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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家国天下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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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续三

  为首的混混正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呵斥张大鹏,却见对面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褴褛的人直愣愣冲自己而来,人未到一身的臭气就已扑面而来。那混混头子是个跋扈的主儿,二话不说抬手一记耳光迎面抽在刘得功脸上,竟将刘得功打了一个踉跄!刘得功自幼学武,当了六年捕快,一身的好功夫,亲手拿住的江洋大盗不下百人,今天若不是因了那顶花轿而满腔郁闷,又哪里会轻易被人一个耳光打在脸上!这混混头子不知道,这一记耳光,就象点着了炮捻子,将刘得功满身的胀痛与凄苦打出了一个奔腾发泄缺口来!刘得功抬眼看去,恍然认得眼前此人不过是县城外乡村里一个不入流的混子,平日见到自己,十几步外就要弯腰抱拳的说恭维话,没想到今日自己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让这样一个偷鸡摸狗的家伙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刘得功半个多月来的一腔怒火再难忍受,胸中杀气混同怨怒瞬间如火山般喷薄而出。他怪叫一声合身扑上,探左手卡住那混混头子的脖子,左脚踩住他脚面,右手立掌上推他下颌,只一下就折断了他的颈骨,接着左手勾住其颈后向怀中一带,提膝上顶重重击中他的下身,右手揪住他脑后辫子将尸身扔在道边。

  这一下子祸起瞬间,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活人,就被刘得功重手格毙在道边。众混混先是一愣,继而发一声喊,各抡棍棒兜头乱砸下来。刘得功抬脚挑起那混混掉落的枣木棍子,摆个架势吞吐冲入人群。

  刘得功一身的功夫都在拳棒上,一棍在手便如猛虎生翅,此时又加上怒不可遏,手下毫不容情,招招都是杀手,岂是一群乡间混混能抵挡住的。只见刘得功抡开棒子指东打西,木棍横扫迎面一人的太阳穴,接着回棍敲断身侧一人的膝盖骨,顺势棍梢点地横身跃起,将扑上来的一个混混蹬出七八步之外伏地吐血。刘得功前几招打得顺手,更加发了性,将一根木棒舞的如同游龙,棍势大开大合,劈前扫后、戳左砸右,虎如羊群一般在人群中往来冲突,不过眨眼间便将十余个混混尽数打倒,方才还嚣张跋扈的这些无赖,此时躺倒在地非死既伤。

  片刻功夫,官道上烟尘散尽,十几个人躺在地上或低声呻吟,或不住抽搐,刘得功双目通红横扫躺倒在地的众人,木棍在手意犹未尽。

  镖局众人明白刘得功是惹了大祸,这要是附近的村民出来一拥而上,这趟镖绝对护不住,可是镖局众人方才见识了刘得功的出手,此时谁也不敢上前说话,都把目光投向了向镖头。

  向镖头咽了口吐沫,小心上前试探着与刘得功说话,但此时刘得功耳朵里能听见的,就是那婚嫁送亲的唢呐声,在耳边一声声的高扬起来,钻进他的心里。刘得功眯起眼睛远眺,靖安县城的城墙依稀可见,这里面就住着一个曾经他深爱着的姑娘,还有一个娶了这姑娘的大哥!“朋友妻,不可欺!”这句话忽然间从刘得功的心里钻出来,象突然点着了一地的火油,瞬间将一腔怒火再次在刘得功心中升腾了起来。“世上人人都可以娶娟姑娘,可唯独你不成,你李鹤年是我刘得功的大哥!你娶走了我心爱的人,这算什么!?”刘得功想到这里,甩开大步,拖着棍子朝靖安县城走去,他要去找李鹤年问问,他这样做算什么?究竟算是什么!

  刘得功两眼直愣愣的从镖局人群中穿过,众人不敢拦阻,反而纷纷避让,只见刘得功将木棒拖在身后,大步踏起一阵烟尘,径直朝县城而去。

  半个时辰后,刘得功赶到县城南门口,他抬头仰望城楼巍峨,心中不由得叹气伤感。刘得功知道自己在城中熟人多,怕被认出来撞破身份,因此在城外挨到了傍晚,才用灰土抹了脸,拄着木棒作手杖用,故意装成跛足弓背的样子,混进靖安县城。

  谁知刘得功走到李家,却发现李家一如既往,门口冷冷清清,毫无娶亲的样子。刘得功心中疑惑,便找附近的人打听,才知道李鹤年为了娶亲在城外李家村买了间宅子,小两口为了图清静特意住在城外,今天连酒席、礼仪都是在李家村的新宅操办的。

  刘得功听完,心中越发的恼恨,他一下午水米未进,却完全顾不上吃饭,急匆匆转出城门直奔李家村而去。一路上他脚板刺痛,嘴唇渴裂,身体上处处痛楚都钻进心里,紧紧贴在李鹤年那三个字上。进了村口,沿大路向西,远远就看见两个大红灯笼挂在一处宅院前。在走几步,灯笼上大大的喜字便映入刘得功的眼睛。刘得功紧走几步来到门前,只见大门两边对联鲜红,门上贴的喜字用笔饱满勾画圆润,却是李鹤年笔迹无疑。

  刘得功咬咬牙,奋力上前打门,将大门敲得“咚咚”作响。院里的下人听见了,高声喝问,刘得功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用力的敲门。那下人喝过了喜酒,酒困刚刚涌上头来,却被打扰,心中咒骂着拉开门栓,怒喝道:“谁啊?问了半天不说话?”刘得功一步跨进院子,将那下人推的倒退几步,嘶哑着声音问道:“李鹤年在哪里?”那下人见刘得功一身褴褛,两眼通红,知道他定然不是贺亲的客人,伸手抄起一根木棒,挡在刘得功身前。刘得功单手探出一抓一扭就已夺下了对方的木棒,接着揪住他的脖子怒声问道:“李鹤年在哪里?”此时只听屋门响动,正房屋门一开,走出来一名身穿大红色嫁衣的女子,这女子身材高挑,脸蛋细瘦,脑后发纂上插着凤钗,大红色的盖头半搭在肩膀上,分明正是刘得功日思夜想的娟姑娘。娟姑娘原本坐在屋内,只听来人声音熟悉,待到走出屋来仔细分辨时,头上云散星明,月光雪亮,照的院内青砖地面一片霜白色,借着月光看清楚来人竟然果真是那个冤家——半个多月来生死未卜的刘得功!娟姑娘只觉心中一阵翻涌,待要走上前去相见,一步跨出门槛却发觉自己竟然全身酸软,一下子坐倒在门槛上,依住门框不觉双目间两行热泪姗姗而下。

  这时刘得功也看见了娟姑娘,见她一交坐倒,心下一痛,原本一路上想的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正在这时,东厢房屋门一响,走出来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男子,这人左手挑着灯笼,右手小臂打着夹板,用布带挂在肩上,却正刘得功的大哥李鹤年。

  刘得功转头见李鹤年不但未在新房、未穿婚服,右臂反而缠着夹板,似乎受了重伤,心下已然感觉不对,便走过去抱拳道:“李……李大哥,你……你这是如何?”李鹤年苦笑几声道:“好兄弟,可把你盼来了,此处不是讲话所在,进房说。”说着示意下人关门上拴,带着刘得功扶起娟姑娘,一齐进到新房内。

  原来,刘得功走后,李鹤年令道士将自己和衙役打昏,谎称是刘得功自己越狱,又买通了县令在驻军那里上下打点,才逃过了一劫。而郑家老掌柜为撇清与刘得功这个“长毛匪”之间的关系,忙不迭的招人说媒,要将郑姑娘速速另嫁他人。而郑姑娘对刘得功情真意切,不惜以死相逼,闹出几次上吊拒婚的事情来。李鹤年为不使刘得功伤心,与郑姑娘暗中商量,由他出面娶了郑姑娘过门,然后寻访刘得功的下落,一旦有确切的消息,便将郑姑娘送到刘得功那里,玉成这一对有缘眷属。

  刘得功听到此处,不由得又惊又喜,又羞又愧,他推开椅子朝李鹤年纳头便拜,一声“李大哥”之后,想起自己一路上对李鹤年的猜忌与怀疑,几乎无地自容,不由得哽咽难言。李鹤年叹口气,扶起刘得功道:“好兄弟,如今这里是容不下你啦,好在你一身的本领,到哪里都不愁施展!不过如今正逢乱世,你在这一边没靠山没家财,难以混出头来,不妨另辟它途,搏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也算开国功臣,没准将来大哥我还要靠你拉扯呢!”刘得功吃了一惊,抬头道:“大哥,你是说……让我去投太平军!”李鹤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侧身推开窗子四下看了看,才走回来道:“这长毛一年之内连败朝廷大军,几乎席卷江南,虽然我观它妖气太多而堂堂之气不足,但万一今后它能划江而治的话,此时你前去投奔,也算是龙兴之臣。如今我在县城也难以立足,我打算去投曾大人,凭我的能力,必然能有所小成,今后你我兄弟各在一方,万一有个此起彼伏的时候,也有个照应。将来你投奔我,或者我投奔你,至少还都有个去处,这也是个在乱世里无奈的万全之计。”刘得功恍然大悟,李鹤年所说的确是个万全之策,凭他们兄弟二人的本领,在各方都能安身,这样将来不论是朝廷平定太平军,还是太平军自立朝堂,两人或招安、或反正,都能有个落脚的依靠。刘得功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心里佩服自己这位心思慎密、遇事三思的大哥,忙道:“一切全听大哥安排!”李鹤年起身又走到窗边仔细听了片刻,端起烛台将屋内一口嫁妆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竹筒。李鹤年将竹筒轻轻摇了摇,又取出十两银子一起递给刘得功道:“你此去那一边不忙着参入,一定要选个英明的上司投奔,免得将来既受压制又受猜忌。这竹筒里是我多年来游历江西、湖北两省所绘制的地图,上面山川河流标注的极为详细,对行军打仗多有帮助,你拿去做个投奔的引见之物吧。”刘得功又是一惊,他自然知道此图是李鹤年数年辛苦所绘,也知道此图对于行军打仗而言,非常重要,忙问到:“如此宝物,我怎敢收,还是李大哥您带在身边吧!”李鹤年苦笑一声道:“我已经绘了一件副本,留作呈送曾大人时用,你就收下吧,你我兄弟数年,也算愚兄给你留个纪念吧。”刘得功双手接过竹筒,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李鹤年不仅冒着通敌的罪名,玉成自己的婚事,还拿出如此珍贵之物,来帮持他的前程。刘得功含泪道:“李大哥,你对我的大恩,我刘某粉身碎骨难以报答,日后但用得着我刘某时候,那个……那个什么汤火来去的,万死不辞!”李鹤年点起灯笼送刘得功与娟姑娘出庄,三人在村外月下诀别,刘得功与李鹤年依依难分,一杯酒辣的喉如刀割,一抱拳忍得满腹辛酸。兄弟二人想到今夜一别,日后各奔东西,两军阵前疆场无情,生死各由天命,再见面时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忍不住四臂抱紧,俱都姗姗泪下。

  两人这一别就是七年,七年来太平军盛衰一时,刘得功投到翼王石达开麾下,从一名旅帅连升师帅、军帅、直做到独当一面的大佐将,追随翼王、英王两破江南大营,受封到挺王爵,守嘉兴天国银库。其间郑老掌柜病故,李鹤年遣心腹家人送郑耀林到刘得功处,让他们家人团聚。而刘得功为防泄密,重赏那家人,让他将其说话一字一句的背下来传给李鹤年听,处事干练慎重,已远非当年那个鲁莽的小捕头。其言语间对太平天国的前景满腹欢喜,暗示李鹤年素来开创一番事业。而李鹤年则入曾国藩的幕僚,临战筹划,多谋深虑,从一介布衣累升到兵部给事中的正五品衔,佐李鸿章筹建淮军。世事轮回,两人再见时已是各历沧桑,心境变化非往日可言,一道不算高耸的嘉兴城墙,将两人硬生生的分隔开来。

                 

  寒月如钩,漫天星斗隐藏在层层阴云中,只在缝隙间将一轮下弦月孤零零的露在西天际。城外层层点点的火光在暗夜里却恍若繁星一般,一直延伸到目视的极远处尽头。残破的城头触手冷硬如铁,凉风卷着战旗上的飘带刷啦啦作响,木炭、硫磺的呛人烟气混杂着血腥味道扑鼻而来。远处隐隐传来伤者的呻吟声,夹杂在身边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里,让人不寒而栗。

  刘得功紧裹战袍伫立在城头,十三天来围城的清兵淮勇越来越多,他使尽残兵血战,救援却迟迟不至,城内现在不要说粮弹,连止疼的伤药都所剩无几了。刘得功眯起眼睛朝城外远眺过去,极远处有无数火把游龙一般的运动着,那是淮军在准备明天攻城的器械、弹药。刘得功叹了口气,暗想道:“破城,怕就是在这两天了吧。”亲兵小心翼以将一只白嘴灰羽鸽子捧来,身边有人递上来纸笔。刘得功一把推开纸笔,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写的?他反手拉过披风,撕下一块浅灰色的战袍,摊在城头女墙上。刘得功手抚这巴掌大的战袍暗自叹气,胸中不住的翻涌,当年他跟随翼王西征,那一城都是由他这右先锋先将劝降书射进城去,他刘得功又何时给别人写过求援信?三年来战事每况愈下,先是天京大乱,多少精兵宿将未曾丧命敌手,却死在自己人手里,然后翼王远走、英王遇害,忠王独木难支,天国空有两千多个王却各自拥兵自重,败不相救,如今他刘得功前后送出去十余只鸽子,却没有盼到一兵一卒!要是翼王还在……刘得功不敢再往下想,却只有暗自叹气。

  刘得功咬咬牙,抽出腰刀在右手食指上割开一道口子,用鲜血在那片战袍中间写了一个大大的“刘”字,这字写的枝杈纵横,大开大壑,寂寥中带着一腔悲愤。刘得功想了想,伸手在“刘”字外面用血水画了三个圆圈,一圈套一圈,用来形容城外的大兵压境、层层重围。刘得功将战袍小心卷起,塞进鸽子脚下的竹筒中,仔细封好,又将鸽子抱在胸前闭目默默诵道:“天父、天兄在上,请看在我刘得功对天国忠心耿耿的份上,保佑信鸽早日到达嘉兴,保佑援兵早到,大破清妖于城下。愿翼王、英王在天之灵保佑我刘得功麾下三千子弟兵度过此劫。”祈祷完毕,刘得功双手猛地挥出,将信鸽抛上半空,月色下鸽子振翅高飞向东而去,转眼间踪迹不见。刘得功望着鸽子消失的方向,长出了一口气,心头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明天,明天也许援兵就会杀到,他刘得功数年来经历过多少生死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天还没塌下来,只要还有明天,就有希望。

  下城时,副将匆忙来报,南门的清妖新来了一只生力军,将今日打残的淮军树字营替下去了,看旗号是李鸿章手下李鹤年的队伍。李鹤年!刘得功停下脚步,心头犹如巨石一撞。李鹤年,李大哥,你终于到了,想不到当年一语成畿,难道真的命中注定要我送你一身富贵么!

  那副将没发觉刘得功的面色变化,试探着建议道:“听说挺王您当年与李鹤年颇有渊源,是否该派人前去联络一下,也好有个退路?”“大胆!”刘得功一甩披风,一巴掌抽在那副将脸上,“罚尔过雪山!(砍头)”那副将从未见过刘得功发如此脾气,捂着紫红色的脸颊慌忙跪倒在地。刘得功还欲发火,转头间看自己身边跟随的亲兵都是包头裹手的,个个戴伤,血色从包布中透出,与身上的血迹连成一片。刘得功叹口气,伸手将那参将扶起,小声道:“大敌当前,你怎能惑乱军心!我知道你也是为这几千兄弟的性命考虑,但我等身为天国天将,佑护天国银库,怎能作此不忠不义之举。等援兵一到,我们必能大破清妖,天国复兴指日可待!传令下去,且等明日援兵一到,大破清妖后,全军将士饱食干饭三日!”身边响起一片欢呼,城中断粮多日,敌人未曾未曾围城时,也是两粥一饭、南瓜野菜煮粥度日,众人闻听破敌后能吃干饭管饱,当下都振奋起来,笑嘻嘻道:“跟随挺王多少年了,何曾打过败仗,今日不过是清妖一时得势,再加把劲,打跑了清妖吃干饭!”这些军兵,原本也都是在田地间凭汗水劳作糊口的农夫,被逼无奈上到战场,什么家国天下,荣华富贵,拼了性命所求的也不过是一碗饱饭而已。而这个世道,已经逼得人不能再靠种田吃饭,只能靠杀人吃饭了!刘得功带领亲兵巡查城防面色如常,但心中却如江潮一般的翻涌,陈年旧事历历在目,李鹤年,你到底终于来了!

  刘得功走的乏了,在女墙上坐下。他裹紧战袍,望着夜色里城外远处的营盘,心中不由思绪万千。真不知道这秀才出身的李鹤年,如今刀马功夫如何?真的象传闻中那样,坐着四轮车打仗么?自己当年教他的那些防身功夫,怕是早就生疏了吧?回想这七年岁月,真是恍如一梦般。七年前,刘得功不是太平军的挺王,李鹤年也不是淮军的营官;两人是江西靖安县城的正副捕头,是生死过命的好兄弟。这七年来,自己对太平天国何不是也一望情深,要是真能杀出个不纳粮、不赋税的太平世界来,就是让他老刘死上十次也值啊!可是,这希望,却竟是越来越远了,弹指般的七年,多少物逝人非,多少一言难尽。

  正思虑间,西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喊喝声,有兵卒从街面上跑过来,几步爬上城头,顾不得行礼急声道:“挺王不好了,南门守不住了!程学启反水投降清妖杀上来了!”刘得功闻言猛地一惊,“程学启!他不是守在海宁城么?他居然降了清妖,竟然反过来倒打自己……看来海宁城肯定也落入敌手了!”刘得功顾不得叹气,聚起百余个亲兵朝南门跑去。

  南门城头上早已乱成一团,程学启原来是天国的天将,自然清楚太平军守城的战术,他又是刚刚投降的降将,为争功自然肯拼老命,所攻击之处也正是刘得功布防的死角。虽然守军舍死反扑,用长竿连续推倒了十余架云梯,但还是有两架云梯挂住了城头,散着头发身穿淮军号衣的程部人马纷纷从这两架梯子爬上城头,这些人奋力将刘得功的部下挡在外面,死死护住云梯。外围刘得功的部下拼尽全力想把对方赶下城去,却因为连日苦战而筋疲力尽,甚至两个人对程部一兵,还不能占得上风。程学启右手挥舞鬼头刀,左臂套着铜盾,在城头上往来拼杀,大刀闪着寒光砍在旧日袍泽兄弟的身上,所过之处血雾纷飞。而远处城外是数千淮军列阵静立,长梯、洋炮、准备的一应俱全,这分明是想要驱虎吞狼,等程学启与他刘得功拼得两败俱伤、精疲力竭的时候,再杀上来捡便宜。恐怕过不了多一会儿,精锐淮军们就会举着云梯蜂拥冲上来,到时候不管城头上还有多少程学启的人马,都会有淮军的开花炮弹砸下,然后就是潮水一样的淮军从缺口处一口气冲进来,到时候这个小城,恐怕就是英王在世,也难守住了。

  “拿洋枪和红粉园子(弹药)来!”刘得功伏在一片瓦砾堆上,接过洋枪居高临下瞄准程学启的头颅。刘得功扳开击锤咬牙默念道:“老程,此时你我各为其主,别怨兄弟不念旧情了。”透过准星看去,晃动的火光下,程学启脸上的几道伤疤清晰在目,如同近在咫尺一般。刘得功心中忽的一动,谁反水也不该你程学启反水啊,你是从永安杀出来的老太平军了!可今日之事,也不能全赖他程学启,他本也是条忠心耿耿敢打敢拼的硬汉!三年前天京城英王府内诸将酒会,大家借酒兴脱衣比验伤疤,他程学启身上的刀枪伤疤只比人多,不比人少,两根肋骨生生的丢在了安庆城里!可就是这样的好汉子,天京事变时先被当作东王党杀,侥幸生还后又被当作北王党诛杀,最后从污道潜出通济门逃生,后来即便是天王开恩,差守海宁,也落得猜忌不断,不受重用。说到底程学启不负天国,倒是天国负他较多。

  刘得功想到这里,只觉枪口发沉,从程学启的头颅缓缓移到右臂上,“伤他一枪,让他知难而退吧。”正在此时,城头上程学启一声呼喝,将一个刘得功部下的太平军斜肩铲背劈成两半,鲜血喷溅他满身满脸。程学启一挥大刀甩掉血水,抬起胳膊在脸上一抹,恶狠狠大喝道:“杀!都给我杀干净!城里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白嫩嫩的娘们!兄弟们跟我杀进城去,抢银子,抢女人!”此时的程学启面目凶恶浑身血污,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守军围在他身边纷纷为之气夺,无人再敢上前,就在这一缓间,又有十几个程部军兵从云梯爬上城来,城头上的缺口越来越大,城外号角声骤然响起,整营的湘勇开始朝城墙缓缓逼近。

  程学启的叫喊声就响在刘得功的耳边,刘得功脸色铁青,咬牙稳住枪管,瞄准程学启的头顶,手指用力扣下。一声枪响,刘得功看着程学启左太阳穴上血花迸溅,子弹从左脑飞入,右颊飞出,程学启的身子被子弹带的向右一个踉跄,依在城头女墙的切口边上。程学启似乎不相信自己中弹,他缓缓抬起头来,看见从瓦砾中直起身子的刘得功。程学启脸色一变,右手大刀落地,他抬起手指着刘得功,口中喃喃,似乎在说什么,却一歪身子,从城头栽落下去。

  程学启一死,城头上的程部军兵群龙无首,纷纷胆寒,各自逃生,守军也无力再追,任他们手忙脚乱的逃下城去。城下淮军缓缓前行的军阵也因此而一顿,阻滞在那里。刘得功垂下枪口,胸中如同乱麻一般,程学启的反水给军心带来的打击太大了,海宁城也已失守,自己所在的,已成了一座孤城;连程学启都反水了,还有谁能可信?还有谁会来援?

  刘得功四周环视,只见周围的军兵们都瞪大着眼睛望向他,眼神中多的是迷茫与慌乱,仿佛一下子都成了没了家的孩子。刘得功舔了舔嘴唇,想说些振奋军心的话,却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只好站起来轮流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

  城下淮军阵后驰出一匹白马,一名军官在阵前抽出腰刀,走了几个来回,似是也在鼓动士气,却因为离的太远,声音听不清楚,想来不过也是银子、女人之类的话。刘得功又叹口气,这嘉兴本是个小县城,却储藏了大量的白银作为军饷用,围城前大敌压境,与他一同守城的洪仁同不但不想法抢运些粮食进来,反而只看重搜敛周边城市的藏银,调集大车将它们都集中到这里来,结果开战才五天,城里就断了粮,四千人围着不能吃喝的白银饿肚子,库房里满是堆到屋顶的白银,却买不到粮食与火药,数千人就饿着肚子活活被困在城里。

  三天前,这洪仁同带领亲信要偷运部分白银开城投降,幸亏他部下有血性汉子,密报了刘得功。一番拚杀之后,刘得功刀斩了洪仁同,守住了西门,但洪部军马都逃出了县城,刘得功的部下也损伤了不少。刘得功知道,淮军之所以为他这一座小小县城大动干戈,倾尽全力,为的也是他身后库藏的白花花银子。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救民于水火,杀人、被杀,这一切都是银子惹的祸。

  片刻之后,城下淮军阵中响起隆隆的鼓声,前军如同潮水一般分开,在盾牌的掩护下缓缓蹭到城下,在火枪的射程之外举起洋枪,朝城头上乱打。另有数十名脱了上衣的精壮汉子,顶着不知道用那里搜罗来的;覆着浇过水棉被的八仙桌、紫檀桌;朝城墙快步冲来。

  刘得功心中一惊,淮军装备精良,有用不完的火药,他们这是想要在城墙上凿开洞,用火药崩开城墙啊!只要缺口一开,自己这疲惫之师绝对顶不住对方养精蓄锐的精兵!要在平时对付此计,城头上可以用铸铁的火雷往下扔,也可以泼浇火油,再扔出火把引燃,可如今城内粮弹皆无,连火油都没有,只能拼命了。

  刘得功拔刀在手喝道:“有谁愿领敢死队下城杀退清妖者,有重赏!”可身边一众将佐相互看看,却无人应声,刘得功大声道:“有愿意下城杀敌者,赏银百两、升爵三级!”依旧无人应声。刘得功心中暗自发凉,他最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军心已经散了。与往日的争先恐后、跃马杀敌不同,没有人敢出战,刘得功知道,当兵的一旦怕死畏战,就离崩溃不远,可是他不认输,也不能输!他刘得功是翼王帐下的右先锋,是英王军前二破江南大营的首功,是曾妖悬赏白银千两的“匪中骁勇不可当者”!哪怕再多坚持一个晚上,援兵就可能出现。忠王还在天京城内,天国还有希望,只要能挺过了今夜,天国的杏黄大旗还会插遍江南!

  刘得功转过头去,看着自己刚刚十七岁的妻弟郑耀林。郑耀林明白姐夫眼神中的含义,这些年他跟随姐夫左右,最佩服的人就是刘得功。他上前一步道:“挺王,末将愿带领敢死队下城杀敌,不击退清妖绝不回城!”随着郑耀林出列,陆续开始有人站出来,愿意参加敢死队下城杀敌。刘得功一一望去,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亲兵、亲随,很多都是打过安庆、破过江南大营的老兵。刘得功点点头,将自己的护心镜摘下来,系在郑耀林胸前,用力捏捏他的肩膀道:“杀退清妖,等你回来!”说着一挥手,城头上抛下数十条绳子,敢死队束绳而下,与正在凿城的淮军敢死队砍杀成一团。

  刘得功立在城头上,看着一个个梳着辫子的淮军在惨叫声中被砍倒在地;也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看着郑耀林被六七个人围在中心,力尽不敌,被一枪一枪的狠狠戳成一个血人。

  城下的淮军终于没能得逞,在一片铜锣声中整队退兵。城头上刘得功在亲随的搀扶下坐倒在一片瓦砾堆上。郑耀林战死了,刘得功不知道回到家中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夫人,他真的不知道这一晚上还能不能守得住;天国,难道真是一场梦么?

  刘得功在瓦砾堆上坐了一整夜,太阳初升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来,召唤过来一个亲信的副将,拿出一幅陈旧的手绘江西、湖北地图,看了一遍后折好交给他道:“去,拿着它出东门,交给李鹤年,说我刘得功愿向他投降。”日上三竿的时候,东门外李鹤年与刘铭传两营淮军整齐的排列在东门之外,五千人的方阵,排列整齐的有如刀切斧裁一般。刘得功站在城头之上,城外是军容严整的淮军,城内是正将刀枪堆好准备出城的,自己仅剩的千余子弟兵,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想不到他刘得功也有出城投降的一天。

  聚集在东门的太平军几乎个个挂彩,找不到一件完整的战袍。他们手中抛下的刀枪兵刃堆成了几个大堆,放下兵刃的太平军们缓缓地走出东门,坐在城门外的空地上。有的人扔下兵刃后泪流满面,走一步用衣袖擦一把;有的人满脸轻松,大步走向城外;有的人相互搀扶站在城门回望城内,恍若隔世;更多的人走过城楼时,都是仰着头用悲咽的声音朝刘得功呼一声:“挺王!”李鹤年远远望着城头上那魁梧的身影,心中一阵感慨,喜悦与伤感之情掺杂,一时难以言表。清晨刘得功差人将当年自己手绘向赠的地图带来时,他详细询问了城内的情况,叹息连连,刘得功也是当时闻名的虎将,没想到先受制于洪家亲信,后窘迫与粮草火药,但就这样仍以疲惫之军硬是守了十三天,看来今日两人相会,的确是天意,若是他李鹤年再晚到一日,这嘉兴城必被别人所破。李鹤年正有所想,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原来是铭字营的统带营官刘铭传赶过来,递过一卷火漆封着的公文袋,笑道:“鹤兄,李大人的密令。”李鹤年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油然而生,他拆开封袋取出公文,捧在手中越看脸色越白,将公文一合厉声道:“不成!这绝对不行,刘将军你也是当世名将,怎会出此下策!这样做还有何信义可言!”刘铭传强自笑笑道:“怪不得大人说鹤兄有时太过迂腐,有道是两军阵前兵不厌诈,再说了,这些人都是乱党,都是祸害,必须要斩草除根。”李鹤年连连摇头道:“刘大人此言差矣,这些人虽然以前都是乱党,但此时放下兵刃,就都是我大清的子民,为皇帝陛下所牧养,怎可轻易言杀,再者说兵法有云:杀降不详,必有报应,刘大人熟读兵书,岂不知白起、李广故事么!”刘铭传脸色微变,凑近李鹤年小声道:“鹤兄,这城中库房里的几万两银子,是当下咱们淮军扩建最紧缺的东西,这东西要是被朝廷知道了,谁也落不上。况且咱们几营淮军围城半个月,死伤无数都没攻下来的功劳,您鹤兄一来就马到成功啦?这其中未免……会有人说些闲话吧?再者,朝廷中的御史们都知道您与刘匪的关系非同一般,弹劾你的折子满天飞,这是李大人体恤你,给你一个洗清自己的绝好机会,鹤兄你以后的仕途,可就看今天这一锤子了。你可别辜负了曾、李两位大人的一番苦心栽培啊。”李鹤年目视城头脸色越发苍白,坐在马上身子不住晃动,喃喃道:“这,这不成……怎么能这样。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与刘得功有约在先的!”刘铭传苦笑一阵,沉声道:“鹤兄身为朝廷命官,当以大局为重!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者李大人已经在密令里说的很明白,若鹤兄不忍于此,就由愚兄我来统带铭、鹤两营军马。”李鹤年眼望刘铭传,明白此时自己已然手无兵权,今日之事再无更改,额头冷汗津津,哀求道:“那……那可否保刘得功一命?”刘铭传得意的摇摇头笑道:“鹤兄,你还是没明白李大人的意思啊!”,说完回头大声喝令道:“传李大人的令,除恶务尽,一个不留!杀匪一人,赏银五两!”一排突如其来的开花炮弹在太平军群中炸开,交出兵刃坐在地上的人们措不及防,顿时死伤一片,接着装备精良的淮军们潮水一样的扑了上来,一半人马将千余降军围在当中,大肆的砍杀,另一半如同洪水一般,席卷入城。

  眨眼间的变化,让城头上的刘得功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七年前就约定好的一场投降,竟然演变成一场屠杀!他站在城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千余名手无寸铁部下,在城外被数倍的淮军围在中间,如同羔羊一般被任意屠戮!几每一名投降的太平军身上,都同时被几件兵器所刺中,两手空空的刘部将士们,在惨叫声中被成片的坎倒在地,有些悍勇的将士无奈下只能用空手去抓夺对方的刀刃!鲜血飞溅,惨叫声惊天动地。刘得功此时已然完全无法阻止这场屠杀,他手指城外马上的李鹤年,悔恨交加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撒落在城头。

  刘得功身后几十名忠心的亲随拼死挡住蜂拥上城来的淮军,在惨叫声中高呼:“挺王快走!”刘得功四下一望,城内城外已然惨烈如地狱一般,自己千余子弟兵在挣扎中高呼着“挺王!”被刀枪狠狠的戳倒在地,原本褐黄色的大地,被鲜染成赤红一片。刘得功又愧又恨,仰天惨笑数声拉出腰刀,面朝李鹤年大吼一声:“李鹤年,你误我!你误我!你拿我的头颅去,成全了你的富贵吧!”说完横刀自刎。

  李鹤年坐在城外马上,看到城头上刘得功横刀自尽,心中犹如重锤砸落般一痛,几乎落马,想起七年前往事,心中翻来覆去的酸楚如油煎一般。良久过后,李鹤年伏在马鞍上唤来一名亲随,无力道:“你速速进城,保护好刘得功的家眷,有敢侵扰者立斩!”片刻后,报捷的偏、副将佐陆续回来,也有一个坏消息被带了回来:匪首之妻刘郑氏闻听刘得功自刎,已在家中悬梁自尽。李鹤年听到此消息,呆立马上,良久无言。

                 

  江南大地的平定在两年之后,李鹤年剿灭太平军余部十余股、数万人,朝廷追记前功,由河南巡抚进闽浙总督,封顺平侯,加太子太保衔,成为建衙开府的封疆大吏。圣旨颁过,李家张灯结彩,李老爷一连数天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自己这儿子为李家光宗耀祖,李鹤年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张罗着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要替这个亲弟弟好好排场一下。

  忙完了迎来送往,李鹤年忽然想起当年给自己算卦的那个莲花峰独臂道士来,细细想来这些年的经历,似乎都在他计算之中。李鹤年兴之所至,当下准备车马,要上莲花峰道观去探访一下这位通晓玄机的道人。

  莲花峰山峦依旧,道观经过这许多年的兵祸,更加残破,庙廊大半坍塌,还有被焚过的痕迹,只有观后的一垄菜地,才显露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李鹤年欣然走进破落的后院,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只在简陋的卧房墙壁上,看到一首墨迹刚干的打油诗:是非恩怨两苍茫,看开一些又何妨。家国江山皆是梦,不如半碗糙米汤。

注:刘得功、程学启、李鹤林在晚清皆有此人,程原为太平军悍将,后确先降而后被刘得功毙于嘉兴城。但文中所述三人关系皆为作者杜撰。愚以为,武侠与历史,就如同米饭与鸡蛋,还是炒在一起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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