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嘉木读书--我的名字叫红 -- 南方有嘉木

到这周，得了些闲。周六晚上在家看《我的名字叫红》。确实很好，结构精巧且不说它，毕竟是小乘。关键是语辞，阿拉伯的织锦，绵绵复复的蔓延，且涉性成趣，比如P233“你们记得不久前，我说过不懂自己为何用这种高高在上而虚伪的态度对黑说话么？现在我明白了：我感觉惟有用此种语调，才能说服那小时候就有点愣头愣脑的黑去做一些连我都很难相信能做成的事。”我读到这句话，不禁笑出声来。还有更离谱的一句话在P253，不知道是作者当时就用了一个谑词，还是译者搞笑……

还有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修辞，比如“色彩是眼睛的触摸，是聋子的音乐，是黑暗吐露的语言”，也许真正的修辞就是用优雅从容的字词将漫无边际的思想连缀起来并予以传递。 有些语句有一种梦幻的画面的美，比如P198，“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这一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某个距今久远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见的雪花飘落，映着蜡烛的火光……” “我却像活在一场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忆之中”。

好的作品读完后，故事本身会消失，情节会退居幕后。从这个意义上说，优秀的作品，在情节的开展上会有一种缓慢的态势，像战争与和平，像红楼梦，巨大的变故、突然的死亡平平带出，娓娓道来，读的人即使在快乐的章节，也会感到叙事后面的张力和压迫。这样，情节不会太夺取读者的注意而妨碍作者思维的表达与传递。这是一种克制的技巧，一要克制“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情节开展，一要克制才情的喷薄与放纵。

《红》是一个关于谋杀和破解的故事，故事完全可以写得叵测而跌宕起伏。但是作者唯恐读者会过于关心这起谋杀，总是荡开一笔，去写乡愁，写爱情，写那些细密画家。即使破案的过程也是为了让绘画和不朽的关系让不同的人或用语言或用行为来予以阐释。这样的写法完全冲淡了故事的悬疑气氛。作者小心地克制叙述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从而让重心始终落在对故乡一种消逝的文化的塑造和追忆。

而对人心幽微，作者有着深刻的洞见，他并不粉饰笔下的那些个体。作为男主人公出现的黑，也未见得智勇双全，是个英雄，作为女主人公出现的谢库瑞，美丽无端，但精明虚伪。两个人的七情六欲都明显。作者是要描写爱情么？还是世俗的爱情便是如此？

不过《红》更本质的东西是乡愁，是追思，是灵魂的漂泊与无所皈依，是信仰的逐渐倒塌和无能为力，是万物永恒的消失与短暂存在的无数个体，是注定腐朽与渴望不朽之间的挣扎和叹息。无论是一代代的画师，一代代的君王，一代代的书法家，一代代的情人……这本质上是一本关于时间的书。时间的变迁和沧桑感渗透字里行间，作者在书中追问艺术与时间的关系，同时也给出了答案，作为个体所追求的一切，艺术或功业，最终都免不了统统消失。

但是，即便如此，我们每个个体仍旧希望独一无二的在历史空间中存在，我们希望（无论是君王、画师还是一介小民）与众不同，希望在某个地方留下我们存在的印记，留下我们的签名。

这样的矛盾是身为人类的幸或不幸？中国的文人对时间的感触素来深痛。记得朱良志在《中国美学十五讲》里头说对时间感触最为深刻的是《楚辞》，重复出现的朝夕句式使人感觉到时间对人无所不在的压迫和进逼。“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往者余弗及，来者吾不闻”、“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这些都是面对时间的无所停留而发出的哀叹。

放下《我的名字叫红》，随手拿起《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五篇，说的是渊雅和峻切。其实说的就是宽厚自省与一往情深，平和淡定与执迷不悔。渊雅是豁亮，是通达，峻切是执着，是痴，是迷，是念念不忘。傅庚生当欣赏前者。我倒觉得两者都各有各的美，痴者可爱，达者可敬，性生如此，又有何叹哉？

庚云，《古诗十九首》“行行复行行”、“冉冉孤生竹”二首，于收束处，涵忍而一归于恕，更见渊雅。与叶嘉滢所见略同。然嘉木以小女子之心理揣度，疑其未至绝望之境。或良人已死或终遭捐弃，可得复如此哉？努力加餐饭之语，无非心存希望尔，倘置之绝境，而能怨诽不生，有“审容膝以易安”之态，方见渊雅。但何能也？易安居士丧夫南渡，国破家亡，又何来渊雅，“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独自怎生得黑”，都是“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切切的”的峻切语，非易安不能自遣，至绝望之境尔。

不过，庚云渊明《归去来辞》为渊雅之翘首，意同之。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两句有一种淳朴天真的安详与愉悦。尤其是审容膝之易安，往复吟咏，觉心平气和，而欣欣然。

文学或哲学甚是有趣，一直以来，穷通之境都有表率。诗经渊雅，楚辞峻切，曹丕渊雅，子建峻切，苏子通达，少游执念，晏殊自省，小山惟痴。留下的都是好文字，徒叫后人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