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不系之笔说纪弦之文人无行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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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大江东去是境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也算是一种吧?

李白有“行路难,多歧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也有“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辛弃疾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也有“宝钗分,桃叶渡”,正所谓“才人伎俩,深不可测。”纪弦的“一小杯的快乐”何尝不是一种浅斟低唱的境界呢?《吹剑续录》有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不可否认,苏学士的词境界比“奉旨填词”的高,但《雨霖铃》真的就比《念奴娇》的文学价值(姑且用这么个词)更低吗?最后,我还是不能承认余光中和纪弦有苏东坡和柳永这样的高低,且不说两人的历史地位还没有盖棺定论呢。其实,余和纪要论境界,都不脱不开“浅斟低唱”这四字。

余诗《白玉苦瓜》:

白玉苦瓜

──故宮博物館藏

似醒似睡,緩緩的柔光裡

似悠悠醒自歉年的大寐

一只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色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須繚繞,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想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喂了又喂的乳漿

完滿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角, 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侯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 仲橘?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鐘整個大陸的愛在一只苦瓜

皮鞋踩過,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跡難信

猶帶著後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著,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只仙果

不產生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裡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 成果而甘

纪诗《一小杯的快乐》:

【一小杯的快乐】

  

  一小杯的快乐,两三滴的过瘾,

  作为一个饮者,这便是一切了。

  那些鸡尾酒会,我是不参加的;

  那些假面跳舞,也没有我的份。

  如今六十岁了,我已与世无争,

  无所求,也无所动:

  此之谓宁静。 但是我还

  

  不够太纯,而且有欠沉默——

  上他妈的什么电视镜头呢?

  又让人家给录了音去广播!

  倒不如躺在自己的太空床上,

  看看云,做做梦好些。

  如果成诗一首,颇有二三佳句,

  我就首先向我的猫发表。

  我的猫是正在谈着恋爱,

  月光下,屋脊上,它有的是

  唱不完的恋歌,怪腔怪调的。

  为了争夺一匹牝的老而且丑,

  去和那些牡的拼个你死我活,

  而且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的事

  也是常有的。 这使我

  

  忽然间回忆起,当我们年少时,

  把剑磨了又磨,去和情敌决斗,

  亦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慨——

  多么可笑!多傻!而又多么可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我是真想回到四十年前,

  把当初摆错了的姿势重摆一遍。

  

  而总之,错了,错了,错了,

  那些台词与台步,都错了,

  这样也错了,那样也错了,

  一错就错到了今天的这种结论:

  既无纱帽或勋章之足以光宗耀祖的,

  而又不容许我去游山玩水说再见——

  此之谓命运。

  

  啊啊命运!命运!命运!

  不是乐天知命,而是认了命的;

  亦非安贫乐道,而是无道可乐。

  所以我必须保持宁静,单纯与沉默,

  不再主演什么,也不看人家的戏。

  然则,让我浮一大白以自寿吧!

  止了微醺而不及于乱,此之谓酒德。

  

 是的,余诗关注了些沧桑历史,以白玉苦瓜为渡,以一个辗转的文物为渡。纪诗也是写沧桑历史,以自己为渡,以一个辗转的自己为渡。那么,一个几十年的载具就一定比不过一个几百年的载具吗?假如我们多留意下纪诗中的活泼的趣味,也许不会那么轻易地将他的诗打入二流。我们是不是别让诗歌过于沉重,重之精灵,碍于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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