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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同一件事情的三个视角——我和半仙儿(我的视角) -- 票姚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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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同一件事情的三个视角——我和半仙儿(我的视角)

半仙儿本姓薛,不知是不是薛刚的后人——我一直认为很有可能,因为以此人之尚武精神观之,实有可能缘于家族遗传。

半仙儿是我们学校培训系的学员。由于专业不是军事,所以尽管其挂着军队院校的牌子,但唯一能说明这是一所军校的,仅仅只是里面有一群穿军装的人而已(还不见得都称得上是军人)。而这样一所军校的培训系(负责面向地方青年开展大学教育),就更不用说有什么军味可言了——当然,也得承认,至少它还是坚持了某些军队的生活制度和管理理念。

作为一名军事教员,我和培训系的学员没什么正课教学上的往来,因为我教的课程他们的专业并不需要。尽管没有什么来往,可我却经常听到身边的教员抱怨那里的学生学习态度不端正,课堂纪律不好等等问题,这我倒也有体会——有一次去监考,因为抓得很严,以至于有11名学生在开考十分钟后集体交了白卷。直到前不久我监考大学英语四级考试时,还曾被感动了一回——当时刚到允许进场的时间,只见一帮学员一窝蜂般地拥到考场门口,探头一望,紧接着便是若干张嘴中发出的同样绝望的长叹:“天呐!是他!!”作为一名教员,能得到如此的殊荣,我还是多少有点自鸣得意的。

第一次与半仙接触是我去培训系做课外讲座时。那是一场关于“沙漠之狐”隆美尔元帅生平的讲座,来听的学员倒是不少,不过我个人觉得除了对讲座内容有兴趣之外,队里的组织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且即使在自愿来的人中,我想恐怕也是对这位名将轶闻的兴趣要多于对其战术思想的。不管怎么说,讲座还是挺成功的,结束后半仙和他的若干位同学还向我提了一些问题。不过作为一个忘性极大的人,这次接触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以后再见到他时还是不认识。但不管如何,培训系也有对军事感兴趣且愿意钻研的学员,这一事实对于我这个军事教员来说还是很安慰的。

与半仙儿的正式交往还是始于06年的9月。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忙着打什么材料,突然一阵敲门声。开门一开,旦见一个中等个的小伙子,留着在我们这所军校的红牌学员中很少见的,被中国人民解放军称之为“刚健型”的平头,身上透着在整个学校中不常见到的磅礴之气,带着一脸的谦逊——半仙儿所在的学员队,由城外的教学区搬到了院本部,于是他得以直接找到我,要我教他包括军事地形学、射击在内的各项军事技能。

这一要求当时就让我半天没缓过劲来——这是我在这所学校呆了六年以来第一次遇到有人主动表示他想学军事,而且居然还是个没有军籍的培训系学员。要知道,在这所学校里,“学军事”三个字几乎就和社会上的“三个代表”、“三讲教育”等词汇一样,是一个说起来重要,做起来次要,基本上丢掉,偶尔也要喊叫一下的东西。尽管这里是一所军队院校,但是队列走不齐的,领花不会戴的,少校不会队列指挥的,中尉把自动步枪的弹夹往枪机口里塞的……凡此种种见怪不怪,倒是真正追求严整、规范、尚武的人,显得格外另类。尽管在当教员的三年来,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也不过是通过我的教学,让一部分学生表示,改变了过去对军事课程的看法,以后会好好学,从没有谁主动跑上门来要求补课的,结果这回不但来了,而且是个没有军籍,连军人都不是的学员,而且还要求这么多的内容……。

作为一个将全民国防教育视为天职的军事教员,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学生,于是我翻箱倒柜地把我平时积攒的那些旧日的教材又都翻了出来(平心而论,二十年前的教材就其精细程度与实用性而言,实在是比现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少的仅仅只是几个新名词而已),每周我都会安排几个下午给他上课,内容从识图用图到轻武器射击,从兵器常识到军事历史,我一边在他身上践行着我的某些教学理念,一边观察着这个多少有点没长大的孩子。

在我看来,半仙儿是那种从娘胎出来起就铁了心要从军报国的主儿,早在还不知道或是不理解“军人”这一概念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那颗心军人化了,这一点和我倒很象。最重要的是,由于兴趣所在,早在找我之前,他就已经阅读兵书多年,在军事历史、军事理论方面都有不错的积累,这使得他具有一种难得的对军事问题的悟性,这种悟性我在其它学员身上从来不曾见过。不管是瞄准还是读图,兵器还是兵法,基本上都是一讲就懂,而且经常还能举一反三。给他上课,的确是我经历过的最轻松的教学。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给半仙儿上课又是我所经历过的最难的教学。因为生源的问题,我们这所学校的学生,不管是刚穿上军装的地方生,还是来这短训的现役军官,基本上军事知识都约等于0,不论是C4ISR还是GPS,《海权论》还是“快速决定性作战”,他们几乎都是一无所知,甚至有的人连其所服役的这支军队分了几个军区都不知道。至于军事历史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通常都弄不清楚长平之战是不是刘伯承指挥的。因此我讲起课来实在是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随便我讲什么下面都只有听的份(当然,这也使得学校要求的所谓“交互式”教学极难展开)。而半仙就不一样了,我有时都在想,这丫肚子里的存货是不是真的比我少?给他上课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他经常会冷不丁地对你说:“不对吧,哥特甲应该不是这种形制的,我从××书上看到说……”,或者“你记错了,这种火炮的射程应该是15.3公里,不是15公里”。有时真气得我想一脚把他踹翻——肚子里有点东西就屁股长尖坐不下来,不把这货卖出去没法活!咋就跟我过去一样啊??!!

由于那段时间我还担任军事理论和军事历史方面的教学,半仙儿也就成了我课上的常客,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跑来听。时不时在一群闪亮的星星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不知那些星星们是否感到脸红,反正我是很替他们脸红的,因为他们虽然都有军官的职务,但对战争与军队却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有时半仙儿也是很令人头疼的——作为一名法律专业的学员,他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本业,而肆无忌惮地投入到了我的办公室。开始是一周两三次,后来就成了每天必来,带着他积攒了N年的军事知识来我这儿大浪淘沙,从K98的枪栓到台湾问题的解决,甚至从队干部的腐败问题到恋爱之道……,没完没了的提问,没完没了的辨论,直到我家门口,这一切才能结束,弄得你什么事也干不成,全陪他了。我靠,我估计我们学校的教授们带研究生也没我这么辛苦,天天陪着他推磨盘。有时他象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将,在方寸之间运筹帷幄,决胜口齿,有时又象一个没经过世面的小孩,带着一脸的惊诧:“这种事他都能干出来,太无耻了吧?!”最让人头疼的是,时不时还会被他驳倒,师道尊严毁的一塌糊涂……

不过,评心而论,要把如此多的精力耗在一个与自己的工作没什么直接关系的学生身上,辛苦归辛苦,但也很欣慰——对于一个老师来说,有什么比遇上一个好学生更庆幸的事呢?

除了好学之外,实诚应该是半仙儿的另一显著品质,其实诚之处堪比春晚小品《实诚人》中的郭冬临。自从有了师生关系,半仙儿就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变成了我的小兄弟——没过几天,原来的“G教员”就变成了“老G”,紧接着又变成了“小G”。每天在我这里一泡就是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我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我喝什么他就跟着喝什么,后来我改为在家吃晚饭,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天天来家里大快朵颐,偶尔也会说我把钱给你吧,但大多也只是说说而已。就连周末我去野战游戏他也积极参加,从来不知道有活动费用这回事。气得我不止一次地一脚踹过去:“靠!再这样下去,老子非得被你吃垮了不可!!”况且,吃垮是小事,“玻璃”的名声谁担得起?

就这样,带着欣慰与心疼,我和半仙儿的交情一天天地过去,学期结束的日子也一天天临近。这已经是半仙儿的最后一个学年了,最后一个学期,他将把大部分时间用于在外实习,只不过是在学期的最后几天返校参加毕业论文的答辩——说白了就是回来拿一下毕业证而已。我和他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就别离的那天发表感慨——两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还要吻别吧?送行酒?你还嫌他吃我吃的不够是不是?!!

分别的那天终于到了。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金色的阳光为寒冷的冬日平添了几分暖意,我坐在办公桌前处理着那堆从来也没有多少,但从来也没有处理完过的杂务。突然,电话响了——靠,明知我在办公室还打我手机,嫌我钱多是不是?我不耐烦地拿起电话……。

“G教,你到窗口来一下吧?”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是谁——这丫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操着一口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小G”、“小G”地叫着,沉浸在扮演军委领导的得意中,怎么一下子又变回学生去了?

走到窗口,只见半仙儿正笔直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操场上,象一根标杆一样沐浴在金色的光线中。看见我出现在窗口,他放下拿着手机的左手,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已经记不清在礼毕之后我们还谈了什么,目送着他转身离去,我仿佛中了定身法一般,久久地站立在窗口,那一个军礼就象核弹一样把我原来平静的心里炸的翻江倒海,波涛汹涌。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郁闷的发麻。

紧接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少校)嚎啕大哭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唯一庆幸的是附近的办公室都没有人,使我得以独享这一切。

这个连军人都不是的兔崽子竟成为在这座院校里第一个也是讫今为止唯一的一个用军人的方式向我告别的学生。一时间,所有的欣慰与心疼都化作过眼烟云,只剩下离别之痛。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为他所做的是那样的少……

在这所军校呆了三年,也结识了一批又一批学生,为他们送行时,依依不舍,甚至挥泪而别的也都有,但从来没有谁会向你敬个礼——因为在这里,军人的行为实在过于另类。而明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做一名军人,而且已经是最后一天穿军装的他(因为等他返校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换穿新式军装,他现在穿的这一身就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军装了),却心甘情愿地当了一个另类。

今天的半仙儿已经在某法院当了一名见习办事员,每日处理着一堆杂务,一分钱也不拿,家庭的变故使得他过得也挺清苦。春节在北京见到他,小脸又变的有点灰白。可惜,他已经没法再每天跑到我家里大快朵颐了,而他那一肚子军事知识恐怕也只能作为一种默默地积累,或至多作为一种谈资而存在于他的生活中——毕竟他今后面临的首先是生存问题,作为一名仅有军校委培学历,无权无势无关系的青年,想在北京找一份收入较高的工作,几乎会是一种妄想。而我在万里之外的西北,也很难再帮他做什么。一块本来挺好的国防料,即将就此成为历史,除非战争爆发,中国人民解放军不大可能再给他一个投身其中的机会了。尽管在大半年前我已经知道这个结果,可是真要面对时,仍是那么的遗憾。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从没穿上军装到成为一名老兵,这句话已经不知听过多少次,可每当真的要去挥手送别这帮弟兄,又总是那么艰难……

附记:半仙儿的由来

半仙儿是个很有仙气儿的人。不过他一不占卜,二不算卦,他所有的仙气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做梦。据他自己所说,旦凡被他梦见且印象深刻的事,无一不成为事实——在不久之后。比如,他曾经梦见我头朝下被活埋在一个大坑里,结果三天后,市效一个工地就出了事故,一个民工被头朝下埋在了一个大坑里;又如,他梦见有人遭围殴,结果没几天,他身边真的有人就遭围殴了。最神奇的是到有一次打野战,我的手机掉进了一堆草木灰,被埋了个严严实实,几个人从那里走过都没看到,结果他一上场就直奔那堆草木灰,硬是从灰堆里把已经被盖严的手机又扒了出来。问其原因,他说:“我昨天梦见我被埋在了灰堆里……”。至此,半仙儿的神气儿声威大震,同行的战友们便送了他这个外号,于是很快流传开来。直到现在,他还会时不时的发个短信提醒我“三日之内,不宜动土”云云。我一直盼望他有一天能梦见我的手机升级了——我想那应该意味着他会时来运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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