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大天津之壮怀丹心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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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再再续

明月高升,夜色渐凉。众人才兴尽而散。李有德回到屋里忙不迭的给李林清打水、沏茶,李有泰站在炕边上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李林清则伋着鞋,坐在椅子上抽烟,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长本事啦?让你来这是学本事,你倒去教人家?翅膀长硬啦?”李林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李有泰一哆嗦。“给你爹我丢人!惹得事给我丢人,挨了打也给我丢人!你小兔崽子里外里给我丢人,从老家丢人给我丢出六百里来!”

李林清越想越气,抹下一只鞋来劈头扔过去,李有泰也不敢躲,闭着眼任鞋底印在自己脸上。“人家说我李林清的儿子没规矩,更没本事!一招都接不住,你学那本事都让狗吃啦!”

李有德端着木盆进来,放在李林清的脚下,先把剩下的那只鞋扒拉到一边去,免了李有泰挨第二下,然后麻利的除下袜子,把李林清的双脚按在热水里。热水疏通筋脉,先将李林清腹中的怒气泻了不少。李有德紧接着边给李林清揉腿边道:“伯,不是这样说的。您看我俩来了几个月了,什么都不教不说,您说他卢鹤笙这是防着谁呢?再说了,他知道有泰是谁,还下这重手,这一下子那是打在您脸上啦。”

李林清瞪了他一眼,一脚踢翻木盆喝道:“放屁!再胡说打折你小子的狗腿!”李有德怏怏的扯过布巾来给李林清擦脚,撇撇嘴道:“伯,您说我放屁,可是侄儿我问问您,今天院子里那些人,有几个是姓李的?有谁是真心盼着您出风头露脸的?还不是您这挨打的儿子、挨骂的侄儿。”

这句话触到了李林清的心窝子里,他端着烟袋的左手也不由得一顿。李有德抓住机会紧接着道:“人家家里两件宝,一个是祖师压箱底私下里教的本事,二是国术馆馆长的位子。您老实打实的让自己儿子来学本事,给他个高台阶;可人家就是以为您是冲着这两件宝贝来的。所以说您儿子这一巴掌,是早也得挨晚也得挨。要是我们伤好了还赖着不走,下次人家就能把我们打回沧州去!”

“哼!他敢!”李林清把烟袋超痰盂里狠狠磕了几下,“我不想要,他防着我。好,你越防着我就越来抢!”李有德闻言偷着朝李有泰使个眼色,两人眼中都是面露喜色。李有泰顿时窝着腰蹭过来,一把抱住李林清的肩膀道:“唉哟,爹啊,他打的我疼啊,我可是您的心头肉啊……”

李有德道:“伯您放心,您不是跟他打赌击掌了么,孩子们保证咱就算凑不齐五千块大洋,咱也搅和的不让他卢鹤笙凑齐!”

自打李林清来后,李有德仿佛得了金令箭一般,不论跟谁说话,都是扬着下巴颏的样子,平日里在院中走动,也爱背负着双手,从东墙遛到西墙,在葡萄架下转个身,再从西墙遛回到东墙。用大师兄的话说,就是“李师伯的功夫他没学会,李师伯的范儿他倒是学了个全。”

这一天温凉少风,李有德摇着蒲扇在国术馆院子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中午的酒有一点后劲,到了下午晌,身子里还有些微热,头也有些发沉。李有德到底对卢鹤笙有些顾忌,不敢在国术馆院子里太过放肆,又不敢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在李林清眼皮子底下偷懒找骂。

他环顾了四周,心中一动。趁着院中无人,屈膝一跃,探臂反手抓住屋檐,收腹提腿倒翻上了西屋的屋顶。这里居高临下,院子里各处都看得清清楚楚,站在院中也能轻易的看见屋顶上有人。李有德想了想,悄悄跨过屋脊,走到另一面斜顶上,松了松腰带舒展了身子躺下,迎着挂在西半天的日头,迷上眼睛准备小小的睡一觉。

就在李有德似睡非睡之际,忽听院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李有德开始并不在意,只以为是那个师兄弟忘了东西回来取,便自顾自的继续打盹。过得片刻,只听自己身下屋子的小门“吱哑”一声响动,想是有人推门进屋看了看,又带上门出来。

李有德心中忽然一动:从国术馆院门走到屋门,至少要大约二十步,他自己也是习武之人,怎么听不见来人一点脚步声?能有这等功夫修为的,整个国术馆里也只有两人,一个是李林清,另一个就是卢鹤笙!想到这里,李有德顿时困意全无,他睁开两眼,用手肘撑住身子,将头慢慢抬离屋顶,不敢露头,只好支起了耳朵仔细辩听院内的动静。

只听剩下两屋门接连响起,似乎来人要看看国术馆内还有没有闲人。李有德心下一阵奇怪,中午过后,卢鹤笙就一反常态的把所有徒弟打发走了,这时候,会是谁来找人呢?

稍后远远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听声音象是一前一后两人推开院门,这两人来到院中收住脚步,齐齐叫了声:“师傅!”

这一声李有德听得真切,豁然明朗已经猜到,下面院子里的必定是卢鹤笙和他的两个徒弟。李有德心中不由得暗笑:“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卢鹤笙私传绝艺,居然让我赶上了。我只消躲在这屋脊后面偷听,你绝计猜不到会有人藏在这里。你教给你徒弟什么东西,我就能听见什么东西。”想到这,李有德更是凭心静气,一动也不敢动的撑在那里,静等着卢鹤笙对他自己的徒弟传艺。

私向传授绝艺,本是中华武林的惯例,一方面显示所穿之技神秘非常,让所学者自然而然心生敬畏珍惜;另一方面也是保证因材施教,让绝技不致被居心险恶之人偷学而去。李有德满心欢喜的撑在屋顶上,听了片刻,才发现卢鹤笙不是在传艺,而是似乎在安排一件极机密的事情。卢鹤笙声音很低,李有德更不敢探头,只能断断续续的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来天津,有人已经去接应,他安排这两个徒弟今晚十点在大直沽渡口,如何如何。

这私密话片刻间说完,两徒弟一声:“遵命”转身而去,卢鹤笙又机警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带上院门离开。李有德听到关院门的声音后,又数了一百下,方才小心翼翼的探起身子,坐在屋檐上。他紧皱眉头心中纳闷:“卢鹤笙如此神秘,他到底要干什么?”

心机翻转几个来回,李有德已打定主意:让他卢鹤笙顺利,李家就会吃亏,所以不管他卢鹤笙做什么事,自己都有必要去,给他搅和搅和,不能让他轻易得逞。而且这事还不能事先跟李林清说,李老爷子一生行事光明,不屑于算计别人,这事还是给它来个先斩后奏的好。反正都是为了李家,给他卢鹤笙拆拆台,正好也出出前几天自己受的那一阵鸟气!

李有德吃罢晚饭,找了个说辞出门来,甩开大步直奔大直沽的渡口。天津卫漕运通达,通衢南北,北上南下两条路线,一是去老龙头火车站坐火车,二是上码头坐船,悠悠晃晃的上路。而大直沽海河码头,就是这样一个船帆云集之地。

李有德眼亮,老远的就看见卢鹤笙的两个徒弟老七和老九穿了一身破布烂衫,用煤灰抹了脸,两人各抱一根旧铁锨,蹲在码头边上。李有德心中暗笑,这两人也是个有点聪明又自作聪明的主。知道用煤灰摸脸,隐藏形迹,却又扮作装卸苦力蹲在客船码头上,这里往来的都是匆匆行人,哪有卸货、装煤的买卖?李有德看了看四周,捡不远处一个馄饨摊子坐下来,侧身对着老七他们那一边,把褂子脱下蓬松着搭在肩膀上,挡住自己半张脸,偷偷的躲在布幌子后面瞄着那两个人。

夜色渐沉,码头上的船也都渐渐散去,凉风里送来了远远的报时钟响,老七老九把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了一会儿什么。过了一会,两人猛然一抬头,齐齐向码头望去,李有德知道,正主了来了,也放下筷子凝神顺着这两人视线看过去。

只见一艘小客船缓缓靠在码头旁边,船家系了缆绳搭好跳板,一行十余个坐船的行客,纷纷扛包拎袋的鱼贯而下。天津海河航道钱,还有开启铁桥阻碍,因此都是大船到塘沽换乘小船来进到渡口这里,这一船应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班了。行客中有一个身穿竹白色绸褂,头戴巴拿马帽的商人最引人注目,这人左手按着帽沿遮住大半张脸,右手提着一个小皮箱,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跟班模样的汉子。

一见此人上岸,老七与老九扔掉铁锨,齐齐起身并排着快步迎上,赶到码头前一左一右叉腰将路堵死。其它旅客一见,便知道来者不善,立时作鸟兽散,纷纷逃往一边,将立在当中的商人一行,孤零零突兀的显在中间。

那商人面色惨白,跺脚道:“从大连一路追到天津,你们就不能给条活路么!”一张嘴露出浓浓的东北口音。老七上前一伸手,哑着嗓子喝道:“少废话!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那商人猛吸了几口气,右手将皮箱紧紧搂在怀里,提高嗓门大喝一声:“给我打,接应马上就到,保我出去的赏大洋五百块!”他身后那两个跟班闻声精神一振,各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猛扑向老七和老九。那商人也趁此机会,弯腰钻孔子要往斜刺里跑下去。

“保出去就给大洋五百块,那这箱子里的东西,岂不至少值个几千块大洋?卢鹤笙这是安排自己的徒弟来劫道儿?怪不得要煤灰抹脸见不得人。哼哼有点意思,这就叫山水有相逢啊,这东西就算我得不着,他卢鹤笙也别想得着!”想到这里,李有德探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黑布蒙在脸上,纵身冲向正在恶斗的四人。

那商人随身带着的两个保镖虽说也是身手利索,但远不是卢鹤笙高徒的对手,几招之间就被老七和老九打到在地。老七一声狞笑,抬手抓向怀抱皮箱硬要从身边低头冲过去的那商人。那商人见老七抓到,忙开口求饶道:“有话好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哎呦!”话未说完老七捏住他手腕一抖,那商人吃疼两手一松皮箱下落,老七伸脚在半空一挑,探左手把挑起的皮箱抓在手中。

眼看着老七拿住那商人,皮箱到手,冷不防旁边窜过来一个人,他抬腿踢开了老七的左手,皮箱打个旋儿飞起在半空,那人随即起连环飞脚追踢老七的下裆。老七左手在外,连忙放开那商人腾手退步下护,那人却上手一晃拨开老七收回的左臂,紧跟着流星赶月飞快的一拳,正打在老七的鼻梁上。老七哎呀一声鼻血迸流,倒退两步一个跟头翻倒在地。来人这时右手向背后一伸,如同脑后生眼一般,潇潇洒洒的将皮箱稳稳接在手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冲上来一击得手的,正是黑巾掩面的李有德。

老九在一旁见突然生变,忙扑上来要接应老七,却被方才打倒在地的商人保镖一把抄住脚脖子,拼死抱在怀里,张口狠狠咬在他腿肚子上。待等老九打昏了那保镖再抬头时,李有德已经拉着那商人跑出去半条胡同了。

老九想要追下去,又舍不得捂着脸躺到在地的老七,两头看看再犹豫了一下,李有德那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老九恨恨的一跺脚,蹲下来忙着给老七点穴止血,这边巡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而来,老九拉起老七转身朝小路奔下去。

李有德不知道老七老九有没有接应的帮手,当下只顾拉着那商人飞跑。跑过几十步发觉手里不对,转头一看那商人飞跑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空摘下来一块金怀表,边跑边往自己的口袋里塞。那商人见李有德回头,喘着气道:“好汉……送……送我到日……日租界,必有……重谢。”

李有德此时心里也有点事后怕,卢鹤笙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这要知道是他暗中作梗坏了大事,非扒了他的皮不可。这边正想着出路,那商人体力不支,越跑越慢,嘴里含糊道:“不成了!……不成……歇会!”

李有德放开手低声道:“分开跑!”说着转身一搭墙头便腾身翻墙而过,那商人见李有德翻墙而走,急声高叫道:“东西!嘿我的东西!”

墙那边远远传来李有德的声音:“登报,登启事去!”那商人听了急得跺脚,顿足捶胸一屁股坐倒在地。

李有德按下身形疾奔了片刻,看看身后并无人追,他停下来喘口气看看四周,俯身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又跃上身边一颗枣树,隐住身子朝来路上仔细望了片刻。方才将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放松,摘下蒙面巾,大口喘起气来。

片刻之后,李有德将呼吸调匀,此时乌云尽去,月色明朗。李有德从怀里摸出小皮箱,托在眼前仔细打量起来。这皮箱两个巴掌大小,是纯牛皮包蒙,枣木的拎把,托在掌中手感极佳,显然只这一个箱包就价值不菲。到底是什么好东西,金贵的要藏在这样一个小箱包中。

李有德又静了静气,小心翼翼将皮箱打开,扑面而出的却是一股腥臭味。只见里面用层层绒布包护着一个万寿纹的小锦盒。打开小锦盒,腥味愈加浓烈,里面是用小块白绸包裹着的两个小球。李有德好奇的捏出一个小球举到眼前细看。这小球黝黑无光,核桃大小,有些褶皱,月光下隐隐能看出上面还有些纹路,可捏在手里却感觉非石非玉,还有点弹性,只是腥味扑鼻,说不出来怪怪的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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