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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雨打风吹去的风流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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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雨打风吹去的风流

雨打风吹去的风流

前两天在网上四处找笑话看,看到一条冷笑话。

“听说,春天在地里埋下一粒种子,秋天会收回很多粒种子。于是,春天的时候,我把我的女朋友埋在地里……秋天,警察叔叔把我埋进了地里……”

看到这里,发了一阵子呆,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春天。

春天的时候,邻居家的国庆哥哥在大院门旁种下一棵梧桐树。树苗好像还没我高。而且那一年我的身高大概不超过一米。

那年头的我是个病猫子。幼儿园放寒暑假的时候指定是要给父母流放到乡下去锻炼的。从乡下回来之后,对整个大院里那古怪沉闷的仿苏式建筑很不喜欢。幼儿园放学回来,我就孤零零的一个人围着国庆哥哥种的梧桐树乱转。梧桐树长得很快,一下就蹿得比我高了,这时我认识了差不多同龄的冰冰和秋秋两兄弟、熊崽、小雪、铭铭等一干伙伴,大家开始疯玩。

大院里的住户全都是中学里的教师。80年代前后的老师个个满腹经纶,脑袋里塞满了有趣的东西。不过,我们从来没想过去掏老师们的大脑。对他们完全没兴趣,甚至连捉弄他们的想法都没有。我们的玩法,就是在大门外的沙堆里乱刨。冬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夏天不论男女,一律半裸,只穿着分不清颜色的小裤衩。

街对面的建筑工地上正在修着一个不伦不类的“燕春饭店”,小伙计们一天到晚在黑咕隆咚的工地大楼里乱窜,指望捡着点破烂大家玩。有一天冰冰一脚踩上了一坨臭屎。回到家里,冰冰妈脱下冰冰脚上的鞋,接下来当着我们的面就给冰冰一阵竹篾子。周围的小朋友们见势不妙,一溜烟跑了个没影。没到五分钟,又传来秋秋杀猪般的嚎叫。

秋秋声音可响亮了,冰冰妈常用地方话管秋秋叫“吹鸡”,就是哨子的意思。冰冰妈打人的时候,好用竹篾子,偶尔用竹竿子。冰冰有次对我说,有一次冰冰妈揍他们的时候把竹竿子打断了,心疼了老半天,那可是用来挂蚊帐的蚊帐竹。冰冰妈喜欢两兄弟一起打。原因嘛,出了事,兄弟俩谁都没照顾好谁,不该打才怪!

苏式大院里的房子都是独立的单间,两层楼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又分成前楼和后楼。前楼的楼梯口上住着一对退休教师。老头儿年纪已经挺大了,瘦骨嶙峋。走路老是左摇右晃的,颤颤巍巍。他的背有点驼,老是双眼冷漠无神地看着前方。我们管他叫潘老师。他不大爱说话,平时也不大走动。到了秋天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下楼散布,晒晒太阳。

很多很多年之后,和老爸提起潘老师。老爸说,你看不出这人以前干过啥吧?他是北伐军的连党代表哩!

真想不出年老体衰的潘老师年轻时戎装的风采。老爸说这话的时候,潘老师要是还活着,大概已经过百岁了。

老爸接下来跟着告诉我,这人还是潘汉年的侄儿!

这下我惊讶得差点遍地找眼镜了。按照老爷子的编派,潘老师,哦,潘逸耕老先生曾经两度进过国民党的监狱。1937年获释,然后以中共地下党员身份到桂林开展文化工作。解放后成为汉民中学(以胡汉民名字命名,创建于南京,抗日时期迁至桂林)的校长。然后……在“反右”中靠边站了,直到我换尿布的那一年……

等我换完尿布,潘老师由靠边站变成退休。一家两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儿女,就在苏式大院里分到两间单房住下养老。潘老师每日都是那么沉默木纳,几乎没和我说过话。大概在他的眼里,此生岁月已经如浮云般飘渺了。

老先生的夫人,我们都叫潘师母。潘师母喜欢我,常常弄些小人书给我乱翻。等到我们这一群小屁孩上了小学,开始认字,潘师母就在走廊上贴张字条,上书“文化走廊”,接着把自己订阅的一大堆报纸杂志摆出来,哪个爱看,自己翻去。

潘师母老是喜欢像俄罗斯大娘一样头上缠块纱巾,有点像我外婆,但是她可比我外婆慈眉善目多了。

楼下的国庆哥哥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流行青年。我家老爷子总是在家里说国庆哥哥是个阿里巴巴,因为国庆哥哥嘴里老在乱嚷: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没办法么,国庆哥哥总不能去哼邓丽君姐姐的歌曲,粤语歌曲他又不会唱。

国庆哥哥真的是个快乐的青年,老是喜欢把屋里的收音机开得声音大大的放流行音乐。听到这些音乐,特别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我们一干小孩又好奇又害怕。父母总是很正色地说,不要跟国庆哥哥学哦,那是要学坏滴!

照这个标准,我觉得我现在比当年的国庆哥哥更坏!

我做的坏事在当年其实并不多。冰冰和秋秋比我厉害多了。他们把向老师鱼缸里的金鱼捞出来,一条扔给流浪的野猫吃,一条干脆就晾成了金鱼干。事情完了没过两个月,向老师就去世了!

这,该不是一种巧合吧?

哦,我还是羞愧一下吧。刚读小学的时候流行玩飞镖,我就到化工厂里捡铁片做飞镖,结果不小心掀翻了一整桶啥啥化学溶液。我光知道这桶写着“冰酷酸”的东西翻过来的时候浇在我的手上,然后我就哭爹叫妈地逃回家找老娘去了。

后来,老娘给我涂了半瓶红花油,我的左手手指居然全部保住了,就是有一段时间我的左手好似九阴白骨爪。

我做的荒唐事倒也不少。如今老娘老是回忆我当酱油少年的美好片段,弄得我无地自容。小时候老是觉得馋么,嘴里的味觉器官对任何可食的东西都过度反应。我能够帮老娘打酱油的时候,老是喜欢一路走一路舔酱油瓶口,喜欢那一丝咸咸的滋味儿。终于,有一天我舔完油瓶之后,发现周围零零落落站着一圈人……

不许笑我!

我老爸说的,狗屎不臭他还能吃上三泡呢!

冰冰和秋秋比我馋多了。他们把漓江里捞上来的那些小螃蟹全部烤着吃了。不给我吃也就罢了,竟然对我说,个个都说螃蟹好吃,他们怎么就吃不出来?

后来我领悟了,分明是那时候没有烧烤酱么。再就是,谁让你们把螃蟹整个吃下去的?冰冰和秋秋真能吃。他们从那本《嗯哪的故事》里知道蚂蚱也能吃之后,竟然把十几只小蚂蚱也给烤着吃掉了,而且陪吃的还有小雪那个傻丫头……

拖鼻涕的小雪老是跟在冰冰和秋秋身后,还给他们两人买冰棍。知道这钱从哪儿来吗?是小雪从她的太爷爷那儿偷来的。我问小雪怎么不给我买冰棍,小雪嘴巴一撅,对我说:

“我跟冰冰和秋秋好!”

我黯然神伤地走到一边,心里想着我怎么就比冰冰和秋秋差了。这两兄弟老爱打架。打完之后冰冰妈就会给每人一顿上佳的竹笋烧肉。我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少年,马上就要戴上红领巾了,怎么连这两个好打架的小混混都不如呢?

而且我还特有文学家气质。每天晚上睡觉前,老爸总是对我说:

“儿子,背首诗给爸爸听!”

我就昂首挺胸地模仿古人,在床上踱着步,一边伸长了脖子去背骆宾王的《咏鹅》。背完了,老爸一拍我的屁股,我就哧溜一下钻进被子里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我还是个善于幻想的浪漫主义者。夏天的午后,蓝天里懒懒地飘过一团雪白的云彩,像是神仙们驾下的云朵。我总是幻想着云彩的上面,是可爱的嫦娥姐姐,最不济也有个王母娘娘。太上老君……还是不要来了吧。那时《西游记》连续剧才刚刚试播,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狡猾的老倌。太白金星人多好呀!

想到了神仙们在白得耀眼的云彩上注视着黎民万方,我不由得虔诚起来。赶快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阳光、蓝天、白云还有清清爽爽的宇宙之下,有这样一个孤单的孩子,在念叨着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让小姑娘们多看他一眼……

可是小姑娘们才不屑去看他。只有那棵已经长得很高大的梧桐树上知了声声叫着夏天,和他一样的心思不宁。

关键词(Tags): #梧桐树#冰冰#秋秋元宝推荐:擎箭天使,晨枫,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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