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小说】大哥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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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续上

抽完了,还是接着说下去吧。有些言情小说看多了的,看到这里一定会问我当初为什么不救她,后来为什么不收她。当初救她救不成,搞出我和大哥的恩怨来,后来收了她她报复,成为我和大哥之家的“搅家”,这个是典型的庸俗言情套路。再说一遍这不是小说,这是生活。生活就这么残酷。我确实有能力救她收她,但我既不能救她,也不能收她。我不碰她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办完事她忽然哭着要我收她或者笑着问我为什么不救她我怎么面对。如果是小说,大哥见我不收她肯定会让她做小姐。我不知道她跟大哥的金钱纠葛怎样算的,但她最后都没有去做小姐。大哥并不是可怜她,还不上钱去做小姐这种事情我见得并不少。但我有我的逻辑,大哥有大哥的逻辑。这也是生活。

前面说这个事情,是丑话说前面的意思,是避免有人看到本文之后觉得我在歌颂黑社会教唆大家加入,觉得大哥是个洪七公或者陈浩男那么完美的人。那种人在现实中不存在。我要的是让自己不要忘记的事实,不是要塑造个什么狗日的文学人物银幕形象。

那段时间,成都总老大还健在。各个社团之间秩序井然,各挣各的钱,各吃各的饭,有小矛盾没有大乱子。不像后来老人家走了之后那样乌七八糟。那段时间各个老大都在想转型,把挣到的钱投到白道上。出来混迟早要还这个道理不用电影说大家都知道。那时候大哥也是这样。大哥各地都有些产业,但相对他来说都太小,他想搞大的。他想的事情还有点困难,得找官员帮忙。最后通关系,通到了北京,找到了一个京官,是主管部门的负责人。

那天是早上,我有几天没去找他们,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有正事忙,今天想玩自己去。但挂了电话几分钟他给我打过来,说过来接我,去郊县,一个县级市。这个地方有个国家级风景区,景色很不错,今年5.12后这个风景区就不存在了。大哥说他那个京官今天来,想带他去那边考察一下。叫我一起去玩玩,反正我也无聊。

他们开那辆宝马来接我。一共四个人。司机我认识,是大哥的兄弟,平日里也熟。我坐副驾。大哥陪京官坐后面。其实那天大哥多带些人,也没有后面的事情了。但那天就我们四个。因为去的那个郊县,接待的人就是大哥曾经的人。这个关系有点乱,怎么说呢。比方说,大哥是总公司在成都的老总,那边就是郊县分公司,负责人是分公司的相当于办公室主任之类之类的。后来因为钱的事情,那边股权卖了,但还留了点在大哥手里。也就是说,那边的人,曾经都是大哥的手下,现在是半个手下。在当时他们是夹缝中的状态。平日里他们要靠大哥生活,要扫黑,他们又是首先打击对象。说到扫黑多说两句。中国扫黑都是往下走。北京公安部说扫黑了,重点打击,北京不会也没有那么多人派到全国。都是全国各大城市自己来。成都警方出动扫黑,扫到大哥头上比扫到我头上都还荒谬。他们只会去郊县,打击的就是这些郊县地区分公司。而如果郊县警方,只好去乡镇看看有没有偷电话铜线的盗窃团伙。听说这两年这个情况又有所变化,有些郊县本土的社团也壮大起来有自卫能力了,有些还发展到成都开分公司。成都警察就不敢惹他们了。

所以大哥觉得是自己手下的人接待不会有啥。那京官也没带旁人,他的班子也留在成都,独自一人来的。这算是单独勾兑重点突破。我们就这样上了高速。刚开始挺开心的,说东道西。可能是因为我长相言谈还不算让人讨厌,那京官对我笑眯眯的。他是矮个头的圆脸,五十多点,一路都是笑眯眯的。听说他本来是江苏人。大哥介绍的时候他肯定听明白了我是什么身份。我揣测,这种白道官员恐怕没少跟黑道打过交道,这一套都懂。他们才是真正黑白通吃的厉害角色。我记得大哥还说,这是我小老弟,有意思吧。那京官笑呵呵地点头。

一切都像做正经生意一样。说了一会儿,大哥说,要不,晚上打打麻将吧。京官说,算了,腰不好,还是考察,来考察就考察吧。

这个可能有人不清楚。我简单说一下。在我这个地方,行贿都是打麻将,打工作麻将。比方说,我要行贿你,我就找另外两个我自己的人,然后对你说,我想打麻将,在郊外某个度假村包了一幢别墅,三缺一求你来陪我。既然求你来陪我打麻将,这个赌资肯定不能让你自己出,我出。我出比方说一百万赌资给你,陪我打一晚上麻将。一晚上麻将输赢也就一两万,剩下的赌资,自然就是行贿了。这一套本是某个聪明人想出来的点子,大家见好就都用,已经整成习俗了,正经生意通关系都这么做的。有时候因为事前都谈完正事了,也可能找四个小姐陪着,打一阵麻将做做样子就歇了唱歌喝酒或者泡温泉什么也是有的。那京官显然明白这一套,只是说考察。据我了解,北京来人都不太喜欢这边这套。他们都喜欢当领导的感觉,出来全国周游考察,拿考察费用。当然,是我这个层次能见到的,几百万到个把亿的项目。就像我见到的绝不会把信封塞果篮一样,我揣摩再高层次的应该也不会像我这个层次这样干。

大哥听到拒绝有点尴尬,因为风俗习惯不对路。显然,京官来的考察路费还不够,但直接送钱肯定又是不行的,这个有点伤人面子,在哪儿都行不通。没这方面经验的一定觉得这很可笑,他妈的都贪污受贿了还在乎面子。但现实就是如此,他们就是在乎。后来话题又岔开。再后来京官说,考察费用就用来考察吧,北京那里管得严都习惯了,打麻将被抓赌可不划算。大哥说天子脚下硬是管得严,皇帝太后一家人打都不行啊。大家都笑,又高兴了。

大哥一说打麻将,我就知道叫我来原来是三缺一了。都是大哥的手下兄弟作陪,还是有点不好,于是再叫上一个我。大哥总认为我会给他长面子,其实留学关麻将打得如何有屁关系,我除了神侃一无是处,麻将打得其臭无比。但大哥肯定不能让我吃亏,司机也不可能自己出钱来玩这种游戏,最后肯定是桌上的钱都是大哥出。但人家不打麻将,只好算了。

然后就到了县上。县上接待的时候有点热情过分了,来了某个部门的不少官僚。但大家都很高兴。然后吃饭。中午吃饭是在一家酒楼,河鲜。那阵是成都河鲜最流行的时候,里面经常吃勾兑饭,结果把河鲜价格吃到天上去了现在还没降下来。大哥介绍说酒楼以前是他的,在此地还有个旅馆,等等。到这里,我才知道中国的黑白两道勾结怎么厉害的——和扫黑一样,往下走。越到下面,越厉害。京官在北京,麻将都不敢打;从北京来成都,偷偷摸摸声称考察,出了成都到地方上吃饭拿钱;再往下一级的郊县,全部都是明目张胆,光天化日勾结在一起。那天坐的,有这个县安全方面除了一把书记以外所有最高官僚,七八个人。另外一桌,是负责接待的单位,就是大哥以前的手下,现在的半个手下,七八个黑社会。写小说的话我会安排大家都是坐一桌的,但事实上一桌坐不下那么多人。那天分的两桌。一桌是我和司机,以及那几个接待的黑社会,一桌是大哥和京官,和七八个官僚。

然后大哥脸色就不好了。为什么不好?没有去包间,居然就在大厅。这个酒楼曾经是大哥的,现在还有大哥的股份,这么重要的接待,这么多官僚,居然都不坐包间。其实如果注意到有些事,比如这些官僚大厅也坐得下去,比如官员跟黑社会座位分得那么明确,等等,就可以看出已经很不对头了。

当时三桌,成品字型。白道坐品字上面那桌,下面右边那桌我们在坐,左边那桌是空出来的。大哥就说了声少陪,自己跑到空的那桌去了。然后他弹着手指,看着桌子沉声道,某某某,你给我过来。这个某某某,就是负责接待的前面说的办公室主任的角色。

那人不回答。大哥抬眼看他,你过来。那人稳坐不动,过来干啥。大哥火来了,瞪眼,你是在怎么安排的,为什么不去包间。你不会安排?那人道,会不会安排怎么安排自然有分寸。你怎么安排我们的?大哥噎了一下,说你不会安排你就不要管了。具体原话也记不清,反正是要开了他。酒楼是正经生意,但别忘了他背后还有另外的身份。开个酒楼经理简单,背后的情况一加进去,这句话就有点重。

那人不看大哥,冷冷回道:“老子看今天哪个敢!”

我一下就蒙在当场。

如果当时是正经场合,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比方说,这边官员那边是个正常公司,正在吃勾兑饭。说僵了也是他们之间仕途或者经济利益受威胁,关我屁事,我个人不会有安全问题。问题就在这里,这不是正经场合,这是黑社会头子跟一个已经不服管的黑社会分头目说话。这是黑社会之间的对话,火药味浓到这个份,这就非常危险了。按照流行的说法,这个是亮剑的时候了。后来我才了解到,当时大哥已经准备把酒楼和旅馆最后剩下的股份都抵出去换钱,搞他的项目。这些人没有生活来源了,就想自己盘下来,但是又没有那么多钱。其实如果要较真,也不是无理。当时我想不到这些,我当时只想道,这很危险。我想最初大哥大概会和我一样,想这人被骂两句最多冷笑两声走人而已,谁想到他没说两句突然就亮剑了?事后想起,摆明是有备而来,不怕你来找茬就怕你不来。

当场所有人都在看着大哥,大哥独自一人坐在桌子前面,左手弹着手指,脸色铁青,没有表情。那些官僚们的态度很明显,我当时就觉得,这次怕是完了。大哥不能走,我们就不能走。大哥走不成,我们也别想再走。完了完了。

这个时候大哥做了个手势,司机提着包走了过去,到大哥那桌去。我知道那里面有枪。他们许多人都有枪,差的是自制火药枪,高一点的是地下手工车间车出来的仿制枪。大哥的枪是制式的美国枪,走私来的,我玩过。枪身冰凉光滑坚硬,像人的愤怒冷冻后形成的冰块,蕴藏着所有的疯狂力量。大哥拿提包,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上。其实我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是如此。在场的人之所以大都还能在黑道上混,尤其白道上勾结黑道混,很大程度是没有什么真正危险过!就像我自己以为自己地位超然,是一个道理。如果都经历过枪战,谁还敢拿命来开玩笑。除非退伍军人,否则公安一辈子都没经历过枪战,我可以保证。而上过战场的老兵通常却因为种种原因坐不到他们那样的位子。至于这些黑社会至少也没经历过大规模的、超过三个人以上持续时间长过一分钟的枪战。我身边的那些接待的人非常警惕的看着我,但我把双手都摆在桌上,他们觉得我看上去也不像有太大威胁,就又看向大哥,只是不时拿眼瞟我。他们也很紧张。我更紧张。我不知道,谁会来救我。我的腿发软,虽然坐着看不出来。我没有人可以求救,我只能死死看着大哥。

大哥铁青着脸,他慢慢拉开包,我当时注意到身边有人手已经在衣服里面了。但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大哥右手霍然抽出一把雪亮长刀来,闪电般往桌上猛地一劈!

那边那桌的人都跳起来了。我们这边反而稳得住,都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过分的动作,比如说把枪拿出来瞄。这个时候司机从大哥桌上拿起一样东西,甩到我们这桌来。我知道,他本意是甩给我左边两个位子远的那个办公室主任,但力道用偏了,直接甩到我面前。

那是一只人手。

那是大哥的左手,大哥自己劈掉左手,扔了过来。

我本来就涨的脑袋一下子又蒙了一次。

这个时候还没有上菜,才把茶倒上,桌面是干净的白布。大哥的手骨节粗大,早年有过劳动的痕迹的手跟我这种只玩过鼠标键盘的细小骨节完全是两回事。手掌宽厚,红红的肌肉纹理很丰富。手掌皮肤惨白而尽头本该是手臂的地方,则是个血窟窿。浓烈的血腥味就在我面前,我那时候觉得胃一阵压缩,不是恶心,是紧张。非常紧张。我自己的左手手腕,抖个不停。办公室主任的脸色跟所有人一样,都好不了那里去,惨白惨白的。他想挤个笑,但挤了几回都没有成功,根本做不出其它表情来。

这个时候,京官走过来说:“他劈了手,你给他道个歉,你也把手劈了吧。这样他要给你赔不是了。”

我又得解释一下。这些白道上的人跟黑道的人混久了,就组织出一套自己官腔特色的黑话来。这些话非常有玄机,绝对不是随口乱说,可以说他几十年的官场浸淫生涯的功力就在这几句话里面。但如果不是官场的人,不熟他们的说话方式,甚至是官场的人但反应慢一些,或者又不熟悉黑道那一套,都是很难领会的。至少仓促是不可能理解的。

这话的意思是说,今天他当着你这些父老乡亲的面说你,他有不对的地方。但他已经劈了自己的手了。你今天不上前跟他说话,当着他客人的面设局为难,你也有不对。你也把自己手劈了,大家互相道歉,扯平,梁子揭过,还都是一伙光棍好汉。否则是你对不起他欠他一只手,他就要来给你赔不是,是要你的命再说对不起还是对不起要你全家的命,这个当然不那么具体,但意思就是那个。逻辑干净明了,很合乎江湖道义。大家都是场面上混的,大哥是你大哥,大哥当众认错还给你这么大的面子,不让你剁两只手还已经算好了。你自己劈了自己的手,就此了局。

但大哥的那只手震撼太大。我相信当时没有人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除了那个办公室主任。你也把手劈了这句话他还是懂的。他没有发抖,但是脸已经白得跟大哥的那只断手一样。

大哥还是坐在那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去的,也许是大家忙着看桌上的手的时候。他脸色铁青到有点发灰,还是没有表情。他桌上血满而溢,好大一滩又滴下来,红,红得恐怖。司机在一旁拼命地用东西给他止血,血没有喷了但还是在不停滴。

所有人都瞪着大哥在桌上、在我面前的手。有十秒钟的样子。可能有人已经在想对策该怎么应付京官的逻辑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大哥在我面前的残手忽然抬起手指,四个指头依次弹了下去。

所有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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