤准备以后再组织队伍解决。

问题又来了,这帮人用来卸煤不多,要回去了,聚集到一起也是黑压压一大片。来时甭管汽车拖拉机,反正是四个轱辘拉来的。该回去了,上哪找车啊?车没了。估计有车也没用,一是临时决定,现组织车来不及,二是连天阴雨,所谓砂石路早已翻浆,解放卡车走起来很困难。等,等不起,天不知啥时好,在这耗着就有吃、住的问题。走,怎么走?天不好,路不好,没有车,人也疲劳之极。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哪条也沾不上。

权衡利弊,只能先走起来再说,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从东安到团部就有几十公里,团部到我们连还有十几里路。但是事到临头也不容你去细想,人家走,咱们也得跟上。

天已快黑了,赶快上路。

已经几十小时没好好睡觉了,脑袋昏沉沉的。天还是那么阴,不时落几点雨滴。身上是半干的棉袄,脚上的鞋很快就被一路稀泥弄的呱呱湿。

没走多远天就黑了下来,四周什么也看不见。散兵游勇们自动聚成了一股股队伍,这会儿,不管你多累也不敢有一丝泄气,人生地不熟的,生怕落单。

我跌跌撞撞、跟头把式的紧紧跟在老武排长身后,脚下溜滑溜滑的,一不当心就是一个跟头。

夜深了,人更加乏了,间距也渐渐拉开了。身前只能听见老武排长的脚步,身后就没什么动静了。走着走着就觉着身前的脚步声音也渐渐远了,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脚踩泥水的呱唧呱唧声。孤零零的,心中突然一阵恐惧,不由得带着哭腔喊起来:老武,老武……等等我。

老武排长停了下来:别着急,别着急,慢点走,等着你呢。紧张的心情一放松,就听到又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松了口气,原来我还没掉队。

不知走了多久,没有人问时间,也没有人问还有多远,人已经完全麻木了,只会像个机器一样毫无生气的运动着。

不知何时,黑暗中前面有了闪烁的灯光和隆隆的拖拉机声。

团里组织接应的链轨拖拉机过来了。

当我坐在拖拉机拖斗里,远远看见团部的灯光时,下乡后第一次,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种归属的感觉,不由得和大家一起说了一句:总算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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