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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四个字的英雄传奇(之一) -- 绿水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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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个字的英雄传奇(完)

最后挂条狗尾巴

梁夫人的故事讲完了,但心里有些话,还是忍不住要说,就权当是传奇背后,俺续的一条狗尾巴吧。反正咱是河里的小虾,上网来放一番厥词,不爱听的,尽可以板砖招呼。

我还记得,从当年听岳飞传和杨家将的时候,就有一个特别的感觉:在老百姓嘴里流传的宋朝,无力回天的悲情英雄多是男人,比如杨业和岳飞;而战无不胜的超级英雄则是女人,比如穆桂英和梁红玉。但那种感觉有点苦涩,因为悲情是真实的,而超人——无论她出现在茶馆、戏台还是电影院,那都是假的。

后来看到宋朝百姓的一句顺口溜,说是:“你有连环马,我有麻札刀;你有金兀术,我有岳爷爷;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忽然间眼前浮现出金人放马而来,千万江南百姓哭号着投水的一幕,恨不能手有长刀,用尽浑身气力吼一声,和狗日的拼了!

憋得难受,就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老板看到俺不务正业,狂翻宋书,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训诫说,宋史的研究资料一辈子都看不完。俺呆了半晌,还是偷偷地翻。后来扔下书本去干别的,这事就放在了一边。直到改革开放三十年,天朝有了歌舞升平的味道,眼见得身边的洋人眼冒红光,胃泛酸水,有人便对洋人放话,说要和平崛起。

刹那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

人人都知道大宋的富饶文明,可为什么回回挨打,一直被人家打到亡国呢?有人说是亡于腐败,有人说是积贫积弱,有人说是因为朝廷猜忌武将,弄得将不知兵,还有人说是当年石敬瑭割了燕云十六州,搞得大宋失去军马场等等。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俺认为关键还在于大宋选择了错误的国家战略——和平崛起。

用宋朝当年的口号,叫做“太平兴国”。

大宋的开国天子是当兵的出身,认的是“卧榻之旁启容他人安眠”的硬道理,没人相信什么软实力。风雪之夜,太祖赵匡胤和太宗赵光义敲开宰相赵普的家门,三人围炉笑谈,指点江山,定下先南后北,统一崛起的国家战略。此后20余年间,横扫割据诸国,逐渐向战略目标靠拢。但不幸的是,太宗赵光义两次伐辽失败,原定的国家战略遭遇挫折。

说到这里,俺插播一段个人体会。当年好像中国足协对男足曾经有一个要求,要赢得该赢的比赛。实际上打仗也是如此,有些关键的仗,轻易不能出手,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就必须要拿出胆气,舍得血本,不惜一切去打。打这种硬仗确实压力大,出兵朝鲜老人家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但这样的仗打赢了,就像突破了瓶颈,眼前豁然开朗。反之三心二意,总想先立于不败之地再伸长胳膊挠别人一把,像宋徽宗童贯勾搭金人去打辽国,满脑子想的都是白占便宜,结果被人家反手一拳,揍了个乌眼青。

该打赢的仗打不动,甚至打输了,国家的精气神大伤,前进的方向都被转折。

在这种背景下,统一崛起的国家战略遭到了许多高层的怀疑。那大辽雄踞北方70年,收拾过好几个汉人朝廷,显见是天下第一魔头啊!这等强敌,咱何苦要去撩拨呢?燕云十六州陷于契丹那么多年了,收不回来对我们大宋的幸福生活又有什么影响呢?

宋朝的政治体制是赵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文臣们这样反对,太宗呼吁的第三次北伐就泡了汤。等到后来,每逢新天子上台,大臣们的建议都是三十年不言兵。

三十年不言兵!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一支经历过战火考验的精锐军队,放上十年,沙场上滚过来的老兵基本上散失殆尽;放上二十年,有实战经验的中层军官基本上淘汰干净;放上三十年,这支军队就基本上什么都不剩了,褪色的大旗上可能还绣着当年的光荣称号,但旗下的军队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但领导们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口号——和平崛起。

军人?不能让他们太得意。这帮东西养起来费钱,还喜欢惹麻烦说怪话,很讨厌!我大宋奉行防御性国防政策,敌人打来了,你们能抵挡就行。等敌人打累了,我们宁愿破点财,给个三五十万银子绸缎,至少能买来几十年和平。和平如果花钱能买,干嘛要用命去拼?不懂商品经济吗!

通过加强双边经贸,再加上每年几十万金银绸缎,终于摆平了北方的头号强敌。但西边又冒出一个刺头,这厮原来是大宋羽翼下的一个鼻屎大的小番邦,如今心头痒痒,要搞民族独立。朝廷上下齐声喊打,但一打才知道,和平的美酒太醇太浓,把军队泡软了,把民心也泡软了。几下子上去打不动,反而把自己疼得哭爹喊娘,宋人笔记里有一段记载:好水川大败,大将任福阵亡,前线总指挥韩琦闻讯掉头撤退。走到半路,迎面碰上阵亡将士的家属数千人,手持亲人的旧衣服和纸钱,在马前痛哭:“你当初跟着韩大人出去打仗,今天他回来了,可你死了!你的魂魄,还能跟着韩大人回家吗!”哀恸之声震动天地。韩琦掩面落泪,驻马不能进。

眼见得这副情景,所有人都喊算了算了!没奈何,再出钱!再买一个和平。

和平的滋味很好,兜里有钱,房子装修的惬意,衣服穿得漂亮,满街大商场,出门有车坐,晚上灯火满樊楼,好酒好菜,还有陪酒的姑娘弹琴唱歌……日子过得这样美好,为什么还要老惦记打仗呢?

说到这里,俺想起前两年一个饭局,席中多是南方改革开放前沿诸报的记者。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满嘴跑火车,气氛很是轻松。但俺不解风情,说起海峡对面那个岛子。话没说完,一个特区报的MM抢白说:人家在那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这边老有人要去管人家呢?一句话把俺噎得呆住,满座大笑,MM们继续高谈房子车子孩子和老公去了。

离开酒桌之后,俺一个人走路回家。走着走着想起当年跟船出海,船出吴淞口从黄水进了蓝水,感觉上没过多少功夫,一架日本P-3C就飞到头顶上,飞得很低,机身上的红膏药直晃人眼,一圈一圈地绕。船上的朋友见俺大惊小怪,就说这很正常,凡是我们的船出来,从它的岛子附近过,它的飞机基本上都要来拍照录像,你看飞机上一闪一闪的,那是日本人相机的闪光灯……走过这一段,又有一架飞机跟过来,像盯梢的小鬼一样,没日本人那么理直气壮,远远的绕着我们,但干的是一样的买卖,据说是海峡对面的。

那种感觉相当不好,就像你出门想上街逛逛,却有一个邻居噌地窜出来,要给你拍照录像留证——NTM算干什么的?那时候俺就想,如果那天解决了海峡问题,我们就可以打开东大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而且这鸟邻居要是想出门买点柴米油盐,俺也在他家南门口挂个录像头。

这点朴素的小心眼,就算是俺对海峡问题的一点认识吧。

有过出海的那段经历,俺开始觉得,崛起是个硬道理。

俺曾有幸和北航的张文木先生吃过一次饭,他说大国的骨头必须是硬的。小国可以软,风声不对它可以全身缩到泥里去。但大国不行,风雨你得抗着,天塌下来你得撑着,你必须得有副好身板,因为你个头太大,钻不进去,没地方可躲。

俺是个不喝酒的人,但听了这话,敬了张先生一满杯。

头一步走错了,后面步步皆错。对于一个大国而言,这真是致命的悲哀。

大宋用和平圈住了自己,赚钱发财成了硬道理。每天钞票哗哗地在街上流淌,人们做梦都忍不住喜笑颜开。有这么好的事情,还要想那些不开心的干什么呢?比如有人说宋朝亡于缺马,实际上马没有稀缺到要亡国的份儿上。据宋人笔记里记录,金人攻打东京汴梁时,首先拿下城外的养马场,夺马无数。城破后,命令城内百姓交出马匹,又收缴上万匹。可见马并不少,只是如何用的问题。也是宋人笔记里的段子,说高宗赵构一次和人聊天,说当年士大夫谁要穿一身短打扮骑马,街上肯定传说他要谋反。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在冷兵器时代,战马就像今天的飞机坦克一样,是决定军队战斗力的重要因素。游牧民族的强悍,就强在胯下的战马和手中的弓箭,因为它代表着速度、火力和机动性。但在和平崛起的大宋,人们就不这么想,治国家的文臣不骑马,因为那太俗,有失身份;管打仗的军人不骑马,因为那太累,没啥用处。太祖赵匡胤在世时,禁军骑兵过了十月就要出去野训,以保持战马精悍。但和平崛起之后,禁军们不练这个了,倒是宫里有一批宫女开始操练骑马射箭,水平高到能给禁军们表演,因为这是皇帝要看的节目。宋徽宗很喜欢这个节目,看完表演就对大家说,瞧!谁说俺不关心国防?

结果等金人打到东京城下的时候,禁军们出去迎战,要两手扶着马鞍,要不然会掉下来。

所以说,兴亡与马何干?毛病都是人出的。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俺曾经有一段不敬的想法:

梁夫人死得早,她离开之后,老韩又活了16年。在老韩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他经常低调地出门去喝酒,骑个小驴,带个小童。俺猜想他去喝酒的时候,可能也会路过热闹的市镇,可能也会听到说书人在“说铁骑儿”(通俗地说就是讲打仗的故事),说“张韩刘岳”。如果他听到百姓们传说他的妻子,说她英勇地擂响战鼓,带领将士大败金军,挽救了危亡的国家。说他没有打赢的仗,被她在市井的传说和戏台上打赢了。

那一刻,他会怎么想?

市井里流传的故事,就是老百姓心头的青史。经历过国破家亡的悲凉,人们才对硬骨头的大国梦充满神往;经历过被敌人追着投河的凄惨,老百姓才幻想自己的军人个个是英雄;惨痛的故事背后,就是对那个“和平崛起”最无情的嘲讽。

这个世界上没有软骨头的和平。

一个大国想站起来,就必须要有一身撑得住的硬骨头。

俺就用这句话替狗尾巴收个尾吧。(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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