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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学评论】欲哭无声--《芙蓉镇》的述说 -- 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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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学评论】欲哭无声--《芙蓉镇》的述说

看了湘南背影所继写的《芙蓉镇后事》,又激起重读《芙蓉镇》原作的热情。一部八十年代小说,它所述说的“文革”已被扫入历史的角落,老一辈不愿再提:想着伤心;年青人不愿再看,他们不理解那个时代的疯狂。于是,古华与他的成名之作《芙蓉镇》渐渐淡出人们的视角,包括家乡郴州人都已忘记了古华。背影是个古华迷,支持他写《芙蓉镇后事》的除了对古华小说的热情之外,还有一个《芙蓉镇》没有说完的事。

在文革中得意的“运动根子”王秋赦,在改革中失意变疯,象幽灵一般的时不时的狂叫:“千万不要忘记啊!”“文化大革命五六年又要重来一次!”“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这看似疯话,实际上是寓意。刚从文化大革命走出来的古华实际上还是心有余悸,看不准文革会不会再来,文革整苦了,斗怕了。王秋赦是疯了,可那句疯话却留下永恒的思考:“文革还会不会再来?”“会不会变一种方式又重新开始?”背影带着这个问题写《芙蓉镇》的后事,我带着这个问题重读《芙蓉镇》原作。

我并没有经历过文革,甚至连一点文革的影子也没有感觉到。小时候,隐隐约约听大人们在发牢骚:“怎么得了,连屋后种点小菜都不许,还让老百姓过好日子么?”这样的话听得很多,然而饭碗里反正还有好菜,放下筷子就玩去吧!文革与童年无关。

一、欲哭无声:“秦癫子”

读罢《芙蓉镇》这种感受那真是噎着口气,欲哭无泪。那挨扁的黑五类秦书田,就因为编了一部民间歌剧《喜歌堂》,受了十几年的厄运。秦书田在古华的笔下是最有特色的人物,芙蓉镇人人称他是“秦癫子”,行为怪异,今天则说很“搞笑”的“乐天派”。秦癫子似乎总是很开心,在整个作品在结尾文革结束“秦癫子”牢改释放与胡玉音重聚他们抱头痛哭之外,没有见到他哭。每当有人叫:“秦右派”、“秦癫子”他都会很响亮的回答,甚至还自编“黑五类份子之歌”:五类份子不死心,反党反国反人民,人民公社紧握枪,谁敢捣乱就把谁崩......要教“五类份子”唱,不过五类份子比他顽固,就是不肯唱。

秦癫子是小说中写的最活的一个人物,他经常自己糟蹋自己,但这种糟蹋又是自我保护的一种形式。比如:不等批斗就自己先跪下来,别人打了他左脸忙伸出右脸再让人打。还有:主动承担任务在每个黑五类的门口塑一尊“黑狗像”让人吐唾沫,而给自己的那一尊塑的最大、造形最生动。一类的幽默,这样的黑色幽默让人真恨不起来,所以人称“秦癫子”。“秦癫子”的“癫”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不象小说结局中“运动根子”王秋赦的“癫”,那是发狂的真癫。在描写秦癫子的癫劲时,其中有一个情节:红卫兵叫秦癫子跳“黑鬼舞”时,秦癫子半蹲在地上,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边敲边跳,嘴里还唱:“牛鬼蛇神添点饭!牛鬼蛇神添点饭”。红卫兵乐得哈哈大笑,而一同劳动的“黑五类”们被他这样作贱的姿态吓呆了,生怕会让他们也跳这样的“黑鬼舞”。在笑声中,只有食堂的大师傅没有笑,他默默的为秦癫子添了一勺子饭,这时他偷偷的看到“秦癫子”眼晴里还噙着泪花。这种侧面很深刻的把握了“秦癫子”的内心世界,他不是个没有人格的人。直到最后,秦癫子牢改回来与胡玉音见面这才痛哭流涕。文革中连哭都不敢,通过这些细节更深刻反映了秦癫子的世界不是人过的。有句古话:“士可杀不可辱”,而文革恰恰是“辱而不杀”,要让知识份子从灵魂深处彻底放弃人格。每一次运动,秦癫子首当其冲被羞辱一次,最后他只有把羞辱当荣耀玩“黑色幽默”,成了个油条子、老运动员。

秦癫子这个角色写的很感人。在古华先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编稿时,有一个中年汉子闯进来说:“老古同志,我就是你写的秦癫子,我因一本历史小说稿而受牵连,在文革中没完没了的批斗,坐过班房,还扫过大街”,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文革结束了,小说可以看到了,也可以大声哭了。可在当年,谁敢哭?只好默默掉眼泪,欲哭无声。小说中一个没有哭出声的秦癫子,牵连现实中几百万个想哭的秦癫子。

二、乡间淳朴的女人:芙蓉姐子

《芙蓉镇》这部小说的结构是很的特色的,它的主人公是芙蓉姐子胡玉音。小说开始描绘了一个秀美的芙蓉镇,小镇民风淳朴,有很美的芙蓉花、镇上一家煮狗肉一条街都闻着香、孩子们端着碗走街串巷。接着,写芙蓉姐子胡玉音小镇最的特色的豆腐摊子,芙蓉姐子人长的很美,又传承的小镇淳朴的民俗,待客热情,因此生意兴隆。由芙蓉姐子引出几个老顾客来:黎满庚、谷燕山、秦书田、王秋赦,一个国营饮食店的竞争对手:李国香。然后再写这几个人的恩恩怨怨,整篇小说就围着芙蓉姐子与她的豆腐摊子转,十多万字中心很明确。

芙蓉姐子是性格柔顺、待人和气、爱情忠贞、美丽善良的传统乡村女性,她这些天性来源于淳朴的乡俗。在这样的乡俗下,黑五类秦癫子下放到芙蓉镇并没有吃到受苦头,反而受到了尊重。比如:乡里人喜欢开玩笑的叫他“秦癫子”,上学的小学生叫他“癫子伯伯”,农夫们田间地头爱听他讲故事、红白喜事让他帮忙写写对联,唱《喜歌堂》。黎满庚让他当黑五类的头,刷标语、传人换人,还宣布他为“坏份子”,在秦癫子看来“坏份子”比“右派”的帽子又要好一些。

从芙蓉姐子折射出是乡村善俗,有这样乡俗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芙蓉姐子、右派秦癫子、党支书黎满庚、北方大兵谷燕山、往来客商相安无事聚在豆腐摊说说笑笑,就是好吃懒做的王秋赦也不过是油嘴吃点白食。胡玉音是个安份的乡村女子,甚至有点“迷信”。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受了算命先生的左右,找了个屠夫黎桂桂,信了算命先生的话认为自己命中克夫,非要找一个属龙的以杀生为业的才合适。在芙蓉镇上,她没有得罪过谁,安安心心卖自己的米豆腐。出事之后,她怨恨秦书田带着他的戏班子,在新婚那天唱反封建迷信的《喜歌堂》,冲了彩。一切都是这个秦癫子,然而最后神使鬼差两个陌路人因为都沦落成被人欺的“黑五类”,同扫一条街,同病相连,结成了夫妻。这样的婚姻都不被人承认,王秋赦让大队送了个白纸对联:“两个鬼男女,一对黑夫妻”。胡玉音气的直哭,倒是秦癫子坦荡,大大方方将之贴在门口,说这是肯定他们的夫妻关系。好景不长,黑夫妻也做不成。秦癫子因为此事被判刑,送去劳改了。

芙蓉姐子的命运与芙蓉镇的命运一样,芙蓉镇的芙蓉树大都砍光,点上蓖麻。只留下一棵老芙蓉树,这个老树春天开花了。一条似有似无的不吉祥预测变成了现实,芙蓉镇变了,变得鸡不鸣,狗不叫,邻居不串门。整天整夜是人斗人,人踩人。善俗人和,恶俗人恶,昔日善良的芙蓉姐子今日没有一个人向他伸手帮忙。她与秦癫子的婚礼只有一个人来,这就是“北方大兵”谷燕山,谷燕山就是那棵还没有倒的芙蓉树吧?芙蓉树就是美丽与善良的象征,以前是芙蓉树成林,今日单单只一棵,无非是说善俗化人,人化善俗,当善毁灭时,人都变成了疯狂的人兽。

芙蓉镇、芙蓉树、芙蓉姐子隐含了另一种借喻,就是在说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人,什么是兽;爱什么人、恨什么人,三者关系很紧密。

三、天上飞下来的乌鸦:李国香

改变芙蓉镇、芙蓉树、芙蓉姐子的命运是另一个女人:李国香。他忌妒芙蓉姐子豆腐摊比自己的国营饮食店还火,找上门吵了一架,但被食客们谴责自讨没趣。于是又搞出个厕所“反革命”标语事件。她没事总抓出点事来,并使自己事件的焦点,从而谋取政治资本。黎满庚与谷燕山把这个女人比喻从天下飞来的乌鸦,谋划着把她赶走。她确实也走了,可不久她又回来了,这次她的身份是县委驻芙蓉镇“四清”工作组长。工作组长一来,果然是大干一场,搞了个鸡飞狗跳。她把老干部黎满庚、谷燕山都扳下去了,把芙蓉姐子整成新富农寡妇、把黎桂桂逼死、右派秦书田自然是罪加一等。

李国香与胡玉音不同,她是有政治狂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仕途。在描写这个单身女人时,作者先写了她很不纯洁的爱情观,奉行:“一个星太小,二个星刚好,三个星太老”的恋爱原则,扳一个丢一个,从这些小事可以看出她的功利性极强。因此,“政治运动”、“整人”并不是她要达到的目的,而是升官的手段。当然,这不能怪李国香,只能怪制定“政治运动”、“整人”可以升官的政策。谷燕山曾说过一句:这个世界良心都让狗吃了,不是你踩我就是我踩你。当然,民风淳朴的芙蓉镇不会失去良心的,丢失良心的是上级派下来的各式各样,叫叫嚷嚷的“乌鸦”们。它们会移风易俗,把世界变成的乌鸦的世界。设想李国香等人真心拥护这个“政治运动”是不对的,她只会对别人用“马克思主义”整资反修,自己确贪图享受。比如:圩场收缴的农副产品先要向她进贡。拼命整人,无非是为了享受特权。在《芙蓉镇》中,李国香唯一吃过的苦头就是,红卫兵造反把她都抓起来斗了。在她身上挂了一只破鞋当街游行,与黑五类们一起劳动时不得不学狗爬才讨着饭吃。

如果说李国香也是那场政治运动的受害者,这样的观点就有点荒谬。在《芙蓉镇》中李国香没有

受到报应,反而调到省里升官去了。这多亏了朝中有人,县委书记杨民高在后撑腰。因此,利用“政治运动”达到目的要与“政治运动”的受害者要分开,受害者真是欲哭不敢有声,恨到不敢有恨,也不知该去恨谁,而害人者坦然自得。文化大革命,穷根问源不过是:先有马克思主义极左思想,才有利用此思想进行权力斗争。斗争中得利的,都是些品德恶劣的小人。有人说,那个时代还要定什么抢劫犯?戴个红袖章去抢就得了。

四、官场不倒翁----杨民高

县委书记杨民高在小说中着墨不多,却是一个写的极为深刻的人物。从这个人物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本质。杨民高在小说中大概露过四次面:第一次是介绍自己有外甥女李国香给民政局干部黎满庚认识,黎满庚不同意,并向“组织”汇报了自己与芙蓉姐子胡玉音的恋情。杨民高大为光火,借“组织”的名义破坏他们的婚姻,称:“与胡玉音结婚,就要开除党籍!”,同时把黎满庚开除出民政局。黎满庚终因舍不得离开党组织,没有与胡玉音结婚。第二次是他在“深思熟虑”的考虑芙蓉镇的反党团伙,并画了个颇为奥妙的关系图:谷燕山(粮站主任)―――芙蓉姐子胡玉音(妓女之后)―――秦书田(反革命左派)。又随即揉去,再没有下文。第三次是芙蓉镇党支书王秋赦为弥补自己的罪过,打听到杨书记喜欢吃竹笋,于是没收了圩场上所有竹笋,用一辆自行车搭着送给杨民高。杨民高装腔作势的教训这个王支书,并拿来称,但最终还是没给钱“笑纳”了。第四次是为五类份子平反外甥女儿李国香转不过弯教训她:

“怎么啦?对党的政策、路线怀疑了?动摇了?这次转不过弯来了?不行啊!根据我们党的路线斗争历来的教训,适应不了战略性转变的干部,必然为党、为时代所淘汰的。。。。。我们是下级,是细胞,不是心脏、大脑。万一将来又说错了,也错在心脏、大脑。我们离心脏、大脑远着呢!”

这一顿教训,李国香茅塞顿开。。。李国香还是嫩了点,舅舅究竟就是有水平。只是点一点,你大概就知道杨民高不倒的原因了吧!每次“政治运动”他都是背后的总指挥,但每次好象都与他无关,是王秋赦们给闹的。王秋赦们闹来闹去究竟是跳不出自己掌心的孙猴子,最后还得听话。

五、为了“组织”他选择背叛――黎满庚

可以肯定,黎满庚还算是个好人。他对待黑五类秦癫子并不苛刻,还富有人情味答应了秦癫子的请求:把“右派”改成了“坏份子”。这点被他的政敌李国香借题发挥,引发了“五类份子”在芙蓉镇不臭、甚至有点讨人喜欢的感慨。说到根子上,还是支书黎满庚把他们还当人看有关。

黎满庚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仕途,回老家去当他那摆渡船夫儿子。然而,他抛弃不了组织,杨民高一句:你要党籍还是要胡玉音。他就没折了,最终不得不背叛爱情选择“组织”。他没怎么选择就与夫人“五瓜辣”结婚了,想起夫人虽五大三粗但也“干活不知道累”,可以赚很多工分也倒心满意足了。“五瓜辣”是个忌妒心很强的女人,常常耍泼。一次他出于真心说出“芙蓉姐子”为了避祸,将一千多元现金交与他保管,在“五瓜辣”敦促下,他选择了第二次背叛。这次,他背叛了朋友的信任,将这笔钱交给了李国香、王秋赦一伙的“组织”。

对于一个共产党人来说,组织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把组织看的无比崇高,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然而作恶的、压抑人性的、背信弃义的也正是这个组织。黎满庚没有想一想组织背后站着什么人?第一次杨民高用“组织”口气话说,结果他的话成了圣旨。第二次,李国香、王秋赦又借“组织”的口气说话,交给“组织”的那一千多元钱早被王秋赦花光、“芙蓉姐子”起早贪黑盖的一座新木屋被“组织”占去,每个月“组织”还能拿到月租钱。

当然,不怪黎满庚太傻,实在是惯于借用“组织”名义讲话的人太奸诈,他在这样的“组织”面前无能为力。能够借“组织”的名义讲话的人,就是主沉浮断命运的人,他不得不听。

六、芙蓉镇最后一棵芙蓉树―――谷燕山

芙蓉镇上的芙蓉树大都被人砍去,只留下一棵老树。它留下来的原因没有人能说的清楚,有人说它心太空砍了去也不燃火、有人说是特意留着给过路人歇凉的.....老芙蓉在春天里开了花,这一异象又引起人们的猜测。紧接着,祸事就要来了。

如果小说里的芙蓉树象征着美丽、善良的人性,那么最后一颗还没倒的老芙蓉就是隐喻着北方大兵谷燕山。这场大革命,美丽、善良的人性被当成资、封、修砍掉,阶级斗争搞的你死我活,人性论被当资本主义的东西。黎满庚在交出芙蓉姐子的那一千多元现金前,真真实实的埋头痛哭:这个社会都红眼了,人人都在喝人血,你不吃我,我就要吃你......他本来也是个善良的人,还认了芙蓉姐子做亲妹子,然而又不得不出卖她。大革命中,父子兄弟都不亲,夫妻都要防着背后揭发,难怪黎满庚要吃后悔药。芙蓉镇里唯一一个没有违背自己良心的人,一如既往帮助芙蓉姐子的人也只有谷燕山。谷燕山为人厚道,待人热情自然而然成了镇里的权威人物,连吵架绊嘴都到吵到老谷那里去:“叫老谷来评个理,我就服!”

身为粮站主任的谷燕山为芙蓉姐子批了每个月购买六十斤碎大米,这使他受到牵连,背了个“盗卖国家大米”的罪行。此前他在芙蓉姐子新楼落成庆贺酒席上,说的那段贺词很象邓小平:“同志们,今天我和主人一样高兴来庆贺这幢新楼房落成。一个普通的劳动夫妇,靠自己的双手,积下一笔款子,能盖一幢新楼房,这说明什么问题?劳动可以致富,可以改善生活。咱们不要过苦日子,要过幸福日子.....咱们不是经常讲要建设社会主义,进入共产主义吗?我想共产主义是坐着等不来的,伸手也没人给。前几年吃公共大食堂,也没吃的成......”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出自一个南下基层干部之口,而隔了十几年理论的圈子才绕到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上。谷燕山的“致富就是共产主义”思想被看成另类,不是酒桌上就有人嘀咕:“这老谷,吃了几杯酒就糊涂了,上面还在讲阶级斗争才是通往共产主义的路径呢!”

老谷有这种思想,怪不得他会批给胡玉音每个月可以购买六十斤碎米,身受牵连也没有后过悔。这个南下干部、老共产党员没有被所谓的“组织”束缚,没有象杨民高一样成为“组织的细胞”,因此,他被这个“组织”排斥。胡玉音与秦书田办了个简单的结婚仪式,谷燕山盯住这一对在市场上买酒的夫妻了,于是偷偷的赶来。理由是自己爱喝酒,讨喜酒喝。这对黑夫妻镇里人都怕惹的,也只有老谷敢来,胡玉音激动的跪下,要拜谷燕山为义父。以后,胡玉音难产又是老谷把她送到医院,保住了母子性命。

芙蓉镇上最后一颗还没有倒下的芙蓉树,在春天开了花,向人间散发花香。这不能不说是阶级斗争年代里的异象!仅有的一点人性,还留下了种,继续播种温情。文革过后,老谷被复职了,他仍然是镇里自然而然的权威。他的施政方略,自然是很有人情味的仁政。

七、最爱共产主的疯子:王秋赦

王秋赦是《芙蓉镇》里的“土改根子”,也是个阿Q式的人物。王秋赦大字不识,全靠“根红苗正”、“三代雇农”走了红运。在旧社会他是个跑上跑下吃“活饭”的,新社会他依旧是跑上跑下,传人叫人,喊喊口号混活饭吃。王秋赦的命运离不开运动,没有运动他就变成了死鱼,所以也称他是“运动根子”。

王秋赦是最爱“共产主义”的人,他理解的“共产主义”不是谷燕山说的“劳动致富”而是能分得“浮财”,吃光用光还能再分。他盼望第二次土改、第三次土改,分第二次浮财、第三次浮财。第一次土改他分得了一份丰厚的财产“吊脚楼”与镇上最好的土地,但他好吃懒作,从来不种田,财产全吃光用光。到后来,又回到土改前的模样。比如身上的一身棉袄几年没给他发救济了,就烂出许多洞来,起了“板油”。过冬冷的直哆嗦,又找到支书黎满根,要把陈列在“阶级斗争展览馆”的旧棉袄换回来,说这件比那件还破。黎满根感到这是个严重的政治问题,不得不把自己半新不旧的棉袄给了他。王秋赦聪明的是,每当上面有工作组下来,他就腾出自己的“吊脚楼”给上面的人住,工作组一看这“破锅”、“破盆”、“破席”,王秋赦一身抖出棉絮的破棉袄,不由感慨万千:“土改都这么多年了,土改根子还是这么穷。”于是,王秋赦每次都能心安理得的领到救济。这一切,镇上的人早就有看法,不是就从黎桂桂口中就传出一句流言:“死懒活跳,政府依靠........”

王秋赦上豆腐摊吃白食,总是很神气的的说:“芙蓉姐子,记帐!”他的吊脚楼里总是传来嘻闹声,镇里人还以为吊脚楼闹鬼了,有狐狸精。孰不知王秋赦独守这么一个若大的房里,在想地主老财“小老婆”的味道,追着板凳打圈:“你这小妖精,还不过来?”,累了才气喘吁吁的坐下,想起这一切都是一场空。

那个时代,政府的用人原则是“论贫不论品”,王秋赦实际上在什么朝代都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连提拨他的李国香都恨起他来了,王秋赦参观学习回来后,大搞“早请 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利用在全县作先进事迹报告的机会把李国香、杨民高骂的狗血淋头,这两位牙都咬的咯咯响。但这个泥腿子腿上的泥没有洗干净 ,终于没上台阶,他不得不打自己的嘴巴,三番五次跑到李书记李国香那里求情。最后由于他透露了李国香感兴趣的情报,李国香又感到“离不开”他。

王秋赦转不了这个“平反”的政治弯,他怕给整过芙蓉姐子摘帽,怕秦癫子回来。但最遗憾还是他没有机会得到杨民高的教训,象李国香一样转过弯来,然后再把自己也打扮成那场政治运动的受害者,把一切错误都说成是“大脑”犯的,自己不过是个“细胞”。由于他没有给文革中的黑五类平反,还有说不清的经济问题(没收胡玉音的一千多元钱就不知去向了),终于丢了官帽。

但他为什么会癫呢?有人说:象王秋赦这种好吃懒做的人,不可能适应改革开放,他只有死掉或者变癫。我看其实不然,他变癫主要是“大脑”的问题,因为他丢掉了文革的大脑,成了一个没有组织、死掉的“细胞”。而象他一样,其他的“细胞们”换了一个大脑,依旧存活。他这种人,除了死掉、疯掉,还可以当官。比如说,偌他向杨民高送点“山货”不正说明他很适应官场么?但他终于没有转过一个大弯来,杨民高也帮不了他。

王秋赦发疯时总是重复:

“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啊!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文化大革命隔五六年还会再来一次!”

这样的口号让人毛骨悚然,刚从文革阴影中走出来的人们不得不反思、反思再反思。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们不得回味、回味再回味。这是句强迫性的口号,它或者是现实、或者是预测、或者是过去,其实它只是王秋赦的一句疯话。

八、文化大革命还会不会再来一次?

看完《芙蓉镇》之后,再来思考王秋赦的那句疯话:“文化大革命隔五六年还会再来一次!”这搁在文革是句最革命的话,仅仅五六年就变成了句大疯话。人们的思想怎么就变的这么快呢?回忆文革,我们可以用简单的概括:“马克思主义式的权力斗争。”

任何时代都会有权力斗争,帝王政治时代王子们争做储君,储君争做天子,朝中分派各执一党。马克思性质的权力斗争,比这个还激烈,还广泛。当毛泽东宣布他又要回井岗山打游击时,权力斗争就已经开始了。这种斗争为神化一个英明领袖,先从朝中权臣开刀,除了毛泽东之外,没有几个劳苦功高的功臣没被斗过。我们不难理解,其中有部分人在利用这场政治斗争,杨民高甘作“细胞”不表态,只跟着大脑走自然没有后患,哪一种大脑都需要用这样的细胞。这种细胞很合符生物学“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芙蓉镇》中,文革的受害者虽然被平反,那些在文革中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没有倒下。如:李国香、杨民高他们还得到升迁;小萝卜头王秋赦因为“泥腿子”的泥没有洗干净,才被罢了官,只能变癫了。

这一切说明什么问题呢?一切暴政都有相似之处,就是任用了没有“人性”的小人。诸葛亮《出师表》这样告诫刚即位的刘禅:“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衰颓也。”《芙蓉镇》的当权者王秋赦、李国香、杨民高都是十足的小人,他们利用文革人整人往上钻。他们为什么能钻的上去,是由于“论贫不论品”,把阶级斗争当成了举贤的政策。而真正的贤良谷燕山,在此期间终日借酒消愁不问政治。谷燕山理解的“共产主义”不是阶级斗争,而是个治世,劳动致富,和和气气过的好日子。作品中提到的“人性论”,应该是八十年代才崭露头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那场大争辩,作者要挖掘的也是真、善、美的人性,人性不分阶级,不论贫富。富贵者有人性,会同情弱者,会施助;贫贱者无人性,也不乏懒惰、妒忌、恶作剧、残忍。为政之善恶,无非是在有无人性,是要彻底毁灭一切“专政”对象的肉体乃至人格,还是尊重他们的人格?我国传下的一句格言叫“士可杀不辱”,“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就是不论敌友最起码的要给予人格上的尊重,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一切之善政,仁与不仁而已,能做到以“不忍之心为政”。虽有贫富,也不足为大患,因为富者乐于布施,贫者安份守纪,老有所依,弱有所助。人品恶劣的小人居于下位,人品高尚的君子居于上位。

文革还会不会再来一次,也许历史不会再演,“群众”有了经验有了防范,再没有当年那个热情做****了。可是小人还在,依旧会向良知进攻,可以看到《芙蓉镇》中没有说完的话,文革还会再来一次。因为,真正的“人性论”还没有被提出,失去了人性,文革还会再来一次、二次、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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