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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断章》 取意:且向主客翻新阕 -- 丁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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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断章》 取意:且向主客翻新阕

卞和与和氏璧的传说流传千古,

多少怀才不遇的骚人墨客慨叹自身际遇时都引而自伤。而在现代诗歌史上,一位胆敢以卞为姓,以玉为名的诗人竟然一出手就名满天下,击碎了附在自己名字上的恶咒。

这位诗人就是来自江苏海门的卞之琳。

而为他带来不朽声誉,至今传诵不止的诗作就是下面这首《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据说这首诗本来是一首长诗中的一部份,但作者对其余部份不太满意,才单挑出

这寥寥四句发表,所以题名为断章。断章篇幅短小而意蕴丰富,自它问世以来,无数的读者

对它的意蕴进行了无穷角度的探解。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把这首诗放进从先秦到现代的诗歌名作序列里来看,有一个关键点似乎还没有被人提及,那就是诗歌境界中的主客体关系互换。

关于诗歌境界的主客体关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极为精到的论述: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有我之境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无我之境也。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无我之境,以物观物,

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这段话有例有证,按说并不难懂,也有很多人解释过了,不过仍有些糊涂的人看不懂,所以我们还得费点力气来解释一下。说到糊涂的人,莫过于季羡林先生,他竟然对上面所引的那段话评论道:

所举的例子中,别的我且不说,只说陶渊明的两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先生把它列入无我之境。我认为,实际上有我的,汉文可以不用主语,如译为英,德,法等文,主语必赫然有一个“我”字(I,ich,je)在。既然有个“我”字在,怎么能说是“无我”呢?我觉得,在这里不是“无我”,而是“忘我”,不是“以物观物”,而仍然是“以我观物”,不过是在一瞬间忘记了“我”而已。

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说,我第一次读到这番话时,真的是被雷到了。

诗歌是人写的,当然离不开作为写作者的我,也离不开作为物的观察者的我,这是用不着费笔墨来讨论的。但这个我,显然与有我无我的我不可等同,后者的我是具有个人情绪和社会性的主体,与不具备个人情绪和社会性的客体构成对立。

主体不放弃自己的个人情绪和社会性,反倒将自己的个人情绪倾注于客体之中:

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是将主体伤春,恨别的情绪倾注在花鸟之中,这就是有我之境。

相反,主体放弃了个人情绪和社会性,不寻求在客体中倾注个人情绪,而将自己与客体溶为一体,这个时候,主体不再是自然的对立者,而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叫无我之境。

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尤其是前者,

东坡先生曾明辨: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

望则主动去看,凸出了主体于客体的对立。见则自然呈现,南山现于人前与现于菊前并无区别。一字之差,境界全非。

明了有我无我之境,回头再读断章,当有所会。

有我无我,在乎主体客体之间的对立消隐与否。

历来佳句,无论如何求新,并未跳出这个关节。

而断章一诗,则在三个地方出新,这三个地方又相辅相成,而成完璧:

1 多重主客关系

一重关系:

主体1 : 你(桥上人) 客体1:风景 主客关系:看

主体2 :看风景人(楼上人) 客体2:你(桥上人) 主客关系:看

二重关系:

主体1 : 你(楼上人) 客体1:明月 主客关系:赏

主体2 :别人(桥上人) 客体2:你(楼上人) 主客关系:梦

2 主体成为观照对象

在传统的物我对立模式中,主体只能作为观照者,而不能作为观照对象出现。

或者,换句话说,观照对象只能是物,而不具有主体性,只能被观照,而不能观照。

(这一点不能与诗歌中的人物混淆,诗歌描写的人物始终处在被观照的地位,并不观照他人。)

2 主客关系互换

桥上人和楼上人在诗中互为观照者和观照对象,动态互换彼此的主客体地位。

在此之前,无论多好的有我无我之境,主客体关系都是一次性确定而不再更动,而在此诗中,这样的樊篱被打破了,透过樊篱的就是前人未见的绝美风景!

有此一诗,卞之琳成为二十世纪最著名的中国诗人就当之无愧。

元宝推荐:范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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