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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玉瓶碎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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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续四

  高三爷见肖长贵面如土色,笑着低头将分成两片的筷子捡起,平淡道:"献丑啦,人老了,反倒爱招摇了,真是没出息。唉,咱们习武的人,能做到我大师兄聂大人那样子,陪王伴驾、杀敌报国,那是上等的差事,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缘。象咱们这样的,靠保镖、护宅子为生的,不过是在乱世中苟活而已。但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派有一派的法度。"高三爷盯着肖长贵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别人交付我高三钢的东西,我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我这一辈子见过钱,也经过危难,在我们护镖的人眼里,信义二字那是大过天的!"

  肖长贵讪讪而笑,端起粥碗遮住脸,嘴里含糊道:"那是、那是。"

  晚间高三爷坐在院里,打了一桶井水,将磨刀石翻过来,摘下短刀用力的打磨着。这几天逐渐接近的炮声从城东逐渐专向城南,比昨天又近了许多。高三爷磨着刀,不由自主的停下来,朝南方望去。他知道此时大师兄聂士成正带着几千疲惫之兵死守在津南八里桥。这不是当年的台湾抗法,万一不成还可以退到福建;也不是当年的鸭绿江,有天险可守。他不能退,因为身后就是天津城、就是北京城、就是满城的老百姓和自己的老母亲!

  高三爷一颗心渐渐揪紧,远方每一声炮响就象铁锤擂在他的心上。从前听说书的时候,每听到杨家将老令公两狼山孤军奋战,他总免不了扼腕而叹,年纪越大,就越能领会当年杨老令公到老来丧子、兵败、无援的那种悲凉。而今夜他一颗心早就飘到八里台去了,那里有一个他一生尊敬的人,在枪林弹雨中苦撑大局,在孤立无援中挥刀血战。耳边又响起这人几天前亲口说过的话:"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李五爷缓缓走到高三爷身边,仰望南方,喃喃道:"大师兄有本事,他可是朝廷的架海金梁,老天保佑啊。保佑他平安无事。"

  人总到绝望关头,才会想到要神佛保佑,如果神佛真的能够保佑,那又何必绝望?

  转过天来上午,吃早饭的时候不见了肖长贵,他媳妇也说不清去处,只说是走了大半天,临走也没说去哪里。高三爷心中就感觉不对,行走江湖多年,他见过的三教九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知道有的人一旦心中生了贪念,必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类人平时也都是正人君子,唯独到关键的硍节儿上变了心性,让贪欲蒙住了心窍,为了贪心连骨肉亲情都舍得抛开,将身家性命都压上的更是不计其数。

  但事发突然,高三爷现在打听不到聂士成帅帐的所在,又不放心单独留下李五爷远去,怕他吃了暗亏,就只能干等在这里。李五爷知道是自己露了底,引发了这许多烦事,心中有恨又悔,一上午没给肖长贵媳妇好脸色看,倒把这妇人家吓得不知所措。

  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天一过晌午,忽听见院外有人喧哗,高李二人按住刀柄冲到屋门口,只见院子里屋顶、院墙上站了十余个持刀握棍的壮汉,紧接着院门推开,一大群手持匕首、铁尺的地痞混混蜂拥而进,领先的却是肖长贵与一名黑衣大汉。

  肖长贵避开李五爷恶狠狠的目光,讪讪笑了几声道:"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京城海友镖局的高三爷、李五爷;这位是运河帮的曹大当家的。"

  高三爷明知这是肖长贵为了夺宝请来助拳的,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不好得罪,只好按照镖行的规矩,强压怒气上前行了凤凰三点头的大礼,心下却不由得替肖长贵可怜。他知道这肖长贵算是就此入了贪欲,迷了心性,这情形即便是玉瓶易主,他肖长贵未必就能分到几成好处,反倒可能落个过河拆桥的下场,可怜啊,犯了贪心的人往往就只能看到眼前,到了人才两空的时候,往往还以为得了天大的便宜。

  那曹大当家的撇了撇嘴,两手抱胸只微微点点头,早有肖长贵踮着脚拉过一条长凳来,殷勤的摆在地上。曹大当家的落座,咳嗽一声道:"你俩儿是保镖的啊?那介就长话短嗍吧,爷们儿今儿还有事儿。啊听嗍你俩落了官宦门家的不少玩意儿,爷们今儿是专程来开开眼的!一句话,撂下吧!"

  话说完,四周的混混们齐声鼓噪,"对!拿出来看看啊!拿出来嘿!"还有混混跟着大声道:"他姓聂的当官多年,从咱天津卫搜刮的东西想运走,门儿都没有啊,爷今天就是来截他的。金银财宝咱不稀罕,但爷就是扔土箱里,也不给你替他带走!"

 按照往日行镖的习惯,一旦遇险,通常都是高三爷守屋内货物,李五爷外出应敌,因为李五爷的功夫大开大合,在屋内施展不开,而高三爷则是守镖的最后一关,真来了绝顶高手,李五爷先上手消耗一下对方,也能给高三爷一个观敌破招的机会。李五爷此时站在门外,已经按耐不住,抬手就要拉刀。高三爷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屋里,自己走到院中,看了看四下道:"曹大当家这阵势我明白,这叫天罗地网,看来今天我要是不应,也不成了"。

  曹大当家哼了一声,身边有跟随的混混接声道:"嗨!算你识举!"

  高三爷点点头,缓缓道:"不过曹大当家咱们既然在江湖,那咱们行事都得按江湖规矩办,不然即便今天您如了愿,日后传出去,也坏了你的名声,损了您的万儿。您不比我们这些穷走镖的,您毕竟是一家之主啊。"

  曹大当家哈哈一笑,一捋脸颊上的落腮胡子道:"干嘛?爷们儿,想拿大话挤兑我?好,我看你今天能嗍出什么妖蛾子来?"

  高三爷抬手拦住众混混们的嘘声,正色道:"我们镖行,是靠老祖宗赏下来的功夫吃饭,谁身上的玩意好,没说的,就该谁出头露脸。曹大当家的想要观宝,那就请您露两手出来,让我们兄弟俩自叹不如的,我们二话不说,当场认栽!"

  曹大当家一拍大腿道:"嗍得好,嗍的板生!听着痛快。就按你说的来。"说罢伸手点了点后面几人道:"你们先上,拿出点东西来给爷们儿看看!"

  人群分开,先走出一个赤膊的胖子。这胖子一身的白肉,大辫子盘在颈间,手大腰粗,腰带上插了一把木叉弹弓。这胖子探出右手,掌心托着两个鸽子蛋大小的泥球,只见这胖子得意的一笑,抬手将两个泥球高高扔起,马上旋身摆出一个犀牛望月的架势发出一弹,将第一个泥球在半空中打得粉碎,紧接着他将弹弓交到右手,左手从背后拉开皮条喝一声"苏秦背剑!"一弹将第二个泥球在空中打碎。

  在众混混的叫好声中,接着走出一个身穿小褂的汉子,这人秃顶高个,两臂的肌肉隆起犹如钢浇铁铸。这人走到高三爷近前也不说话,拿出一根手指头薄厚的铁条,攥在左手,右手绞力,将铁条弯的如同面条相似,一圈圈缠在自己的手臂上。第三个人个子瘦高,细腰长腿,只见这人身法极快,几步助跑后一跃蹿上墙面,竟然平着身子在院墙上横跑了十余步,接着右脚一蹬大头朝下的倒挂在屋檐之下,冲着高三爷张牙舞爪的连作几个鬼脸。

  这三人显露手脚,众混混摇头晃脑的大喝其彩,高三爷却在其中看出了些门道,他走到院子中伸出双手作了一个四方揖,缓缓道:"既然各位喜欢看玩意儿,我今天就壮着胆子凑个热闹。"

  高三爷要出手!不但肖长贵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连李五爷都惊讶这次高三爷出手的果决与主动。以往遇到事情,即便到了非要硬碰硬出手的时候,高三爷都要瞻前顾后的琢磨半天,不肯轻易出手,就是下了场也要再说上几句场面话为后事作铺垫,从没见他象今天这般的主动。

  肖家原本有一个八仙桌和四条长凳,后来桌子坏了,剩下长凳却舍不得扔,曹大当家的坐了一张,檐下还堆着三张。高三爷将这三张条凳轻轻搬下来,也不拭去尘土,就这样在院子里竖着摆成一个"川"字型,条凳之间相隔大约不足一步。众人看他摆凳子,均不解其意,都在窃窃私语的交头接耳,唯有李五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高三爷站在条凳左侧朝四方点一点头,收拢笑意含胸拔背摆了一个起势,接着慢悠悠的走了几个架子。高三爷只比李五爷矮一个头,只不过瘦很多,举手投足又慢,所以人显得稍老一些。站在墙头上的混混们不明所以,看着慢悠悠的架子不耐烦,便"喉"的一声叫了个倒好。声音未落,忽见人影一闪,高三爷鬼魅一般的闪现在三张条凳的右侧。众人中有人恰巧眨了下眼睛,忙问旁人:"哎,这人刚才不在左边么?怎么过来的?"连问几声,却没有人能说得出高三爷是怎么过来的,因为方才这一瞬间,整个院子里只有三个人看的清!一个是李五爷、一个是肖长贵,一个就是曹大当家的。李五爷倚在门框上面露赞叹之色,肖长贵站在一边面色犹如死灰,而曹大当家则触电般的从凳子上挺身而起,满脸惊讶的看着高三爷。

  一众混混见曹大当家的变色起身,已经明白情形不对,却又不知道这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一时间都左顾右盼想从别人脸上看出点什么来。高三爷笑眯眯的扫了众人一眼,微微点头,站在原地又拉了一个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架势,示意再来一次。这一次高三爷依旧慢慢悠悠的走了几个架子,轻轻一跺脚,提醒众人注意,接着身形一晃,又到了条凳的左边。众混混中有眼尖的,开口叫了出来:"他钻过去的!他是从三条凳子下面钻过去的!"

  当下有的混混道:"呸,钻凳子算什么本事?这玩意狗比人钻得好……"话未说完,曹大当家的一个嘴巴抽过去骂道:"混蛋话!你懂什么?你们练的是吓唬人的玩意儿,人家练的是杀人的真本事!"肖长贵是个会看的,他知道高三爷这一手是给自己立威,也是在震慑在场的所有人,就凭这快如闪电,捷如鬼魅一般的身法,想拿这院子里谁的脑袋,那绝对都是易如反掌!除了洋枪的子弹,在这院子里,眼下没人能快的过他高三钢!

  曹大当家的感慨的叹了口气,走到院中间朝高三爷抱拳道:"神猴高三爷果然名不虚传,曹某自大了。"高三爷手捻胡须点点头,却没答话。李五爷在一边看的明白,自己这三哥上来就拿出了压身的绝技,先笑后出手,却是动了杀心,为了聂师兄的托付,他不惜当庭出手立威,如果对方再不识厉害,今天怕就要有血光迸现!

  曹大当家的接着摇头赞叹道:"高三爷您啦介猴型却并非拘泥于猴型,而是打猴型入介猴型出,虎抱头、龙折身、熊展腰、马翻蹄,乍看将形意十二形都带上了,仔细看却嘛都没带!您果真是已经到了神变的境地儿。曹某佩服!"

  高三爷摆摆手,却岔开话题,:"曹大当家的,我高某手上的确是留有聂大人托付的东西,但是却绝非小人口中的金银财宝。"高三爷斜了一眼角落里的肖长贵,接着道:"而是聂大人托付给子孙后代的三件信物,是他当年渡海赴台湾抗法的信物、和血战朝鲜缴获的敌酋佩刀,以及东北三省的地图。这些东西虽说值点钱,但却绝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聂大人已经下了与天津共存亡之决心,他是想把这些东西留给后人,来训诫子孙忧国自强用的!况且聂大人为了证明自己誓死守城的决心,老母都尚在城中未动,他又怎会舍弃家人性命反将财物遣送出城呢?"

  曹大当家的闻言一愣:"怎么?聂……聂大人的老娘还在城里!"

  高三爷郑重点点头道:"正是,老夫人执意要留在城中,为的就是稳定民心,也是要聂大人拼死守城。大当家的要是不信,到城北提督府里一问便知。"

  曹大当家面色一变,惨笑道:"赴台、援朝,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一战我运河帮里也有在军中的几十名兄弟一去不回,我老曹亲手给他们接过灵位!当时我以为,咱大清国有敢拚命不怕死的兵,却没有敢拚命不怕死的官!这几年我早就对大清国寒了心,看来我老曹是看错人了。也罢!" 曹大当家的抬头一扬眉毛"高三爷,您啦守好了聂大人的传家宝,我老曹去守聂大人家,那个嘬死的想趁乱打聂家的主意,我老曹拉刀活劈了他!走了!"

  曹大当家的一挥手,转身几步出了大门,一众混混们纷纷下房下墙,呼啦啦的跟随着他,退潮一般的涌出院去。肖长贵就象退潮后的拴船杆子一样,孤零零的戳在院子里。他战战兢兢的叫了几声曹爷,又朝外追了几步,见始终没人理他,只好耷拉着脑袋回过身来,一抬眼正对上李五爷恶狠狠的眼神。

  这眼神将肖长贵打的透穿,肖长贵一个大哆嗦从头凉到脚底,随即膝弯一软跪倒在地,他紧爬几步来到高三爷身前,磕头如同啄米:"三爷,小人知错啦!我一时贪心迷了心窍,我对不住您!对不住您的救命之恩,我出卖了同道,罪该万死,但求您大慈大悲大人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再饶我一次吧!"

  李五爷早就气的咬牙切齿,他生平耿直待人诚恳,最恨有人欺他骗他,到老来见多了人情冷暖,脾气更加火爆。李五爷一步跨过来,咆哮道:"这王八犊子!我不用刀也能掐死他!"李五爷再想喝骂,肖长贵媳妇急匆匆奔过来扑倒在地,两手紧紧抱住李五爷的脚脖子大哭:"五爷嗳!这是我当家顶门的男人,您可别让我这苦命的人守寡!求您饶了他吧,他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再也不说二话啦!"

  这一哭一喊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高三爷忙踢起一根条凳撞上了院门,喝止道:"别吵!别吵!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肖长贵知道高三爷是个爱惜脸面的人,而自己此时命悬一线,当下也故意爬上前抱住高三爷的大腿,声泪俱下嚎啕大哭起来。

  高三爷看着这个五尺高的汉子跪在眼前,叹口气回头道:"老五啊,虽然他出卖同道,忘恩负义,但是他好歹也管了咱们这些天的饭,而且今天他也并未得手。咱总不能在他的院子里要他的命吧?算了,饶了他吧。"

  李五爷怒目圆睁道:"三哥!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啊!他心里此时怕早有了怨气,日后有了机会,咱哥俩要是落在他手里的话,绝对是一刀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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