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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被遗忘的大屠杀――摘自《百年孤独》 -- 查理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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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被遗忘的大屠杀――摘自《百年孤独》

新生的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满周岁的时候,马孔多突然又出现了紧张的空气。

霍. 阿卡蒂奥第二和其他的工会头头是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的,周末忽然到了镇上,

并且在香蕉地区的城镇里组织示威游行。警察只是维持社会秩序。然而,星期一夜

间,一伙士兵把工会头头们从床上拖了起来,给他们戴上五公斤重的脚镣,投进了

省城的监狱。被捕的还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洛伦索. 加维兰上校;这个上校参加

过墨西哥的革命,流亡到了马孔多,说他目睹过他的朋友阿特米奥?克鲁斯的英雄

壮举。可是不过三个月,他们就获释了。因为谁该支付犯人的伙食费,政府和香蕉

公司未能达成协议。食品质量恶劣和劳动条件不好又引起了不满的浪潮。此外,工

人们抱怨说,他们领到的布是真正的钱,而是临时购货券,只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

里购买弗吉尼亚(注:美国地名)火腿。霍. 阿卡蒂奥第二关进监狱,正是因为他

揭露了临时购货券制度,说它是香蕉公司为水果船筹措资金的办法,如果没有商店

的买卖,水果船就会空空如也地从新奥尔良回到香蕉港。工人们其余的要求是有关

生活条件和医务工作的。公司的医生们不给病人诊断,光叫他们在门诊所前面排队

,而且护士只给每个病人口里放一粒硫酸铜颜色的药丸,不管病人患的是什么病―

―疟疾、淋病或者便秘。还有一种普遍的疗法是,孩子们排了几次队,医生们却不

给他们吞药丸,而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去当做“宾戈*”赌博的“筹码”。工人们

都极端拥挤地住在快要倒塌的板棚里,工程师们不给他们修建茅房,而是每逢圣诞

节在镇上安置若干活动厕所,每五十个人使用一个厕所,而且这些工程师还当众表

演如何使用厕所,以使它们寿命长久一些。身穿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师们,从前曾经

围着奥雷连诺上校打转,现在却代表香蕉公司的利益,好象耍魔术一样巧妙地驳斥

了工人们的控诉。工人们拟了一份一致同意的请愿书,过了很久官方才通知香蕉公

司。布劳恩先生刚刚听到请愿书的事,立即把玻璃顶棚的华丽车厢挂在列车上,带

着公司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悄悄地离开了马孔多。但在下个星期六,工人们在妓院

里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物,强迫他在请愿书副本上签了字,这个人物是一个妓女同意

把他诱入陷阱的,他还赤身露体地跟这个女人躺在一起就给抓住了。然而气急败坏

的律师们在法庭上证明,这个人跟香蕉公司毫无关系,为了不让任何人怀疑他们的

论证,他们要政府把这个人当做骗子关进监狱。随后,工人们抓到了在三等车厢里

化名旅行的布劳恩先生本人,强迫他在请愿书的另一副本上签了字。第二天,他就

把头发染黑,出现在法官们面前,说一口无可指摘的西班牙语。律师们证明,这并

不是亚拉巴马州普拉特维尔城出生的杰克?布劳恩先生――香蕉公司总经理,而是

马孔多出生的、无辜的药材商人,名叫达戈贝托?冯塞卡。嗣后,工人们又想去抓

布劳恩先生的时候,律师们在各个公共场所张贴了他的死亡证明书,证明书是由驻

外使馆领事和参赞签字的,证明六月九号杰克?布劳恩先生在芝加哥被救火车轧死

了。工人们厌恶这种诡辩的胡言,就不理会地方政权,向上级法院提出控诉。可是

那里的法学魔术师证明,工人的要求是完全非法的,香蕉公司没有、从来没有、也

决不会有任何正式工人,――公司只是偶尔雇佣他们来做些临时性的工作。所以,

弗吉尼亚火腿,神奇药丸以及圣诞节厕所都是无稽之谈,法院裁定并庄严宣布:根

本没有什么工人。

*宾戈,一种赌博,从袋子里取出标有号码的牌子,放在手中纸板上的相同号

码上,谁先摆满纸板号码,谁就获胜。

大罢工爆发了。种植园的工作停顿下来,香蕉在树上烂掉,一百二十节车厢的

列车凝然不动地停在铁道侧线上。城乡到处都是失业工人。土耳其人街上开始了没

完没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馆的台球房里,球台旁边昼夜都拥聚着人,轮流上场玩

耍。军队奉命恢复社会秩序的消息宣布那一天,霍. 阿卡蒂奥第二正在台球房里。

他虽没有预见才能,但把这个消息看做是死亡的预兆,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让他去看行刑的那个遥远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这种死亡。但是,凶兆并没有使他

失去自己固有的坚忍精神。他拿球杆一碰台球,如愿地击中了两个球。过了片刻,

街上的鼓声、喇叭声、叫喊声和奔跑声都向他说明,不仅台球游戏,而且从那天黎

明看了行刑以后自己玩的沉默和孤独的“游戏”,全都结束了。于是他走上街头,

便看见了他们。在街上经过的有三个团的士兵,他们在鼓声下整齐地行进,把大地

都震动了。这是明亮的晌午,空气中充满了这条多头巨龙吐出的臭气。士兵们都很

矮壮、粗犷。他们身上发出马汗气味和阳光晒软的揉皮的味儿,在他们身上可以感

到山地人默不作声的,不可战胜的大无畏精神。尽管他们在霍. 阿. 阿卡蒂奥第二

面前走过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可以认为这不过是几个班,他们都在兜着圈儿走,

他们彼此相似,仿佛是一个母亲养的儿子。他们同样显得呆头呆脑,带着沉重的背

包和水壶,扛着插上刺刀的可耻的步枪,患着盲目服从的淋巴腺鼠疫症,怀着荣誉

感。乌苏娜从晦暗的床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举起双手合成十字。圣索菲娅?德

拉佩德俯身在刚刚熨完的绣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霍?阿卡蒂奥第

二,而他却站在雅各旅馆门口,不动声色地望着最后一些士兵走过。

根据戒严令,军队应当在争执中起到仲裁者的作用,决不能在争执者之间当和

事佬。士兵们耀武扬威地经过马孔多之后,就架起了枪支,开始收割香蕉,装上列

车运走了。至今还在静待的工人们,进入了树林,仅用大砍刀武装起来,展开了反

对工贼的斗争。他们焚烧公司的庄园和商店,拆毁铁路路基,阻挠用机枪开辟道路

的列车通行,割断电话线和电报线。灌溉渠里的水被血染红了。安然无恙地呆在“

电气化养鸡场”里的布劳恩先生,在士兵们保护下,带着自己的和同国人的家眷逃

出了马孔多,给送到了安全地点。正当事态将要发展成为力量悬殊的、血腥的内战

时,政府号召工人们在马孔多集中起来。号召书声称,省城的军政首脑将在下星期

蔽临镇上,调解冲突。

星期五清早聚集在车站上的人群中,也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前一天,他参加

了工会头头们的会议,会上指示他和加维兰上校混在群众中间,根据情况引导他们

的行动。霍?阿卡蒂奥第二觉得不大自在:因为军队在车站广场周围架起了机枪,

香蕉公司的、铁栅栏围着的小镇也用大炮保护起来; 他一发现这个情况,总是觉得

嘴里有一种苦咸味儿。约莫中午十二点钟,三千多人――工人、妇女和儿童――为

了等候还没到达的列车,拥满了车站前面的广场,聚集在邻近的街道上,街道是由

士兵们用机枪封锁住的。起初,这更象是节日的游艺会。从土耳其人街上,搬来了

出售食品饮料的摊子,人们精神抖擞地忍受着令人困倦的等待和灼热的太阳。三点

钟之前有人传说,载着政府官员的列车最早明天才能到达。疲乏的群众失望地叹了

叹气。车站房屋顶上有四挺机枪的枪口对准人群,一名中尉爬上屋顶,让大家肃静

。霍?阿卡蒂奥第二身边站着一个赤脚的胖女人,还有两个大约四岁和七岁的孩子

。她牵着小的一个,要求她不认识的霍?阿卡蒂奥第二抱起另一个,让这孩子能够

听得清楚一些。霍?阿卡蒂奥第二把孩子放在自己肩上。多年以后,这个孩子还向

大家说(虽然谁也不相信他的话),中尉用扩音喇叭宣读了省城军政首脑的第四号

命令。命令是由卡洛斯?柯特斯?伐加斯将军和他的秘书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扎

少校签署的,在八十个字的三条命令里,把罢工者说成是“一伙强盗”,授命军队

不惜子弹,打死他们。

命令引起了震耳欲聋的抗议声,可是一名上尉立即代替了屋顶上的中尉,挥着

扩音喇叭表示他想讲话。人群又安静了。

“女士们和先生们,”上尉低声、缓和地说,显得有点困倦。“限你们五分钟

离开。”

唿哨声和喊叫声压倒了宣布时限开始的喇叭声,谁也没动。

“五分钟过了,”上尉用同样的声调说。“再过一分钟就开枪啦。”

霍?阿卡蒂奥第二浑身冷汗,放下孩子,把他交给他母亲。“这帮坏蛋要开枪

啦,”她嘟哝地说。霍?阿卡蒂奥第二来不及回答,因为他立刻听出了加维兰上校

嘶哑的嗓音,上校象回音似的大声重复了女人所说的话,时刻紧急,周围静得出奇

,霍. 阿卡蒂奥第二象喝醉了酒似的,但他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挪动在死神凝视

下岿然不动的群众,就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提高嗓门叫道:

“杂种!你们趁早滚蛋吧!”

话音刚落,事情就发生了;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产生的不是恐惧,而是一

种幻觉。上尉发出了开枪的命令,十四挺机枪立即响应。但这一切象是滑稽戏。他

们仿佛在作空弹射击,因为机枪的哒哒声可以听到,闪闪的火舌可以看见,但是紧

紧挤在一起的群众既没叫喊一声,也没叹息一声,他们都象石化了,变得刀枪不入

了。蓦然间,在车站另一边,一声临死的嚎叫,使大家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

啊一啊一啊一啊,妈妈呀!”好象强烈的地震,好象火山的轰鸣,好象洪水的咆哮

,震动了人群的中心,顷刻间扩及整个广场。霍?阿卡蒂奥第二刚刚拉住一个孩子

,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就被混乱中奔跑的人群卷走了。

多年以后,尽管大家认为这孩子已经是个昏聩的老头儿,但他还在说,霍. 阿

卡蒂奥第二如何把他举在头上,几乎让他悬在空中,仿佛在人群的恐怖浪潮中漂浮

似的,把他带到邻近的一条街上。举过人们头顶的孩子从上面望见,慌乱的人群开

始接近街角,那里的一排机枪开火了。几个人同时叫喊:

“卧倒!卧倒!”

前面的人已给机枪子弹击倒了,活着的人没有卧倒,试图回到广场上去。于是

,在惊惶失措的状态中,好象有一条龙的尾巴把人群象浪涛似的扫去,迎头碰上了

另一条街的另一条龙尾扫来的浪涛,因为那儿的机枪也在不停地扫射。人们好象栏

里的牲畜似的给关住了:他们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旋转,这个漩涡逐渐向自己的中

心收缩,因为它的周边被机枪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辍地剪掉了――就象剥洋葱头

那样。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间,神秘地摆脱了蜂拥的人

群。霍. 阿卡蒂奥第二也把孩子摔在这儿了,他倒在地上,满脸是血,汹涌的巨大

人流扫荡了空地,扫荡了跪着的女人,扫荡了酷热的天穹投下的阳光,扫荡了这个

卑鄙龌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乌苏娜曾经卖过那么多的糖动物啊。

霍.阿卡蒂奥第二苏醒的时候,是仰面躺着的,周围一片漆黑。他明白自己是

在一列颀长、寂静的火车上,他的头上凝着一块血,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痛。他耐不

住想睡。他想在这儿连续睡它许多小时,因为他离开了恐怖场面,在安全的地方了

,于是他朝不太痛的一边侧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些尸体上的。尸体塞满

了整个车厢,只是车厢中间留了一条通道。大屠杀之后大概已过了几个小时,因为

尸体的温度就象秋天的石膏,也象硬化的泡沫塑料。把他们搬上车来的那些人,甚

至还有时间把他们一排排地堆叠起来,就象通常运送香蕉那样。霍?阿卡蒂奥第二

打算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就从一个车厢爬到另一个车厢,爬到列车前去;列车驶

过沉睡的村庄时,壁板之间的缝隙透进了闪烁的亮光,他便看见死了的男人、女人

和孩子,他们将象报废的香蕉给扔进大海。他只认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在广场上出

售清凉饮料的女人,一个是加维兰上校――上校手上依然绕着莫雷利亚(注:墨西

哥地名)银色扣子的皮带,他曾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用它给自己开辟道路。到了第

一节车厢,霍. 阿卡蒂奥第二往列车外面的黑暗中纵身一跳,便躺在轨道旁边的沟

里,等着列车驶过。这是他见过的最长的列车――几乎有二百节运货车厢,列车头

尾各有一个机车,中间还有一个机车。列车上没有一点儿灯光,甚至没有红色和绿

色信号灯,他沿着钢轨悄悄地、迅捷地溜过去。列车顶上隐约现出机枪旁边士兵的

身影。

半夜以后,大雨倾盆而下。霍?阿卡蒂奥第二不知道他跳下的地方是哪儿,但

他明白,如果逆着列车驶去的方向前进,就能到达马孔多。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路程

,浑身湿透,头痛已极,他在黎明的亮光中看见了市镇边上的一些房子。受到咖啡

气味的引诱,他走进了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俯身在炉灶上。

“您好,”他精疲力尽地说。“我是霍?阿卡蒂奥第二?布恩蒂亚。”

他逐字地说出自己的整个姓名,想让她相信他是活人。他做得挺聪明,因为

她看见他走进屋来时,面色阴沉,疲惫不堪,浑身是血,死死板板,还当他是个幽

灵哩。她认出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她拿来一条毯子,让他裹在身上,就在灶边烘

干他的衣服,烧水给他洗伤口(他只是破了点皮),并且给了他一块干净尿布缠在

头上。然后,她又把一杯无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为她曾听说布恩蒂亚家的人喜

欢喝这种咖啡),便将衣服挂在炉灶旁边。

霍. 阿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话也没说。

“那儿大概有三千,”他咕哝着说。

“什么?”

“死人,”他解释说,“大概全是聚在车站上的人。”

妇人怜悯地看了看他。“这里不曾有过死人,”她说。“自从你的亲戚――奥

雷连诺上校去世以来,马孔多啥事也没发生过。”在回到家里之前,霍?阿卡蒂奥

第二去过三家人的厨房,人家都同样告诉他:“这儿不曾有过死人。”他经过车站

广场,看见了一些乱堆着的食品摊子,没有发现大屠杀的任何痕迹。雨还在下个不

停,街道空荡荡的,在一间间紧闭的房子里,甚至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唯一证明这

里有人的,是叫人去做早祷的钟声。霍?阿卡蒂奥第二敲了敲加维兰上校家的门。

他以前见过多次的这个怀孕的女人,在他面前砰地把门关上。“他走啦,”她惶惑

地说,“回他的国家去啦。”在“电气化养鸡场”的大门口,照常站着两个本地的

警察,穿着雨衣和长统胶靴,活象雨下的石雕像。在镇郊的小街上,印第安黑人正

在唱圣歌。霍. 阿卡蒂奥第二越过院墙,钻进布恩蒂亚家的厨房。圣索菲娅. 德拉

佩德低声向他说:“当心,别让菲兰达看见你。她已经起床啦。”仿佛履行某种无

言的协议,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领着儿子进了“便盆间”,把梅尔加德斯那个破了

的折叠床安排给他睡觉;下午两点,当菲兰达睡午觉的时候,她就从窗口递给他一

碟食物。

奥雷连诺第二留在家里过夜,因为遇到了雨,下午三点他还在等候天晴。圣索

菲娅?德拉佩德把他兄弟回来的事秘密地告诉了他,他就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去

了。奥雷连诺第二既不相信广场上的大屠杀事件,也不相信夜间列车载着尸体开往

海边的恶梦。前一天晚上,马孔多宣布了政府的特别通告,说工人们服从命令离开

了车站,成群地安然回家去了。通告中还说,工人领袖们怀着崇高的爱国热情,把

他们的要求归结为两点:改革医疗设施,棚区修建公共厕所。随后,奥雷连诺第二

知道,军事当局和工人达成协议之后,就急忙通知布劳恩先生,他不仅同意满足新

的要求,甚至建议由公司出钱举行三天的群众游艺会,借以庆祝和解。然而,军事

当局问他哪一天可以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他望了望窗外电光闪闪的天空,装出一

副意味深长的疑虑样儿。

“等雨停以后,”他说。“只要还在下雨,我们就暂停一切活动。”

整整三个月没有降雨,出现了干旱的季节。可是布劳恩先生刚刚宣布自己的决

定,整个香蕉地区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就是霍. 阿卡蒂奥第二返回马孔多的路上

遇到的大雨。一个星期之后,暴雨还在继续。政府的说法重复了多次,通过官方的

各种消息渠道传到居民们耳朵里,居民们终于相信:没有死人,满意的工人回到了

自己家里,香蕉公司暂停一切活动,直到暴雨终止。戒严令继续有效,如果连绵的

暴雨引起什么灾祸,就得采取非常措施,但是军队撤回了兵营。白天,士兵们卷起

裤腿,在变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来逛去,并且和孩子们一起划着小船玩耍。夜间,

宵禁开始之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人家的房门,把可疑的人拖出床铺,送到一去不

复返的地方去。士兵们仍在搜查和消灭罪犯、杀人犯、纵火犯和第四号命令的破坏

分子,可是军事当局即使在牺牲者的亲人面前也否认这种情形,这些家属挤满了警

备队长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运。“我相信你们不过是做了个梦,”警备

队长硬说。“马孔多过去没有发生、现在没有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这

是一个幸福的市镇嘛。”工会头头们就这样被消灭了。

唯一的幸存者是霍.阿卡蒂奥第二。二月里的一个夜晚,房门被敲得震动起来

,是用枪托敲的――这种声音不会跟任何声音相混。奥雷连诺第二仍在等候天气晴

了就出去,他开了门,看见了一个军官率领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着湿淋淋的雨衣。

他们二话没说,就在房子里搜查起来,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从一个橱柜到一个

橱柜,从客厅到储藏室。房间里的灯扭亮时,乌苏娜醒了过来,士兵们翻箱倒柜,

她都没有吭声,但是双手合十地对着士兵们搜查的地方。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已经

唤醒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是睡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图逃跑

已经太迟了。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重新锁上房门,他就穿上衬衫和鞋子,坐在床沿

等着他们进来。这时,他们正要搜查首饰作坊。军官命令打开挂锁,举起灯来朝房

间里很快扫视一遍,便看见了工作台、盛放酸类瓶子的玻璃柜以及各种器械,这些

器械仍在主人原来放置的地方,他似乎明白这个房间是无人居住的,然而诡谲地询

问奥雷连诺第二是不是首饰匠,奥雷连诺第二说明这儿是奥雷连诺上校的作坊。“

啊哈!”军官说着扭开了电灯,命令彻底搜查,因此,就连十几只金鱼也没瞒过他

们的眼睛――这些金鱼没有熔化,仍在瓶子后面的铁罐子里。军官把金鱼倒在工作

台上,仔细地瞧了瞧每一只,然后显然温和了一些。“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要

一只。”他说,“从前,它们是叛乱分子的识别标志,可现在是珍贵的纪念品了。”

他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年,但是态度沉着,现在才显出他身上有点讨人喜欢的东西。

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一只金鱼。这个军官象孩子似的高兴得两眼发亮,把一只金鱼

放进衬衣口袋,而将其余的投入罐里,把罐子放在原处。

“这东西是无价之宝,”他说。“奥雷连诺上校是一个最伟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冲动并没有影响他的职业行动。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门前面,圣索

菲娅. 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后一招。“这儿几乎一百年不曾

住人了,”她说。军官命令打开房门,拿灯火朝房间里扫了一遍,光线在霍. 阿卡

蒂奥第二脸上掠过的片该间,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都瞧见了他那阿

拉伯人似的眼睛,明白这是一种担忧的终结,另一种担忧的开端,要解除这种担忧

只有听天由命。然而军官拿灯照射房间,没有显露任何兴趣,直到发现了堆在橱里

的七十二个便盆。接着,他极开电灯。霍. 阿卡蒂奥第二显出比以前更加庄重和沉

思的神态,坐在床沿,准备站起来就走。在他身后可以看见放着破书和羊皮纸手稿

的书架,还可看见整洁的工作台,墨水瓶里的墨水还是满满的,在这个房间里,空

气还是那么清新和洁净,灰尘还是那么少,一切都没破坏,就象奥雷连诺第二从小

记得的那样,这种情形当时只有奥雷连诺上校未能发现。然而,军官感到兴趣的只

是便盆。

“有多少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他问。

“五个。”

军官显然大惑不解。他的视线停在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婉.德拉佩德继续看

见霍. 阿卡蒂奥第二的空间;现在霍?阿卡蒂奥第二自已也发觉,军官望着他,却

没看见他。然后,军官灭了灯,关上了门。当他和士兵们谈话的时候,奥雷连诺第

二明白,这个年轻的军官是用奥雷连诺上校那样的眼光看待梅尔加德斯的房间的。

“显蜘这儿起码一百年无人居住了,’军官向士兵们说。“里面大概有蛇。”

房门关上以后,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战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前奥雷连诺上

校曾经向他谈到战争的魅力,并且试图以自己生活中的充数事例证明自己的见解。

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了他。可是在军官

对他视而不见的那天夜里,他想起了最近几个月的紧张状态,想起了监狱的肮脏,

想起了车站上的混乱,想起了载满尸体的列车,最后认为奥雷连诺上校不过是个骗

子或傻瓜。他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耗费那么多的话语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

其实只要一个词儿就够了:恐怖。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神奇的阳光和淅沥的雨

声似乎都在保护他,他感到别人看不见他,他就获得了自己过去一生中一分钟也不

曾有过的宁静,他唯一想到的是害怕别人把他活活埋掉。他向给他送饭来的圣索菲

娅?德拉佩德说到了这一点,她就答应尽量活得长久一些,以便亲眼看见他死了以

后才被埋掉。就这样,霍?阿卡蒂奥第二终于摆脱了一切恐惧,开始研究梅尔加德

斯的羊皮纸手稿,他越不理解它们,就越有兴趣地继续研究。他已听惯了雨声,两

个月以后,雨声也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宁静,只有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出现才扰

乱了他的宁静。他要她把饮食放在窗台上,而用挂锁把门锁上。家中其余的人,其

中包括菲兰达,都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给忘记了。自从知道军官在房间里碰见他,

而没看见他,菲兰达就让他呆在这儿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幽居了半年之后,军队

离开了马孔多,奥雷连诺第二渴望找人聊天,等雨停止,就取下了房门上的挂锁。

他刚进屋,立刻闻到了便盆的臭气――这些便盆放在地上,全都用过几次了。霍?

阿卡蒂奥第二已经秃顶,对令人作呕、毒化空气的恶臭满不在乎,继续反复阅读难

以理解的羊皮纸手稿。他浑身都是天使般的光彩。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只是从桌上

扬起眼来,接着又俯下了眼睛,但在这短暂的一瞬里,奥雷连诺第二已经足以看出

兄弟也将遭到曾祖父避免不了的命运。

“他们有三千多人,”霍?阿卡蒂奥第二说,‘我相信,全都是聚在车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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