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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一) -- 配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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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一)

以下文摘均转自华岳论坛

http://washeng.net/HuaShan/GB.html

发贴者:老行伍

引子•为了战神不再光顾

   

  公元十二世纪,世界第一具用火药发射金属爆炸弹的“震天雷”在中国诞生

,从此,炮,作为一种威力空前强大的管状兵器,登上了战争舞台。经过数百年

进化发展,炮家族兴旺不衰,以其火力强、射程远、射击精度高、机动性能好等

诸多优势,始终是常规战争中杀伤敌人的骨干力量,有过难以胜数的精彩表演。

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苏联红军的数千门大炮为夺取斯大林格勒会战的胜利发挥

了决定性作用,最高统帅斯大林抚摸着一门功勋炮欣慰感慨地说了一句:此物真

战争之神也!

  从此,“战神”,遂成为大炮壮美形象的代名词。

  1958年8月,战争之神降临台湾海峡,风头十足唱了一场大战的主角。曾在湘

军中摆弄过叁天迫击炮的毛泽东,和曾任日本新泻县高田镇陆军第十叁师团炮兵

第十九联队候补士官的炮兵高材生蒋介石,此番有了机会,各操数百门火炮,隔

海对射,切磋炮技,无吝炮弹,痛哉快哉。战争之神怒发神威,遣狂风而推巨浪

,移高山而填瀚海,在一部悲歌如泣溯水行舟的中国当代统一史中,镌刻下花岗

岩般不会风蚀的篇章。

  有感于1958战神的伟力,四年前,我开始草撰本部书稿。

  有朋友惊诧,用异样的目光审视我:你这人怎么了,神经有毛病?如此的不

识时务!两岸关系缓和到目前的程度,不容易呀,还重提过去的不愉快干啥?难

道你信奉战争拜物教,希望战神的幽灵永远在台湾海峡徘徊?

  我笑:我不过在追忆复述关于战争之神的一段往事而已。它会否再次降临台

海,与我的这篇文字风马牛不相及。你以为我不写,它就不会再来?

  我非先知,但不幸言中,笔拼途中,台湾领航人执意掉舵转向、欲把宝岛带

往叵测危殆境地之企图,激怒惹恼了全世界存良知有血性的中国人。战争之神以

它最尖端的发展形态──导弹,再度光临。它被迫点火,冲天一跃,又以极其准

确漂亮的入水,给了全世界一个不小的惊愕。这一回,它其实还算不得真的发功

作法,只算显身亮相,让无视它的人不可继续无视它的存在。然而,即便弹头不

装药,也已经把台海虚假平静的外衣剥去,没有爆炸的冲击震撼竟比1958的爆炸

还要威猛还要强烈,

  我还注意到了,与此同期,战争之神在别几处地方的表演可都是弹头装药绝

对玩真的。苏联解体、华约崩溃,“民主化”一旦走火入魔,便导致注射了吗啡

般躁动狂热的“民族化”,原本完整的版图像蛋糕,被切成若干小块后仍不过瘾

,还要继续往下切。和平的餐刀已很难切得公平,于是便求诸战刀切。战神无理

性地滥施功力,硝烟一口口吞噬了波黑数十万人的性命和数百亿美元的财富,爆

炸把好端端一个升平的车臣夷为废墟。台湾有人说:分疆裂土已成当今世界的“

新潮”。我说:人类购买这“时髦”要花大价钱。君不见,把战神请进家门的肇

事者们不是死于精确制导的炸弹便是在国际法庭的通缉下狼狈藏匿,他们的悲剧

恰在于当上了民族“英雄”的同时,亦沦为了民族的罪孽。

  诡谲莫测的台海局势如高标水泥强固着我内心的责任感,动荡不安的国际局

势更像时时抽响的鞭子喝令我不许停歇。上了“贼船”的我已无奈,只能于8小时

本职工作之外继续振作努力。1500个日夜,总计行程数万里,走访了百十位事件

亲历者,查阅了浩如烟波的各类资料,史海钩沉,兵林觅踪,剔伪存真,去粗取

精,闻鸡起笔,暮鼓方歇,赔上了几乎所有双休节假日,以老愚公为光辉榜样每

日爬格不止,终于,给1958年的战争之神勾勒出一幅粗线条的素描像,也给自己

生命的一个片断打上了可供读者、后人咀嚼品评的句号。

  令我欣喜的是,书稿完成,付排校对时,我先到台湾,又到了金门。虽然时

间短暂,脚步匆忙,但毕竟得以近距离观察笔下的另一部分国土,偿付了宿愿。

台湾不愧为“美丽岛”,花团锦簇,翠绿欲滴,山高海阔,水蓝天青,像一个放

大了的花篮或盆景。台湾也称得上是“富庶岛”,繁华的街市,琳琅的商品,川

流的轿车,如林的楼厦,无一不在展示“小龙”体态的丰映。台湾更是月圆天伦

的“温情岛”,草坪爷孙,黄昏情侣,笑语师生,相携母女,丝丝温馨入画来,

轻风拂拂爱意融。台湾的发迹、腾达以及与此相适的安逸、满足得益于和平,近

50年来,她虽然处于战神时刻将至的担忧之中,但战神终究未曾光顾。我在心底

感叹:没有战争的宝岛,多好!我更在心底诅咒:轻率玩火、将眼前这一切美好

付之一炬者,必打入十八层地狱!我发现,台湾的朋友们也对难卜未明的前途有

着神经质的迷茫和恐惧,与你交谈,叁句话不离台岛之安全保障。我坦率相告:

对台湾而言,战争之神绝不是一个不请自至的无赖之徒,召它来,还是斥它去,

实实在在,命运操持在台湾自己手里。  

  身在台湾,我也亲眼目睹了那些用中国话喊出“我不是中国人”的人,不论

他们用意何在,他们的每一出“台独”闹剧,无疑都是向战神发出的一函邀请。

好在,感官接收的另一类信息又溶化抵销了我的忧虑──摩肩接踵的行人同是黄

皮肤黑眼睛黑头发;充盈街巷的广告使用同个老祖宗留下的方块字;亲切流利的

国语比闽粤沿海还要标准地道;飞檐琉瓦的庙堂金碧辉煌出了一派宋明风韵;管

弦丝竹吹奏鸣和着纯正的京腔南调;足不出岛便可尝遍正宗的中华佳肴;品茗饮

酒吟诗丹青悉与中原一脉;祭祀供奉敬香叩拜全由故土搬来。先来后到的九州二

十八府人氏云集聚合,将不同的地域风土特色民俗在海岛扎根繁衍、发扬光大,

故所谓的台湾文化,根本的就是一部荟萃浓缩了的中华文化,宝岛完全不存在是

否中国的问题,她实在比中国还要“中国”──我确信:抑制“台独”怪胎发育

坠地的力量就生成在台湾体内。“台独”不举,而战神难至,台湾那不变的中国

心、中国情、中国魂才是确保其安全无虞的铁壁金汤。

  从台北乘机飞经澎湖,35分钟后便降落金门。如果续飞2分钟,可抵厦门。多

少回从厦门看金门,感觉中,它是台湾的一部分。现在由台湾到金门,才发觉它

离台湾好远,距大陆恁近。来个换位观察,对金门勾联大陆与台湾的纽带作用看

得更真切,对当年毛泽东不取金门的谋略高远理解更深刻。

  四十载过去,金门依旧是一座风光迷人的大兵营。从东半部到西半部,从料

罗海滩到北太武山,沿途明碉暗堡随处可见,视界中,身着迷彩荷枪实弹的国军

士兵比老百姓还多。白天,我碰上了防空演习,揭去伪装网的炮口指着飞鸟旋转

。晚间,我又碰上了机动演习,只开小灯行驶的军车一字长蛇排出去几公里。直

接面对无比硕大的一个大陆,弹丸小岛也许不得不百倍警惕枕戈待旦。但在对岸

厦门早已转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今天,这边金门仍死抱着以战备防范为中心不

放,则不免有些好笑和滑稽。金门的经建规模速度被厦门远远甩在后边,原因不

言而喻。

  对金门的最初印象,她过于刻板、保守,没有什么新脑筋。遍布全岛的各类

纪念亭、纪念碑、纪念馆、纪念像,无处不在宣扬国军打赢了“八•二叁”

炮战的“伟大胜利”和“无畏精神”。导游小姐热情周到喋喋不休向我们讲述着

“国军”英勇顽强打击共匪的历史故事。她指着纪念馆里那枚体积7倍于122加农

炮弹的240毫米榴炮弹说:“国军”只打了两发这种炮弹,一发落在厦门大学,一

发落在厦门火车站,共匪吓得半死,哀求“国军”,好了好了,我们打不过,不

打了。游客们大笑,也许是为了共军的笨蛋可怜?我亦笑,为了金门对那场战争

的理解依然肤浅、荒唐。

  然而,当我离开金门时,我改变了看法:金门的观念原来也在变化中。据当

日的金门报载:金门各界人士又一次向台湾方面呼吁,强烈要求金厦两地先行“

叁通”,并开放两岛间的观光旅游以及欢迎厦门向金门铺设海底管道,提供淡水

。那个把醇香的高粱酒灌进炮形酒瓶的酒厂小老板对我说:两门一开通,不光金

门的经济马上会上去,而且共产党更没得道理来打我们金门了。那个正用当年大

陆的炮弹皮打磨一把菜刀的王铁匠对我说:别看我仍在发炮战财,但我绝对不希

望再来一次“八•二叁”,李总统如果允许我到厦门去买钢铁,我一定打一

把最好的菜刀送给他。那个戴深度眼镜个子高挑文质彬彬的国军中尉说:我很清

楚,中共不会打台湾,只会打“台独”,我呢,会为保卫台湾而死,但不会为捍

卫“台独”而战。

  我慨叹:金门确已萌动“新思维”。

  在金门的最后一处参观点是马山观测站。我用望远镜向着绵长灰蒙的大陆海

岸线推移搜寻,终于,我看到了,对岸角屿岛那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望所圆形白

屋顶和一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一年前,我就在那里向着这边□望。蓦然,我

的眼眶潮湿,有咸热的液体在其间打转。是的,今天我能够站在这里,已是中国

的历史性进步。虽然仍不能直接涉水而渡,但我相信,中国人早晚要用智慧和意

志,将这道最窄处仅1800米的海峡填塞,营造出一条再不设防的可以通达两岸的

宽广大道。

  就是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这部《8•23炮击金门》,我决心把它刊印

出来,奉献给挂念祖国统一的热心读者。因为,战争之神40年前降临台海,是在

用战争的方式进行和平的忠告。还因为,我记述那段难忘往事的初衷是:为了战

神不再光顾。

                 第一章 “鸡”、“蛋”碰撞备忘录

  厦门古称鹭屿。毛泽东环顾左右:当年,郑成功从厦门发兵征台湾。后来的

施琅,也是在这个地方造船练兵,然后渡海作战的。如要最后完成中国的统一,

厦门这个岛子很重要哟/说这话时,他调集的459门大炮正在厦门各就各位

  金门又称“仙洲”。今天,它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海上军营、密布枪眼炮眼

的大碉堡/叶飞将军说:我1949年未能打下金门,不可原谅。但留着金门后来也有

用场,否则,1958年不就少了一台大戏唱嘛!台湾被西方人称为“福摩萨(美丽

岛)”,赞美中隐寓着一种“秀色可餐”的意味/蒋介石第二次踏上这块土地时

,没有了欢呼、鲜花、礼炮和军乐,他意识到,这里大概就是最后的栖身之所和

归宿地

                        1

  转动地球仪,有一只报晓的雄鸡正在引吭高歌。它位于亚洲大陆东部、太平

洋西岸,上苍把它安放在一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上。这就是你我他12亿龙的传

人赖以生存、古往今来令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华夏江山。

  如若有兴趣,将“雄鸡”放大1百倍,由1:5000000换成1:50000,便可以更为

清晰地看到它的细部,在它的胸腹部下面,摆放着参差不齐密密麻麻体状不一的

“鹅蛋”、“鸭蛋”、“鸡蛋”,“鸽蛋”,以至于“蚂蚁蛋”、“跳蚤蛋”们

──拱卫屏护着辽阔海疆的无数海岛。

  某年度高考地理试卷,曾以填空方式要求考生们能够正确回答:中国500平方

米以上的岛屿有6500多个,群岛和列岛50多个;它们之中,60%集中在东海,30

%分布在南海,10%散落在渤海和黄海;面积最大的是台湾岛,海南岛次之;最

大的冲积岛是位于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沿海最大的群岛是舟山群岛;版图最南

端是南沙群岛的曾母暗沙,最东端为钓鱼岛东面的赤尾屿,最北端的岛叫小笔架

山;中国海岛总面积8万平方公里,约占国土面积的8□……,兴趣如若再深入一

步,在视角前边加上政治的、外交的、历史的镜头,便会看到:中国最屈辱的岛

是香港;最凄哀的岛是台湾;最悲壮的岛是金门;最遗憾的岛是厦门……

  一部中国古代史是同北方疆域的狼烟烽火联系在一起的。而中国近代史、现

代史上若干雄浑跌宕曲折热闹的大戏则是从诸多有名的海岛上启幕开场的。

  1958年轮到毛泽东和蒋介石登场。短短64天,毛泽东潇潇洒洒把45万发炮弹

从厦门甩到了金门。蒋介石则咬紧牙关把12万发炮弹从金门打到了厦门。一场亘

古未有震撼世界的炮战,释放出能量强大的冲击波,至今,这个世界仍能从浩渺

的空际感测到它所传达的信息。

  在多事的金厦海域和台湾海峡,这并非“鸡”同“蛋”之间的第一次碰撞。

但愿它们在相互接近、融合的过程中这是最后一次碰撞。聊以宽慰的是它们每一

次碰撞发出的都不是山河破碎坍塌的声响,而是这个民族发自心底的呐喊,以及

这片国土不同意再被割裂的抗争。

                       2

  厦门古称鹭屿。

  当中华文明逐渐从黄河流域向南扩展,越过了长江流域,福州、漳州、泉州

这些沿海城市也开始兴盛繁荣的时候,这个岛还是杂草丛生、匪盗出没的蛮荒之

所,成千上万只白鹭在茂密的榕树丛中筑巢繁衍,在湛蓝蓝的天空和海面翻飞翱

翔,欢快鸣啼歌唱着它们的幸福天堂。

  厦门后来迅速崛起得益于它的军事意义。明代对于倭寇的防范,使它与金门

一起,成为福建沿海最重要的水寨之一。1627年,老谋深算、海盗出身的福建都

督郑芝龙下决心把他的大本营设在厦门,就是因为这个地处东经118.0404,北纬

24.2646,面积118平方公里的海岛,“高居堂奥,雄视漳泉”,“海道四达,帆

樯毕集”,“扼台湾之要,为东南门户”。

  1661年,郑成功收复台湾,起兵于厦门。

  1683年,施琅二次征台,仍以厦门为大本营。

  1949年,蒋介石怀着灰黯神伤的心情两赴厦门,严令汤恩伯固守此岛。

  “厦门自古要塞之地,东南门户,闽台要冲。台湾安危从来磐于澎湖得失,

而澎湖安危,磐于金、厦得失。安居台澎,金、厦战事至关重要,金、厦保卫战

是台湾保卫战的开始。”

  此时蒋氏,在西南尚有数省地盘,百万大军,但他已对那里的战事不抱信心

  他真正看重的地方是厦门。福、漳、泉可以丢,厦门不能够。厦门易手,他

在台湾是睡不安稳的。

  郑芝龙之后,其子郑成功在厦门居住了十二年。

  今人游鼓浪屿,攀日光岩,观剑石,饮酒泉,到处都留下了“国姓爷”的传

说,时时都有一个伟大的灵魂陪伴着你。初到厦门,下榻于虎溪岩上一小招待所

。黎明即起,推窗眺望,不远处有一铁色巨岩,苔藓斑驳,似有古朴镌凿隐匿其

间。及近,仔细辨认,乃“郑氏宅邸”四字。一问方知,我在郑成功的行宫旧址

酣睡了一宿。

  老子遗臭万年,儿子留芳百世。郑氏父子,一个给厦门留下耻辱,一个给厦

门留下荣光。

  一代枭雄郑芝龙聚啸江湖,称霸闽海,最后被明朝招安,堂堂正正做起了边

疆大吏。盗匪得势,沐猴而冠,靠的是凶残、狡诈、权术,大奸大雄,亦人亦鬼

  “有枪便是草头王”,中国几千年封建史变来变去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真龙天子没有一个是龙的儿子,全是刀枪的儿子。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到

底未能跳出目光短视的羁绊,用自己曾被悬赏万金的头颅去祭了自己朝秦暮楚的

“聪敏”。

  1646年,郑芝龙权衡利弊叁日,终于不听儿子苦谏,叛了隆武帝,降了康熙

帝。当他在北京被绑赴菜市口枭首示众的时候,不挣不叫,不哭不悲,只是瞪大

了眼珠仰望着南方的天空,似欲把那苍穹瞪出一个窟窿来。

  郑芝龙却也功莫大焉,与他的日本老婆为中华民族生下了一个好儿子。然后

满怀着霸业有继的期冀送儿子去念书。20岁的郑成功到南京入太学,师事名儒钱

谦益,儒家文化深深熏陶着他。新登基的南明隆武帝朱聿键初见他时,见其身材

魁梧,气宇不凡,甚爱之,抚其背曰:“惜哉。朕未有女以配卿,卿可尽忠吾家

,毋忘故国。”并赐予国姓“朱”。“忠君报国”的意识便在他头脑中扎下了根

。儿子终于脱胎换骨,他继承了父亲用尸骨堆积起来的资本,同时,抛弃了父亲

的匪气盗性,具有了比较完备的人格。

  郑成功给厦门重起了一个名字“思明”。他加紧操练叁军,那时,他的视线

并未东南顾,而是一直盯着西北方的。

  1658年,郑成功带甲十七万从厦门北伐,舳舻连江,气吞河岳,旌旗蔽日,

势盖云山。于戎马倥偬中,心声达于吟事,途中口占一绝,诗云:“缟素临江誓

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何等的洒脱与自

信!可惜天不助力,金陵大败,只得收拾残兵败卒,全线退守厦门。历史现象颇

值玩味。略早些的史可法在扬州抗清,名扬天下,功彪青史。稍后的郑成功在福

厦抗清,凡大战六次,中小战百余次,加上一次远征南京,其抵抗之坚,历时之

久,杀伐之惨烈,均非同期他人可同日而语,而各种版本史书大多轻描淡写,不

褒不贬,无毁无誉,现今一般人也多知其征台,鲜知其抗清。作一个假设,如他

打下南京,跃过长江,纵横中原,饮马黄河,剑向京都,鞭指长城呢?历史大概

便不再吝啬,会向他喝采的。于是乎,我发现,将中国版图横向切,长城是一条

线,黄河是一条线,长江是一条线,浙闽粤沿海是一条线。发生在第一条线的对

异族的抵抗,大书特书。第二条线,有口皆碑。第叁条线,仍受尊崇。到了第四

条线,书还是要书,也只剩下秉实照录的份了。吴叁桂在山海关降清,几百年的

唾沫能把他淹死几个来回,以后再叛清也没有人赏他一个“好”字。郑芝龙在福

建降清,骂声也有,却像细雨和风。郑成功的孙子郑克?u在台湾降清,历史甚至

为他唱起了赞歌:识时务者为俊杰。可见,中国人不认别的,就认中央和正统。

新的中央,即便是少数民族取得中央统治地位,并突破长江天堑,大举南进,抵

抗便越来越失去原来意义,任何昨天还冠冕堂皇不可动摇的理由都没用,祭起“

恢复汉室”的旗帜也白搭。中华民族的传统,历来是族争引起战争,战争决出正

统,正统主导统一,统一高于族争的。汉人占绝大多数的所有中国人,最终都将

臣服于能够用传统文化和正统政制统一国土的力量。

  统一神圣。统一万岁。

  所以,郑成功的征战生涯如仅限于在福厦抗清,历史给他打分大概不会高。

  清军环攻日紧,厦门形势穷蹙,郑成功不得不考虑寻找一处退路了,于是,

他始把目光南移,聚焦于让他父亲发迹腾达的海岛。部众大多反对,认为征台无

前途。南明遗臣张煌言甚至赠诗劝谏:“寄语避秦岛上客,衣冠黄绮总堪忧。”

郑成功再叁筹思,决心下定:“本藩矢志恢复,切念中兴,恐孤岛之难居,故冒

波涛,欲辟不服之区,暂寄军旅,养晦待时,非为贪恋海外,苟延安乐。”十分

明显,字里行间,首先想到的并非“收复”,而是解释为何兵锋不向西北而向东

南。还需把“退”说成“进”,以稳定军心。这很有点类似以后的蒋委员长经常

宣布的“转进”。

  1661年4月21日午刻,风恬浪静,日丽天清,郑成功以四百艨艟,载二万五千

兵,皆衣金龙甲,军威甚盛,舰队首尾长十里,浩浩荡荡向台湾进发。历经八个

月苦战,1662年2月,叁十八岁的郑成功收复了被红毛春侵占了叁十八年的台湾。

  当大限将至的郑成功从荷兰驻台湾长官揆一手中接过降表时,他大概没有想

到,临终前的这一笔,已足千古,历史并不在乎他征台的原始动机和原因,历史

只记得是他郑成功第一个从西洋鬼子手中为国人拿回了一方宝地。为此,他确立

了自己并不逊色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民族大英雄地位。

  这一笔,亦是厦门的骄傲。

  厦门的象征除了白鹭还有“市树”凤凰木和“市花”叁角梅。我颇不以为然

,认为:如同中国的象征应是长江黄河或许再加上五岳长城,而不能够是茶叶瓷

器或熊猫金丝猴一样,厦门的象征也应是有点精神有点气魄能让人阖眸沉思并能

给人以力量的什么。

  1985年,二度进厦门,一眼便望到了我的期待。

  鼓浪屿。复鼎岩。突兀耸立起了身高15.7米,斧凿刀削的花岗石郑成功像。

他一手撑扶佩剑,一手背于腰际,坚盔厚甲,倚山面海,身后一袭披风临风飘拂

,如大鹏展翅,傲傲然威威乎于蓝天之下,碧海之上,巨石之中。他神色沉凝,

目光犀锐,用一种似能穿透数百年世事变迁的洞察力,注视着人来人往帆樯如织

、他曾经建功立业留芳后世的海峡。我的第一感觉:厦门找到了感觉。

  我长久仰视眼前的伟石。叁百年前的郑成功就是这个样子么?

  不可能有照片以资对照,但清初的一幅画像应该更接近历史的真实。郑成功

并非方脸阔额、美髯凤目、老成持重的长者,而是无鬓无须,娃娃脸上略带几分

稚嫩嘻嗔的年轻后生。

  最有意思的是,他头上无冠无盔,鬈曲的长发散落披肩,如果让他脱去征衣

,并把手中的宝剑换成麦克风,恐怕不像将军,更像当今驰骋娱乐场所的红歌星

。我猜,那时福建沿海门户已开,外国商船进出频繁,“老外”盈街串巷,他的

发式大概融入了欧风欧雨,同时,也是对满清后脑勺上悬挂的“猪尾巴”的一种

抗拒方式吧。

  实实在在,郑成功树起“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的大旗,誓师抗清时

,不过才二十叁岁;征台叁十七岁;卒,叁十九岁。绝对的一个少帅。复鼎岩上

的他是现代中国人感情上理念上意志上的他,他早已成为中国人捍卫国土维护统

一的象征。

  他,应该也必须就是复鼎岩上的这个样子。

  郑成功征台,严格讲,只是中国人收复了台湾,而并非中国收复了台湾。已

经坐上故宫太和殿金銮宝座的清朝皇帝对这个滋事东南的郑氏东宁王朝十分头痛

,于是,一代明主康熙大帝想到了施琅这个人。

  施琅是与郑成功一道从厦门走出来的杰出人物。1650年,当郑成功偕施琅等

九十余好友同道会于烈屿(小金门),誓言效忠明室、并定盟恢复时,他无论如

何不会想到在自己身边站立的施某人,正是日后郑氏家族的掘墓人。

  郑、施反目纯系小事:施的部下犯罪,逃至郑处。施将罪犯引渡回营,违约

立刻砍头。因此开罪了国姓爷。郑下令抓施。施惊逃。郑遂杀施父、弟以泄愤。

施降清,必灭郑氏而后快。

  1681年,康熙帝启用已在京都冷冻了十四年的施琅,派他去厦门造船练兵。

  1683年,施亲率二万兵士及叁百战船征台,以“叁叠浪”、“五梅花”阵大

败东宁水师。见势已去,郑克?u只得修降表,交敕印,剃发列队,像当年荷兰人

恭迎乃祖郑成功一样迎候胜利者施琅进驻台湾。

  施琅二次征台,其对于中国版图的意义实在不让郑成功。抛去二人间家仇私

怨不谈,无郑开拓于前,岂有施跟进于后?倒过来,若无施的“一统江山”,郑

的“驱荷收复”也将变得无甚意义。谁也不要埋怨,两个人实实在在是绑在一起

的,台湾直至现在仍姓“中”,称量功劳,有你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

  我常大惑,厦门为何只有郑像而无施像?大概郑是第一,施是第二;郑打的

是西洋鬼子,施打的是自己同胞;郑终生不贰,施背主背汉背明。两人确有差异

的缘故吧。但历史从未贬过施也是真的,至今在台湾和闽南一带诸多香火旺盛的

施琅庙便是明证:在中国人的头脑里,统一,永远高于一切;完成统一之人,永

远值得景仰。我妄议,有朝一日,厦门若为施琅塑像,选址确是颇费脑筋的事情

。让他们离得太近似不妥。这一个曾杀了另一个的老爸,另一个则把已死了二十

年的这一个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厦门太小,难共戴天。但让我说,还是要让他

们两个站在能够互相看见的地方才好。如今台湾同胞蜂拥而至,争相在厦门投资

办厂,叁百年前的古人难道就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已经开始现代化的厦门应有这样的大气魄!

  在厦门,游胡里山炮台,一位朋友拍着光绪年间制造的59吨大炮对我说:你

们文人琢磨历史太吃力,其实,发生在厦门的战争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炮口朝东

南大海一方的总归是正义有理的。

  朋友说对了一半。正义的不见得天助,有理的不一定赢理,因为冗长沉重的

岁月中,厦门面对的基本是一个毫无道义蛮不讲理的世界。1841年8月,在虎门未

能从林则徐手上讨到便宜的英国舰队折头东驶,转攻防御薄弱的厦门。这是一支

由叁十六艘舰只,二百六十门火炮和叁千六百官兵组成的强大舰队,从血红的黎

明战至血红的黄昏,二万四千发炮弹落在弹丸小岛鼓浪屿,然后占领者们踏着千

余清军士兵的尸体,把在全世界任何角落都能看到的米字旗插上了日光岩。

  厦门是中国人第一次从洋人手上收复领土的出发地。厦门也是西洋人卷土重

来、开始吞食中国的第一个登陆地。当米字旗、星条旗、膏药旗以及其它十几种

五颜六色绚丽刺目的旗子在她上空忽喇喇翻腾乱舞时,她对于1895年日本鲸吞美

丽的台湾只能一言不发束手无策。连1.7平方公里的鼓浪屿都保护不得,此时岂敢

侈谈保卫台湾。郑成功、施琅的“气吞万里如虎”变成了“气虚胆怯如鼠”。厦

门无可奈何地萎缩懦弱了。一个海岛城市的悲哀,一个古老国度的衰落。

  郑成功、施琅天上有知,定当泪雨滂沱。

  在屈辱中煎熬了整整一个世纪,厦门才重新开始振作。

  1949年,毛泽东发布进军令: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万炮齐鸣,千帆竞渡,百万雄师,锐不可挡。下南京、占上海、陷杭州。宜

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毛泽东要用他全新的哲学和全新的政制尽快统

一这片古老的国土。急电叶飞十兵团:不事休整,立即入闽!

  4月,叶飞尚站在南京的对岸。9月,叶飞站在了厦门的对岸。

  二十年前,一个瘦小的青年学生离开这个海岛城市去寻找真理。二十年后,

一位叁十四岁的年轻将领指挥十万大军从叁面完成了对这个海岛城市的包围。望

远镜中,一草一木都那么熟稔的故乡历历在目,叶飞慨叹万千,激情浩荡。

  10月16日发起总攻。血战两日,厦门解放。

  重登日光岩,站在郑成功、施琅操练水军的位置放眼环望,远山葱茏,碧海

无涯,下一个合乎逻辑的目标,将是解放海峡另一端的那个海岛。

  “解放”,那个时代极富魅力号召力的词汇,曾激励得多少人不借提着头颅

去赴汤蹈火。在中原大地、长江两岸,这个词意味着种田人有土地当牛马的作主

人驱尽阴霾换上一个晴朗的天。只有站在日光岩,才能更明晰更透彻地感受到,

这个词在崭新的意义上又凸显出了那个永恒的主题:统一。

  四十年后,老将军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那时,他并没有继郑成功、施琅之后

成为第叁人的奢望,但他的确以忐忑兴奋的心情在期待渴盼着毛泽东的最新一道

命令。

  历史阴差阳错,竟让将军万里征战的足迹凝固在了厦门。

  毛泽东从未到过厦门。他深入福建最远的地方是上杭的古田,在那里,他召

开了一次极其重要的军事会议,为他把一支万把人的工农红军发展成数百万国防

军奠定了根基。

  1958年,手握百万大军的毛泽东弯下腰来,用放大镜仔细研究那个他不曾涉

足的岛屿。然后,他微笑着对左右道:厦门现在还有白鹭么?然后,他信口吟哦

了一首杜工部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好诗啊!

  历史已经赋予毛泽东这样一种力量,千里之外,他一声号令,从那个岛屿飞

上青天的不是白鹭,而是一行行炮弹在运行过程中所发出的炽亮的白光。他已经

抱定决心,要痛快淋漓地教训一下曾几度把他围剿得山重水复、如今只能龟缩海

隅的老对手。

  他又环顾左右:当年,郑成功从厦门发兵收复台湾。后来的施琅,也是在这

个地方造船练兵,然后渡海作战的。如要最后完成中国的统一,厦门这个岛子很

重要哟。

  说这话时,他调集的459门大炮正在厦门各就各位,所有的炮口都朝着东南方

                        3

  厦门东向偏南,便是大、小金门岛。

  大金门呈哑铃状,面积124平方公里。小金门位于大金门之西,面积15平方公

里。金门古称“仙洲”,又称“浯洲”,传说晋之前和大陆和厦门相连,后因地

壳变动才抽离到厦门之外。

  明洪武二十年间(公元1388年),江夏侯周德兴经略福建时在岛西置有守御

干户所,并在所内东西北各筑一道金色城门,总称“金门所城”。“仙洲”因此

而更名“金门”,延用至今。

  金门,是个甚难畅述的海岛:它曾是海盗出没之所,但也有大儒驻足;土地

荒瘠,耕稼不易,却又文风鼎盛;僻处南方,而竟遍地高梁,宛若北边;迭经战

乱,风光名胜却绝顶的秀美迷人。反差矛盾,错综交叠,恰恰是金门的特殊魅力

所在。

  当今中国,又有几人领略过金门的魅力?四十年无情阻绝,不要说内地人,

就连在厦门海边土生土长,从穿开档裤一直长到发梢初挂白霜,也没有一个见过

金门的真面目。人们只能从老辈人的饭后荼余神侃闲聊中拼凑编织一下对它的合

理想象。就是这么一个距大陆最远点10公里、最近点1800米的海岛,在厦门你每

天都可以看到它,却不可能舟渡登临。像高悬头顶的月亮,陪伴你照耀你,可望

之而不可触摸之,永远蒙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不要忘记,人类已于六十年代登上了月球。

  1993年,我在一个只有0.4平方公里、名叫角屿的小岛上过元旦,这是属于大

陆的距金门最近的一个海岛。碰上好天,连低倍望远镜都不用,站在海滩礁岩突

出部,对岸人、屋、木、石历历在目。黎明风顺时,可以清楚听到那边的鸡鸣狗

吠。连那道窄窄的海峡也像一条很普通的江河,似乎拼力一跃,即可飞渡。我的

正前方,有一面过去只能从故事片上才能看到的真实而刺眼的青天白日旗在飘扬

。我的身后,则是一面从小就把她的一角系在了脖领上的五星红旗。两面绝对不

能相容的旗帜目前处于和平共处的对峙状态,站在它们当间,我感到正站在了两

个世界的临界线和历史纵横的焦点上。那一刻,“国土分裂”像一幅难以销蚀的

石雕组画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

  适逢退潮,投石可逾的海峡变得更窄,眼见两岸的海滩在迅速裸露延伸,似

迫不急待地要奔跑靠拢、拥抱握手。

  对岸有一持枪哨兵,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会动会喘气的货真价实的“国军”

  我很兴奋,向他使劲挥手,扯着脖子喊:你好──!

  片刻,他也开始挥手。

  我更兴奋自己被他发现,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手臂能够无限加长

  他呢?

  在胡里山海滨,一女童瞪着美丽的大眼问:“妈妈,对岸是什么地方?”

  

  妈妈说:“台湾呀。”

  大陆人眼中,金门=台湾。谁都明白,这是一种寻求慰藉的自欺欺人,但当

眼前蓦地出现一片葱郁狭长的对岸,人们的确能够幻生出“那个宝岛原来离我们

这么近哟”的美好遐想,以及这一片国土说啥也不可丢弃的感情。

  台湾人眼中,金门是个什么概念?偶遇一台胞,他告诉我:就像你们北京人

看新疆、看西藏。

  我颇诧异。这是事实。在台湾,长期以来除了军人和曾经是军人的人大多也

从未涉足过这个小岛。这里是军事禁区。四十年来,它完全隔绝于大陆,也半隔

绝于台湾,来往金门,是必须持有一种类似大陆人去深圳沙头角那样的特别通行

证的。

  台湾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去邀游全世界,金门例外。

  尽管枪炮声早已停息,但金门岛依然壁垒森严,“国军”最精锐的部队猫在

山洞里把望远镜对准只有一个步枪射程之遥的大陆。防止伞兵降落的铁钉遍布全

岛。

  在所有可能登陆的海滩,精心安放了一层层用水泥桩、铁丝网、深壕构置的

鹿砦。埋设的地雷像天上的繁星无以计数,以致于时常有人畜挨炸的事件发生。

伪装过的密密麻麻的碉堡封锁着港湾和公路交叉路口。仔细观察,茂密的树丛间

伸挺着黑洞洞的坦克炮榴弹炮炮口。纵横交错的地下道路和隧道通向营房、炮台

、哨位、饭店、医院,甚至一家电影院。数万全副武装的军人像地老鼠一样长年

在炸开坚石修建的地下工事里生活和工作。一位外国记者写道:这座岛屿可以为

一部火爆的詹姆斯•邦德电影提供理想的外景地,被掏空的它看上去就像一

块布满窟窿的瑞士奶酪。

  执行戒严令是严厉而认真的。私人不可拥有小汽车、收音机;电视机的频率

调整器固定在当地的军用波长上;商店基本不卖或限购篮球、足球、排球、汽车

轮胎等等一切可用于漂浮泅渡的物品,有一阵子甚至对乒乓球都严加控制;岛上

居民曾多次要求军方为他们建造一些游泳池以弥补靠海而不能下海游泳的遗憾;

夜晚实行宵禁,绝对不许点灯,街上也根本没有路灯。黑夜降临,这边厦门灯火

阑干,那边金门墨黑一片,如荒郊坟场般沉闷死寂。

  据说,金门近年解禁后,状况已略有改观。但离一个正常人想过的正常生活

无疑仍有天壤之别。可以理解,金门距厦门太近,而且是一个被大陆叁面环围含

在嘴里的小岛,尽管1958年毛泽东就已经放弃了攻金的念头,但猛虎侧榻、岂敢

傻睡打呼嘻,数十年来,它就像一只高度警觉的猫,连作梦也得支楞起耳朵、闭

一只眼眯一只眼。

  古人称金门为“仙洲”,其意思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相近。

  至今,金门仍留存着它“世外”的一面,但无人敢恭维它是“桃源”。准确

讲,它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海上军营、密布枪眼炮眼的大碉堡、或生活上照顾不

错的“关押”4万军人和5万百姓的准“监狱”。再换一个角度,它是当今世界各

种强大力量较劲抗衡挤压出来的一个并不有悖逻辑的怪胎,是先是热战而后又是

冷战年代的一个过时的剩留物。

  从古代到近代,金门和厦门之亲同手足,情如伯仲,中国大概找不出另外两

个这样的岛来。这不仅仅因为历史的金门在行政区划上多隶属于厦门,还因为它

们得天独厚的军事地理方位,两岛唇齿相依、互为犄角,加上小金门、大嶝、小

嶝、大担、二担、鼓浪屿、青屿、角屿等众多卫星岛环侍左右,在冷兵器时代,

天造地设般筑就了一座难攻易守,进退裕如的坚固水寨。1662年,郑成功率军南

征,清军乘虚袭破厦门,欲再下金门不逞,郑班师,轻而易举重夺厦门。

  过去,金、厦人他方巧遇,就像现在东叁省人凑在一块,是互认同乡的。两

地从方言、习俗、服饰、祭祀到人文传统、房舍样式等均完全相同、如出一辙。

自然,金、厦本是一家的最好证明,还是遍布两岛的有关郑成功的遗迹和传说。

厦门自不待言。金门料罗湾是郑成功祭江誓师征台处;后浦是他观兵练兵的地方

;北太武山成功洞是他俯瞻沿海形势及弈棋圣地;夏墅海域则是他修造兵舰的地

方。还有什么小金门会盟处、国姓井、点将石等等,数不胜数。郑成功镇守金、

厦如同一篇未竟的史诗,慷慨有之,可以狂歌,亦能当酒。从一片历史的映照里

,国姓爷金戈铁马,陆海驰奔,金门、厦门则一直是牵系着他每一步的起跑线。

两个曾经联手挽救修补破碎河山的连心岛,突然有一天兄弟阋墙,兵戎相向,并

且数十年间视若仇家互不往来,成为再度破碎的国土的微塑,这大概是古人、今

人均未曾料及的。

  1949年9月,叶飞十兵团兵临金、厦。十万胜利之师对付五万惊弓之旅,应如

牛刀宰鸡、重锤击卵。问题是,无渡海经验、无船,力量便大体扯平。方案不外

有叁:先厦后金;先金后厦;金厦并举。最佳自然是第叁方案。还是因为筹船不

易,叶飞遂拍板,先厦后金!集中船只、兵力,打下堡垒遍布、工事坚强的厦门

,再顺手牵羊,扫荡设防薄弱的金门。  

  攻厦第一天,险象环生、残酷异常。尽管周密准备计划了月余,一俟实施,

渡海作战与陆战的种种不同与特殊便突显出来。攻击鼓浪屿的船队刚刚出海,便

被风浪吹乱打散。一部被迫回航,一部继续前进,但已无法保持队形,也无法在

预定的地点登陆。失利,在所难免。第一波登岛的四百余名将士,尽管英勇顽强

,毕竟孤立无援,苦战竟日,终于全部倒在了这个1.7平方公里、巴掌大的海岛上

。从此,这个名贯天下的风光岛多了一处供后人凭吊瞻仰的胜地──英雄烈士山

。山崖上题有叶飞的一首悼亡诗:勇士鏖战急/热血染军旗/雄威镇敌胆/英魂

化虹霓。好在鼓浪屿血战令汤恩伯头脑眩晕产生错觉,以为此地便是叶飞的主攻

方向,忙把预备队一个师拉上去增援,叶飞则乘机大举从北面高崎、石湖山方向

突击厦门本岛,终于破门,一阵痛快淋漓的拳打脚踢,将老对手汤恩伯撵下大海

,伸手摘下了这颗璀璨的东海明珠。

  被战火烧焦的鼓浪屿一片庄重肃穆。数百长眠的勇士同眠一穴,活着的战友

们列队脱帽,用胜利告慰亡灵,以忠勇激励自己。许多人默默流泪,年轻的兵团

司令也默默流泪。四十年间,叶飞每一次去鼓浪屿都会流泪,那苦涩的滋味中除

了追忆,还溶解着一种复杂的歉疚、遗憾和悔恨。是啊,为什么当时人们只想到

了“缅怀”,想到了“复仇”,想到了“遗志”,却偏偏没有去认真地思考血的

“教训”。也许,这歼敌叁万的巨大胜利所带来的欣喜竞将理应重视的教训稀释

冲淡?  

  教训,从来都是一个报复欲极强的坏家伙,你不重视它,它会以十倍二十倍

的惩罚来回敬你!

  一星期后,十兵团挟胜攻金。

  攻方七个主力团二万人。守方李良荣二十二兵团二万人。数量旗鼓相当,质

量则早已不能同口而语。优势的一方开始滋生轻敌麻痹、盲目乐观:叶飞忙于厦

门城市接收,满脑子想的是二十万居民的吃、穿、住、用,把作战指挥权过多地

下放;指挥机关没有人深入研究风浪、潮汐规律及其变化;只有一次能载渡叁个

团的船,这仅有的二百来条船一旦回不来咋办;叁个先头团隶属于叁个不同的师

,战前,竟未充分研究如何协同,指派的师职指挥员未随先头团登陆,统一指挥

;夺占滩头后,一味勇猛穿插,乘胜追击,没有巩固滩头阵地;最大的失着还是

已经侦悉胡琏十二兵团二万余人撤离汕头、正在海上,可能去台,也可能来金,

发起战斗时,却立足于抢在胡琏兵团之先攻占金门,而对胡琏兵团可能登陆,未

予重视……攻金之战,就是这样一个错误套着一个错误、一个遗憾勾着一个遗憾

的链,其间,如果有一个环节为“正确”,为“审慎”,为“周密”,战局就可

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话说回来,攻金如易,当年郑芝龙、郑成功岂敢在此筑巢

屯兵?

  战后,一名高级指挥员总结说:同样的对手,如果在陆地上你认为有七分把

握消灭它,而渡海去打他,你得把保险系数起码加大叁倍。

  可惜,这经验得来太迟。

  1949年10月25日,夜暗星稀,风急浪高。叁个团九千将士依次登船。隔着夜

幕,看不到他们铁青的脸和刚猛的神情,但可以感知到他们炯炯的眼睛在发光。

  他们此行是欲重演一部历史。沿着郑成功进军的路线,建立同样不朽的业绩

  第一幕厦门已经落帏。金门是第二幕。最后一幕是台湾。动员口号很令人振

奋鼓舞:打好解放全中国的最后两仗!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将是一场硬仗,有人会回不来。但无人会想到,竟

是所有人都回不来。

  挂篷升帆,开船了!

 

  正值深秋,风更大。

  风萧萧兮易水寒。

  船在浪峰波谷中颠簸,队形散乱。但无一船转舵回航,数千把雪亮的枪刺始

终朝着那个逐渐从灰暗的月色中走出、轮廓初露的海岛。

  岸,像一座浮动的山,缓缓靠过来。突然间,天际绽开一片雷电,好似同时

悬挂着十个灼目的太阳。敌人在打照明弹。枪炮骤发,狂雹疾雨。一条船、又一

条船起火、爆炸。

  更多的船像流星飞矢,冲刺,靠上去!

  船底与浅滩拥吻的刹那,人借着震颤和惯性已经跃下。喷吐火舌的枪口顶着

对方的枪口作答。金门古宁头,七里长滩,海天翻覆,地倾山斜。

  攻方气势炽盛,叁小时内,横扫叁分之一个金门。

  守方方寸已乱,对着报话器叫喊作弃岛登船的准备。

  没有比战场更富戏剧性的舞台了,不早不晚,双方最吃紧较劲关头,胡琏到

了。

  说不上是英明预见,纯系菩萨保佑:早已确定十二兵团与二十二兵团调防,

一个尚未走,一个已来到。天不灭曹,奈之若何?守方骤添两万兵,濒死回生,

凶猛反扑。

  攻势受挫,这才想到了船。回头望去,整个古宁头都在燃烧,夜空如昼,血

染苍穹。敌方的坦克已乘虚而入,无人守护的平坦坦的海滩是它们的好战场;重

机枪、坦克炮狂笑着对一滩搁浅的帆船恣意下刀,木板在钢板的冲撞碾轧下呻吟

断裂。大火,不是在烧船,而是在烧九千将士的命根子!

  援兵就在对岸,四个主力团一万二千人早已整装待发,但是,没有一条船。

从山东到福建,千山万水挡不住他们,千沟万壑都闯过来了,但现在,他们只能

狠狠捶打手中的武器擂自己的脑壳,像狼一样凶恶地咒骂,隔岸观火,望洋兴叹

  叁天后,金门岛上爆豆般的枪声冷却沉寂。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零星的枪响

,那是遍体鳞伤不肯投降的战士仍在作困兽之斗。硝烟淡去,一面青天白日旗探

出头来,示威性地招摇飘扬。

  这一边,千军万马同声恸哭。一片欲把天空打透的枪声震荡寰宇,为与烈火

一起化去的九千英灵送行志哀。

  金门失利,全军震撼。

  叁年间,双方无日不打交手不下万千次,虽不乏险仗、恶仗、吃亏仗、倒霉

仗、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仗,但解放军还从未有过团级以上建制单位被“国军”

全吃的记录,而从来都是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痛快干脆有滋有味地大嚼对方。

金门,一下子被一个不剩地全歼了叁个团,怎不叫人瞠目结舌!

  如同一场已经40:0一边倒的足球赛,在终场前半分钟内,负方乘乱起脚,侥

幸中的,为一场全面的惨败拾到一块遮羞布,稍稍挽回了一点脸面。“古宁头大

捷”,台湾整整吹嘘了四十年,也难怪,这毕竟是他们的“叁大战役”。

  于是,金、厦开始了漫长的对抗。“海上仙洲”将不可避免地再度成为“人

间战场”。本来,叶飞和许多人都认为,1958年将是雪耻复仇年。毛泽东的炮弹

却把人的思维从狭隘的圈子提升到一个更加宽广的境界,瞥见了一个更为高远的

目标。

  四十年后,已界八十高龄的叶老将军终释耿耿,对我说:世上事物,有利有

弊,坏事能变好事。我1949年未能打下金门,不可原谅。但留着金门看来也有用

场,否则,1958年不就少了一台大戏唱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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