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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沼泽行军:俄罗斯赤色工运报告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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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无产先锋与日常维权:得失之辩

无产先锋与日常维权:得失之辩(续谈激进小组的工运之路)

  

  

  「福特」罢工期间,左营诸党(组)多有串联打气之举。后援操办的场面话还算到位(「每场罢工和工人集会,都应被利用从事马克思主义宣传鼓动」57);可另一番独白恐怕更接近真实动机:「借此与远离共运的维权分子沟通,或能吸引他们(入伙)」58。频频碰壁后,死硬「老左」也好,自诩十月传人的众小组也好,已受够「心中骄阳」与刺骨寒霜的难熬反差。组织资源的你争我夺,似乎成了苦挨度日的唯一动力59。近五年,各小组纷纷「努力争取维权骨干的信任,向后者提供协助」60(CWI独联体支部执委加茨洛夫茨基)打开局面。换句话说,俄国激进圈踏上了与哈萨克同道相仿的工运之路61。在彼得堡,托派小组「马克思主义者」把工潮后援搞得热气腾腾(请愿通电、传单文章、会议辩论、碰头出点子)吸纳新血。回望来路,「声援专业户」大有开窍之感:「本团体正摸索冲出恶性循环的实践绝地,亦即政治孤立与加剧停滞的知识分子松散小组织现象」(「马克思主义者」执委尤西弗夫)62。在工业大城贝尔米,托派骨干担起维权团体的机关琐事(文书往来、沟通传媒、策划街头行动),主要负责人渐成专职社工。仰仗国会靠山,重工业地带的一批毛派、斯大林派学生职员先后当上工会带薪主事。几年忙乎下来,有的同志如鱼得水(「持续积极状态中,本组织度过成立后的最佳半年」63),也有人质疑「忙里忙外目的何在?消耗时光辅佐工会,结果如何?」64。

  

  各小组与「新工运」的结合,成效到底如何?

  

  数年前,某托派作者表示「长时期内,左翼激进小组的任务以训练先进干部为主」65(奥弗项尼科夫),却未谈维权界一脑门子改良主义的大环境下怎生「训练干部」。初具斗志的工人虽悟到「没人能指望,只有靠自己」66(「福特」工人代表萨林诺夫),仍迷信主流规矩:「侵权奸商很多,可以上法院嘛!」67(「瓦汽」女工代表沙拉福特基诺娃)。一般头头把劳资和谐挂在嘴边,反复提示老板「把我们(工会头脑)纳入谈判进程就能消泯冲突」68。先锋群体处于十字街口:要么在坚守原则的前提下求同存异、帮助改良群众积累经验加快觉醒并强化自我组织;要么随波逐流,只求「厚植实力」打下一角江山。活动家们迈向何方?让事实说话。

  

  「顿建」工潮。莫斯科的百万外籍(外省)打工者一直是政治死角69。「革命工人党」几经周折混进房地产霸王「顿河建设」,发动民工小有收获70。2006年2月「顿建」1500名司机罢驶,瘫痪多处施工点(约四万人)。工人提出:发放欠薪;改善劳动条件;缩短工时71。「革工党」掌握了罢委会,多名亲西方工会领袖及两位左翼国会议员「协助调解」72。在现场,出车工贼遭热血左青卧堵拦路,罢工者踟躇观望;警方驱赶摄象记者,议员出面救驾。三日后,托派代表、「调解者」和罢委会与资方签字休战(清偿欠薪、签署个人合同及支付社保)。「革工党」同情分子趁热打铁发起「顿建」(司机)工会,成员五百。好景不长,一年内工会多数执委遭解雇(或被逼辞职);几位先进工人辛酸长叹:「组织事实瓦解。残余会员颓唐得很」73。公司反攻倒算——再现巨额欠薪,协议许诺多未到位(比如暂时证)。

  

  「吉汽」宿舍自保运动。随着房地产市场的热炒,大量工厂住宅陆续拆迁。莫斯科老牌国企「吉尔汽车」数千临时工受着低薪拖欠房租昂贵孩子报不上户口的折磨,还面临宿舍强拆的灭顶之灾。「工人民主」花了不小力气,动员部分受害者(外省及外籍工人)挺身请愿。运动虽有眉目(暂缓拆迁),缺陷更触目惊心:某些农村出身老师傅自个儿是有产排外(来人口)的牺牲品,却歧视独联体同事;众外劳内讧不休且偏信同乡会的魔力74,执意恭请「同族正绅」撮合;请愿集体互相埋怨难拧一股绳,倒对厂方满心幻想。

  

  「贝尔米维权协调会」。当局的系列新自由主义改革(社保退休住宅),已触动相当阶层的神经。2005年底-2006年初的退休者全国示威,催生了一批「维权协调会」。在贝尔米市75,「工人民主」控制下的本地「维协」终日忙碌名头甚响。该会阵容庞杂(「环保人士、工人宿舍自救团、不满路面失修的车主、对抗高税的中小生意、抵制开发商滥砍防护林的农庄居民」76),也拿到商界的几笔赞助。借助国会的若干渠道77,「维协」推动企业宿舍自保和公车讨薪罢工,确有成绩。一年前,「工人民主」发起市公车独立工会(含多数职工),拓展了自身阵地。

  

  眼见革字头的左青社团翻墙越障溜入维权界,国家与老板捏紧钱包枪柄,露出内虚本相。风潮一起,各地警特便死盯左翼少壮搜家遣送「隔离病毒」78;扎根较深的激进工运人士,常享「车接机送前呼后拥」的待遇。话说回来,敌营的重视固然算己方功绩的一定尺度,但资本的警觉不应让先进分子无视冷峻现实。罢工运动的整体低迷,让衰朽的主流工会大佬仍保有基本地盘79;战意较浓的头领们坦诚相告「工会的宗旨,是为会员谋个好差使」80(列平),以有产篱笆为天然边界。下场过招的勇者,恪守「罢工是取得妥协的一种形式」81之类和谐教条;更多人只敢呼救海外NGO电召记者并扳脸划线:「他们(左翼)应当明白,我们(工会官员)不能支持‘维协’搞纯政治鼓动」82。赤党各派压箱底的本钱(约十至十五个工会),还称不上锋枪硬盾的勇悍强军。领导公车罢工后,某托派活动家感慨连连:「对‘上头’的呼喝或承诺,职工照旧心存敬畏」83(「工人民主」执委拉古金科);反击社保改革的讲坛口号声嘶力竭,听者一脸漠然「或嘟囔‘瞎耽误工夫’,或双手一摊 ‘选你当主席,你就替大伙多操点心呗!’」84 (彼得堡彩印一厂工会主席、共工党成员维杰尔尼科娃)。

  

  一句话,「新工运」远非革命工运,甚至相类元素亦暂未形成。只要共产主义者不惜(原则)代价想在维权界挣到「第一桶金」,他们早晚得向改良主义下跪。从这一角度讲,俄左上下片面迎合大气候,没能交出合格答卷。不少小知左青读书激辩数载后,急于靠拢任何似乎坚实的彼岸;工会(「维协」)的案牍操作吞噬了他们,「痴迷自身的‘江湖地位’,拒绝清晰的革命战术以利上层操纵」85(奥弗项尼科夫)。「红星太远浮华太近」的现状,使集团及个人本位至上观渐成激进圈思想主线。心照不宣各谋稻粮的局面,已见怪不怪:「工会领袖把左派分子当‘义工’,后者把工人斗争当‘造势’(捞资本)的机会与借口」86(「前进」执委德·久林)。曾经的叛逆少年,留下一叠「我国当前具体历史条件下,工联主义是阶级斗争必然阶段」87(尤西弗夫)的洗底宣言,三三两两隐于朝九晚五的都市人流88……

  

  

  出路何在?略谈阶级实践与马列文化

  

  

  设若把上述灰暗画面统统归结为个人的堕落或愚蠢,未免轻率。无论何处,群运持续死寂都令当地红色组织及个人陷入松鼠蹬轮——原地踏步的窘境。为了代议机构、NGO和文化传媒的一席之地,「不能死抱住 ‘阶级立场’ 教条」89(「地区共产党人」执委加兹洛夫)的转向呼声,实属意料中事。几番摸索后,某些老同志看透「只要工运缺乏(阶级)独立性,某些(有产)集团就利用它谋利」90(「图机」工会执委、共产主义者科瓦什宁) ;但左圈内「出成绩」的诱惑几近难挡,且时常并非纯私欲作祟。无视工农斗争各阶段的特色任务,盲目「以我为主做大做强」,半推半就变成有产调和机器的备胎(且自慰曰「终归干了些实事」)——是为俄左歧路的思想根源。

  

  有人问:群运低落期的共产主义者(群)到底如何行事?怎样履行对应使命而不致让老板国家耍弄收编?真金白银的列宁主义教导我们:实践中的无产先锋应懂得「机动和通融」而非自我隔绝,「全部问题,在于如何运用这一策略去提高——而非降低——本阶级的觉悟、革命性、斗争与致胜能力的总水平」91。从帮助大众提高觉悟与致胜能力的角度出发,整理传播「马列文化」与融入产业工人阶层是俄中先进分子的重大阶段任务。何谓马列文化?往窄点说,即为阶级苦斗汪洋战例的记述与分析。放眼俄中大地,反剥削与基层组织的形式经验技巧均极贫瘠苍白生涩(同时面对庞大发达的有产洗脑怪兽),已导致无数弯路空耗。何谓融入产业工人阶层?「把自己的命运与无产者的命运绑在一起」(托洛茨基),身为工厂区无产人群的一分子(而非「我们左翼」)与阶级共历饥寒、悲喜与征程。

  

  

  千万只手的推动,星空终将紊乱……

  

  

  21世纪初的欧亚大陆,潜伏着战争与革命的幽灵。灭亡新生的交错车辙,延伸向前。在莫斯科,「波拿巴大帝」正以老狱吏的手势保证「配合海外俄资(的意向),并协助本土大公司提升为跨国集团」92(普京)。在乌拉尔,一位冶金工人阴沉写道:「从‘炼人炉’似的厂子下班回家,外头的天地跟‘亲爱车间’一个鸟样:腐烂、肮脏和荒谬」93。千万只手的推动,星空终将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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