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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请不要以外行的目光指责英雄——谈崔评《集结号》 -- 票姚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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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请不要以外行的目光指责英雄——谈崔评《集结号》

从第一次收到关于《集结号》的评论至今,看来看去,发现如果抛去对影片军事细节的争论不谈,所有诟病它的评论基本上都是在继续崔卫平的观点而已。可以说,要论批判《集结号》的力量,崔卫平堪称旗手级的人物。真要说起来,这位北京电影学院基础部的女教授水平真是比我高多了,你看那论文数量,那专著数量,那职称,没有一样我比得过(都在基础部干,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但是,我三十多年的实践告诉我,这个世上我见过的女人中(不管是直接见还是见接见的)挑不出几个能谈军事问题的,别看有的信心十足滔滔不绝,其实不过是以骄娇之心度壮士之志,徒增呕吐而已。显然崔教授也没例外,尽管她一文再文的评论《集结号》,只让我这个有着十四年军龄的老兵觉得女人还是离刀枪远一点好,特别是从来没摸过刀枪的,否则那架式怎么看怎么别扭,尽管人家自己可是认认真真的。

我看了崔教授的博客,找到三篇关于《集结号》的评论:《〈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集结号〉的叙事》、《小资也是靠不住的——〈集结号〉的美学》。统而言之,其中最主要的评价已经体现了第一篇中,这也是崔评《集结号》中最有名的一篇,在此篇中,崔氏大大地替所谓的“炮灰”们控诉了一场,让不明就里者看着真是情真意切,只可惜对于真正的军人来说,这种控诉真是太过矫情。还是来看看其高见再说吧:

“这样一来,主人公谷子地与他的战友们已经不再是为理想而战。他们不再是为了“解放新中国”,不再是为穷苦人不再受苦及当家作主,他们出生入死的行为,不再是任何自愿的牺牲和献身。他们变得没有行为动机。影片中唯一有人提到地主讹了他们家“二亩半地”,但是看不出来这与他当兵打仗有什么联系。称之为“理想”的东西,统统被看作“意识形态”,从这些人身上拿走了。甚至没有战友情谊,没有战友之间表达出来的那种令人感动的关系”。—— 《〈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这是崔评中最基础、最核心的价值论断——因为没有提到谷子地们的理想信念,所以他们就不再是为理想而战了。从逻辑上讲这真的是非常混乱的——一个人或者说是一群人的理想信念是体现在什么上的?是喊出来的吗?当董存瑞手举炸药包拉着导火索时,是否因为他喊了一句“为了新中国”才成为了“为了‘解放新中国’”而牺牲的人民英雄,如果他没喊就是炮灰呢?我不知道崔教授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过去那种脸谱式的表现手法,英雄人物一出场必须要高喊几句口号验明正身才行,反正我看《集结号》丝毫看不出这些军人有什么地方失去了理想——解放军不是国民军,是共产党不是国民党的武装,其官兵是自愿入伍不是抓壮丁抓来的,他们身上的军装就已经说明了他们是在为什么而战,这还要再安排人喊出来吗?从这一点来看,崔教授首先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人民军队,什么叫共产党的武装。所以在她的眼中,人民子弟兵其实和蒋军士兵一样,需要有个证件一类的东西标示一下,否则就没人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战的。

其二,从她的那句“影片中唯一有人提到地主讹了他们家‘二亩半地’,但是看不出来这与他当兵打仗有什么联系”可以看出,这位1984年毕业的大学生对于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可能根本就没什么概念。稍有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在那个时代,穷人受了统治阶级的欺负是无门申诉的,唯一的解决之道是拿起枪来推翻旧的政权建立属于自己的政权,这也是很多人投身革命队伍的现实原因。可是崔教授显然不知道,所以在她看来,地主讹了二亩半地就讹了呗,想不通就去法院告呗,当兵打仗干什么呀?所以在她看来,若是没有人出来喊个什么口号,表明一下身份什么的,这还真是不容易闹清楚这帮兵打个什么劲。

至于战友情谊——也不能怪崔教授,她可能一天兵也没当过,所以对什么是战友情谊没什么概念,在她看来可能战友情谊和她们文人情谊是差不多的,聚聚会,搞搞Party,以文会友什么的,而这一切显然在《集结号》中是见不到的。她并不明白,傻根和他的战友为什么会去捡死人的手表——因为在她眼中,战场和公园没什么不同,在敌人眼皮底下的匍匐和儿孙在公园草坪上的玩耍是一回事,纯属个人爱好而已。当然她也就不明白为什么谷子地会让手下给自己在焦排长身边留个位置——应该是挤着暖和吧?至于傻根在自己的战友牺牲后,舍身炸坦克的行为,更看不出有什么战友情谊了,反而是明显的战术动作不过关嘛。

“他们因此也多出来一些东西:近距离枪杀俘虏、将俘虏的大衣靴子穿到自己身上、翻捡死人手臂上的手表、指望早点回家、乃至胆小怯懦,粗鲁暴躁,声嘶力竭没有一次是从容镇定的。不是说这些人不可能有这样一些人性弱点,而是在拿掉了理想这个维度之后,再加上这些东西,让人看不出来那是一支共产党的队伍。谷子地给自己找的指导员是一个在战场上尿裤子的人。战场上尿裤子的人有的是,但是他未必能够当上共产党连队的指导员。这恐怕是实情”。 —— 《〈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我真的不知道对解放战争和人民军队一无所知的崔教授是如何断定“这恐怕是实情”的,但是从很多将军的自传中看,别说是政治干部,后来的一代战将在初上战场时也许都有过紧张害怕,照崔教授的理论,我们得损失不少将军呢。至于看不看得出是共产党的队伍,这又得问崔教授了,你知道什么是共产党的队伍?你对共产党的队伍又有多少了解?共产党的军队是为人民服务的没错,但共产党的军队也不是活神仙,人可能犯的错误它也会犯,只不过是犯了能及时纠正。去查查我军自己的历史资料,枪杀俘虏的事有过,私分战利品的事也不少,但好象并没有因此我们的部队就不是共产党的队伍了。事实上谷子地下令杀俘不是也照样受处分了嘛,要搁国民党他能受这处分么?这处分是不是共产党军队的特点?作者后来还说道:“将‘九连’看作一支国民党的队伍似乎也说得过去”。我真想给我们的崔大教授说一句:不懂的事不要瞎说,你要评论九连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你总要先知道共产党和国民党军队是什么样才行吧?

“那些既没有价值观也不注重自身品德的人,他们仍然从事着凡人不可能完成的艰苦沉重的工作。但是经过二战之后人们苦苦思索而得知,仅仅是“勇气”与“服从”是十分危险的。笔者极为不情愿用这个词,但是一个没有行为动机又在从事惊天动地事业的人,只能用“神经错乱”来形容;一群缺乏价值观及品德而持续扫射的人,是一群举止古怪的战争机器。”—— 《〈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在崔教授眼中,我们的战士就因为少喊了几句高大全的口号,就成了“一群缺乏价值观及品德而持续扫射”的“战争机器”。我且不去说由于其无知而产生的误解,仅就“战争机器”一词我觉得未必是贬义——对于军人来说。军队本身高就是国家和政党的机器,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对于军人来说“勇气”与“服从”远比政治价值观要重要,这也没什么不敢承认——如果一支军队允许其成员用自己的价值观先对命令进行一番判别,然后再决定是否服从,那军队也就不成为军队了。直到今天,我军的条令上仍明文写着:认为上级命令不对可以提出意见,但只要上级不更改命令则必须坚决执行。不知崔教授是否会因此认为我军的条令要把全军塑造成为“一群缺乏价值观及品德而持续扫射的人,是一群举止古怪的战争机器”。抛却这些对军人、军队基本性质的无知,单从电影本身来看,在战斗之前,团长已经明确了九连这一战的意义,九连官兵完全可以做出判断,怎么就成了缺乏价值观呢?而且就算价值观缺乏了,和品德又有什么关系呢?四十多名官兵为为坚决执行上级命令不惜流血牺牲居然成了缺乏品德了?我真不明白崔教授心目中的品德是什么。

“实际上即使是掩护大部队撤退,也有一个完成任务之后自己撤退的余地。这个团长显然没有给九连留下这个空间。这就不是一般所说的为集体牺牲个人的问题,而是另外一个要不要对个人生命负责的问题。不能说团长要这些人去死,但仅仅将一条死路放在他们面前,这是彻底不负责任和完全忽视生命的。团长这样一种态度,使得这部影片在令英雄走下神坛之后,并没有落实到一个人的位置上,拍摄一部有关战争中人的或人性的影片,而是从人的立场再往下降——它是一部关于炮灰的影片。受憋屈的不是英雄,而是炮灰。这是这部影片最不能令人接受的。 ”—— 《〈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崔教授一直是有着这样一个观点:让九连为全团垫后可以,那全团走了应该下令让九连撤退呀,怎么还让他打下去呢,这不是把他们当炮灰么?没办法呀,崔教授一天兵也没当过,就更不可能受过指挥训练了,因而问出这种无知的问题也真不能怪她——全团安全撤走的时候还有九连吗?别忘了,九连只有四十多人,说是一个连,实际不过是一个加强排,在一个“两个连守着都费劲”的阵地上死守那么久,还有人剩下吗?还有必要吹集结号吗?身经百战的团长正是因为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也不会再安排司号员再冒险前出去吹号了——要吹号就得前出到离阵地很近才能听得到,搞不好又损失一个号兵。当然,崔教授肯定又要问了,你怎么知道九连已经没人了?——废话,有人自然就有枪响,打到后半九连阵地上已经是寂静一片了,还用问是什么情况么?这也是真正的人民战士的本色——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会战斗不止。至于崔教授坚信的借口——当年在朝鲜战场,志愿军三十八军曹玉海营在阻击战中打得只剩下两个人,仍然没有得到撤退的命令,他们的余地在哪里?上甘岭上,多少连队打得只剩下一两个人仍要坚守阵地,他们的余地又在哪里?崔教授倒真是很人性,可惜这种妇人之仁在战场上什么意义也没有。

“前一场战斗已经表明这位连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人,他试图阻止那位鲁莽指导员的冒失举动。他入伍多年,战斗打成那样,他不会不起疑心,他自己也急切盼望号声响起,觉得那是合乎清理的。而如果是因为临阵逃脱要军法从处,难道这样打下去就有一个活头吗?”—— 《〈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这一句尤其能体现崔教授在军事上的无知。首先,指导员鲁莽吗?其实初中课本里就已经写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当时的战场上,九连已经一鼓作气冲近了敌人的工事,突遭敌火打击,连长要喘口气,指导员不同意,谁对呢?其实各有各的道理,连长想喘口气,好趁机调整部署,这样的好处是可以避免进一步的混乱,但是敌人也一样喘了气;指导员认为应该继续进攻,好处是可以避免“再衰三竭”,缺点是部队可能在混乱中遭到更大的损失。应该说,双方都有道理,很难讲谁对谁错。就算指导员不如连长高明,也完全谈不上鲁莽。试想,要想调整部署,就得后撤,因为在当时那么狭小的空间,就靠几堵断墙的掩护根本不可能调整,而且指导员的牺牲也证明敌人的火炮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这些断墙,想靠它们的掩护喘气是不可能的。那么撤下去调整,就意味着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夺占的街区又要还给敌人,敌人可能利用它们重新部署,仗又得重头打。而且从剧情发展来看,虽然指导员牺牲了,但是进攻显然没有停止,而且进攻的最终成功是靠傻根成功地掩护爆破手获得的。而傻根和爆破手又是进攻一开始时连长就派出去的,要是全连撤下去调整,谁掩护他们,让他们再冒着敌人的近距离火力撤回来?所以,指导员坚持继续进攻并不为过,甚至是很正确的,战斗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崔教授说指导员鲁莽,纯属不懂装懂。

其次,临阵脱逃被军法从事和在战场上战死能一样吗?当然,这一点仍然不能怨崔教授,不是军人,不懂军事嘛,所以对于军人的荣誉也没什么概念,因此就只能象一个泛人道主义分子一样在死活问题上悲天悯人了。即使是从现实利益角度讲,战死家人可以得700小米,军法从事给多少?

其三,军法处置是必死,而坚持战斗却有可能胜利,从而活下来,这点道理已经不是军事问题了,而是逻辑问题。

“影片本身也没有做到它自己的意识形态所宣传的那样:“每一个牺牲都是永垂不朽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影片中那位被枪杀的国军俘虏,不也是同样的烈士需要加以表现令人不能忘怀?而谷子地率九连“歼敌无数”,同时也是将无数人变成了烈士,对于这些死去的憋屈的冤魂,影片是否已经想到或做到要站在他们立场上说话呢?“意识形态”这个东西不是好玩的,稍不小心就变成引火烧身。伴随着“否定”之后,会出现“否定之否定”,但那应该是更上一层楼的东西。 ”—— 《〈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段话了——不讲军事问题,不讲政治问题,光是语文问题也不成呃。啥叫“牺牲”?牺牲是不是就是死?是不是每一个死者都可以叫“牺牲”?没法评论了,崔教授先去查词典吧,把“牺牲”这个词的意思弄清楚了再来为那些为腐朽政权丧命的国民党兵感叹吧。

“表面上这部影片将那个关于战争的正义与否的问题放下了,不去讨论牺牲的有没有价值,但是这种转移目标的处理方式仍然表明一种态度:对于炮灰来说,如何去生去活、不顾一切获得生命是不重要的,关键是如何去死,是死后的说法和名分。只要他们去死,并能够证明他们的确是死了,他们作为炮灰的意义,就全都实现了。”—— 《〈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这是“炮灰”的问题吗?其实崔教授没有弄懂,每一个军人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履行积责就意味着可能死,一味求生则可能要放弃职责。作为军人如何取舍,这个不用我讲,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上战场的崔教授当然会希望所有的军人都不畏牺牲地选择自己的职责,否则谁来保卫她呀?所以她无法理解谷子地后来所做的那些事。我只能直白地告诉她——谷子地所做的不是证明那四十多人的死,而是要证明那四十多人的“牺牲”。当然你不懂“牺牲”和死的区别,所以你眼里只有炮灰而没有英雄。这些为了新中国的解放事业而献出生命的“炮灰”的意义并不在于他们都死了,而是在于他们牺牲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直到死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这就是他们作为一个军人的品德——他们不是没有品德,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尊敬的教授,别再用您无知的目光去评价军人了,他们在地下要受土地公的欺负,要地上还要被你污辱,太可怜了。您是个电影学家,您尽可以去评您的专业,不懂军事不怪你,但别这么理直气壮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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