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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津门菊坛逸闻 作者:反客生 -- ho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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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津门菊坛逸闻 作者:反客生

津门菊坛逸闻

  程正泰有弟子名崔连有,为票友身份。崔藏杨宝森录音资料极丰,几可谓应有尽有,

电台所无者,彼亦不缺。崔嗓音劲头酷肖宝森,有甚者,杨氏呲花冒嚎处,崔亦呲花冒嚎

,决不走样。某次聚会,崔歌,或谓崔夫人曰:“崔兄之歌绝好。”崔氏谢曰:“外子亦

无甚好处,惟似杨先生而已。”

  程正泰谓张克曰:“杨派演唱五字诀:柔、嗽、拖、顿、挫。惟《昭关》‘一轮明月

’一段多用‘柔’、‘拖’两诀,而不宜用‘嗽’。”

  孟广禄《刺王僚》念白:“内穿搪密铠甲三层,外罩锦袍。”程正泰闻曰:“老词云

:‘内穿搪密铠,外罩锦袍。’穿着如许厚密,如何行走?得非木乃伊乎?”及观青年团

演出剧本,竟作:“内穿搪密铠甲三层,外罩铁袍三层。”卢松笑曰:“讵非锅炉乎?”

  张克录制《空城计》,上级命改[散板]“恨马谡”为“小马谡”,盖嫌其重复。张无

奈,厥师程正泰颇不满,云:“‘两悔两恨’,此杨派特色。若唱‘小马谡’,则谭派矣

!”“两悔”谓念白:“悔不听先帝之言,……悔之晚矣!”“两恨”则唱词:“恨马谡

失街亭令人可恨。”  《洪羊洞》旧名《三星归位》。程正泰曰:“杨延昭为白虎星,

孟良为赤虎星,焦赞为黑虎星。”

  程正泰云:“杨派[西皮]以《空城计》之[摇板]为最难,[二黄]以《洪羊洞》之[散板

]为最难。”

  程正泰称尝观鞍山某学生演出《汉宫惊魂》,竟翻跟头、走虎跳前扑。此剧买“僵尸

”、“抢背”、“甩发”,此皆老生行当所有。如跟头虎跳,汉光武帝遂成大武行矣!

  程正泰谓麒麟童《跑城》身体微摆,以此显出内心喜悦。今学麒派者,竟大摆其臀,

岂欲徐策跳草裙舞乎?(余按,此语或因小麟童而发。)

  程正泰云:“某些麒派演员《坐楼杀惜》,自阎婆惜怀中取休书,手极尽哆嗦之能事

,且几出几入,虽能博得一时彩声,终不免轻薄之嫌。”闻者掩口。

  张克云:天津青年京剧团初组时节,老生主演为马连生,二路为穆冠群,吾为龙套而

已。某日穆某有事,无人出演《探母》之六郎,乃命吾接替,应之。命排练,吾对以台上

见,及至演出,终无瑕疵。时余嗓音并非上乘,然无论调门高低,皆能勉强歌之。如蓝文

云《岳母刺字》,调门极高,无人能岳飞,而余应之。其时以余之身份地位,断无琴师调

嗓,全凭台上锻炼。团中雷英、孟广禄早已成名,某领导问余:“能演《大?探?二》否

?”余对曰:“能。”遂调嗓三阅月,乃登台为主演。青年团组团时老生行头皆为马连生

量体裁制,余之行头皆日后另置者。

  张克为乃师程正泰筹办“舞台生活六十周年演出”活动,经费棘手。时张克指门外,

谓乃师曰:“车在外,倘经费不能筹集,鬻车之资,料亦无虞。”(按,余闻张克车为分

期付款所购。)后倍经周折,经费终有着落。纪念演出《洪羊洞》,按旧本上令公魂子,

并有八贤王射虎情节。饰令公者为曹世嘉,年八十一(曹为杨宝森的里子老生);饰孟良

者为李荣威,饰焦赞者为张韵啸,饰程宣者为李少广(李为杨宝森之丑角),皆逾七旬。

卢松饰八贤王。程正泰前六郎,张克后六郎(《病房》一折)。至最后散板,张克之唱真

为一字一珠,听者莫不堕泪,张克亦不能自已,至于泪流满面。谢幕时程正泰亦泪不能禁

。后据张克云:“唱至‘抬头只见儿的老严亲’一句,恍惚如真对老父,兼之日来为此演

出奔波辛苦,万感云集,情不可遏。幸只二句便剧终,否则恐不能收场矣。”

  《空城计》、《洪羊洞》皆少壮不宜上演之剧目,全国能上演此剧之青年,惟张克一

人而已。他人非不会唱,实不能唱也。余每谓人曰:“于魁智但能《打金砖》耳。”恐于

迷必河汉此言,噫!

  青年团在电台录音。旁人听自己所录唱段,多不满。惟张克一听自己录音便噱曰:“

此歌者为谁?绝佳!”张克喜与人噱,惟听自己录音时似不经心,实则极为专注。时为伏

日,张克摇扇驱暑,每到自家歌唱处,扇辄止摇;每腔一落,而过门起,则复急摇折扇。

此为无心之举,然以此断其扇之动静,百无一失。

  演员演出前不食荤腥,恐嗓为油所腻。惟张克演出前必食肉不可,否则演出未了,饥

肠已辘辘而鸣。盖张克唱全用气力,而非用喉嗓,故饥而不哑。

  杨宝森白日调两出戏,而夜间演出前半嗓音犹不痛快,必至后半出始可。张克亦类似

,越唱越佳。自称每次演出均越靠后越好,第二日强似第一日,第三日强似第二日。或谓

张克曰:“待君嗓子唱开,亦近散场矣。不怕没有劲,就怕劲才来!”张克大笑曰:“此

是功夫!”

  张克《洪羊洞》“再与老军说从头”之“从”字,音介乎“从”“宗”之间。盖“从

”字头送气,“头”为喷口,不易发挥,杨宝森亦有此唱法。卢松曰:杨宝森《失街亭》

“靠山近水把营收”之“收”字,音亦介乎“收”“扣”之间,其理如上。

  卢松云:月琴四品:领、随、伴、坠。上海梁建月琴已臻“领”之境界。又云一人姓

名,不复记省。

  戏班有谚语:“大花脸,小嘀咕。”盖言花脸演员多好犹疑踌躇。卢松谓青年团花脸

杨光:“与他在劝业场逛一上午,最多买一纽扣。拿回家中,坐对面看五分钟,还须回去

退货。”又张克谓杨光:“此人言语,原封不动拿来装入甩干机中甩十分钟,所剩者庶几

可信。”

  赵秀君录制《大?探?二》时离话筒过近,卢松在控制室传话,使之后退。赵对曰:

“OK!”卢松视余曰:“真以为自己是‘女王’了!”

  朱建中录音,欲在两琴中择音色优者,请迟金声定夺(朱在录音棚中,迟在控制室中

)。朱试第二把琴,音色沉闷。迟谓卢松曰:“汝语建中:此琴伤风,不复能用。”卢出

谓朱曰:“先生命你与此琴打些消炎药。”朱茫然不知所谓。

  某次开始录音,赵秀君不在现场。卢松询其所在,或对曰:“赵秀抽烟去了。”卢松

乃转告迟金声、程正泰曰:“赵扎吗啡去了。”程大骇,卢复低声曰:“吾侪不好直言其

如厕耳。”

  《二进宫》杨波唱词:“千岁爷进寒宫休要慌忙。”后曰:“千岁爷进寒宫学生不往

。”上级领导嫌其重复,遂改后为“千岁爷你进宫学生不往”。卢松曰:“临剧终杨波方

敢‘仗着太子叫皇兄’,而此处竟敢直呼尔汝!徐延昭不以铜锤击之则不足以泄其愤。日

后舞台演出至此应加身段:杨波唱完此句,徐延昭立摘其帽翅一枚,以观后效。”

  旧戏班迷信“五爷”,盖老鼠为“灰爷”,黄鼠狼为“黄爷”,蛇为“长爷”,狐狸

为“红爷”,刺猬为“仙爷”(余记忆或有舛误)。今青年团演员犹敬畏之。某日张克、

孟广禄、张克谈及“黄爷”。卢松自云尝至芦台演出,散场熄灯后,众人于舞台上消夜,

有人背诵适才所演之戏文,但闻其声,不见其影,疑为“黄爷”。孟广禄云:“余三四岁

时居天津老城里,尝见众‘黄爷’搬家场面。”张克遂云:“尝闻山东蓬莱阁‘黄爷’搬

家,约万馀。”孟曰:“料无人阻之。”张克曰:“孰敢为此?不欲生邪!”

  卢松云:少时众人皆倒仓,唯马连生嗓好。是以常命其歌《探母》,庶几日日如是。

马虽不适,亦不得不歌。其嗓音不适,不免自家另寻发声部位方法。久之发声部位畸形,

遂成左嗓。迟金声谓马连生多用“混合音”。卢松曰:《探母》“叫小番”既为“混合音

”,如今马连生句句皆是“叫小番”。又,马连生怕低不怕高,卢松谓其抒情不行,打架

行。

  卢松评赵秀君:“待赵能走在胡琴前,则难能可贵矣。现今乐队如坦克,前面开道;

赵秀如步兵,后面跟随。”行说行学匪兵端枪行进貌,观者绝倒。

  青年团鼓师崔洪小楷绝佳。余尝观其所书扇面,其一为苏轼《前后赤壁赋》,其一为

李白《蜀道难》,皆可圈可点。崔洪笃信佛教,早晚焚香,每彻夜读经,又喜在佛前作小

楷。余观崔洪形容,当为性急之人,而竟能作字端正乃尔,宗教、艺术之移人性情,洵不

可量也!

  旧《洪羊洞》八贤王上场打小锣,崔洪易以大锣,非议四起。崔云:观众情绪方为杨

六郎[散板]激起,吾恐为此处小锣所泄也。

  崔洪云:小锣、铙钹不分家。

  琴师王悦性近清狂(按今日名词则为神经质),每独处居室,辄骋遐思:“余举国第

一,余世界第一,余日后又当如何?”张克、卢松曰:“欲使王悦听命,必直斥之始可。

如大声疾斥之曰:‘王悦,汝某某处误,当如何如何,汝识之乎?’彼必愕然而俯允。盖

彼每思:人必礼我,称王先生如何绝妙。而此斥责大悖其一贯之思路,彼无暇转折,不得

不是吾言。”余谓此乃禅师家当头棒喝之法也。又,或云:王悦与妻勃厍,妻吓王悦曰:

“吾食安眠药!”遂服数十片!沉睡不醒。王若无事,亦不送医院。惟坐对其妻,不时以

掌披其颊曰:“醒否?醒否?”妻睡如故,彼亦如故。二日后,其妻乃醒云。

  某日张克录音时丢失手机一,翌日语众人,众人皆为其寻找,助其回忆。王悦入,众

语之,王曰:“昨日你带来否?”崔洪大笑:“王先生思路果然与众不同!”

  京剧行当有男女之别,唯胡琴无性别,纯雄无雌(公胡琴、母胡琴对称,而母胡琴为

讥嘲之名)。

  津门有花脸名王继奎,为王泉奎弟子,已逝。闻继奎在世时常云:“时下中国只两个

唱花脸的,一为王泉奎,一为王继奎。”继奎擅画脸谱。袁世海尝至中国大戏院演出,继

奎曰:“袁派脸谱与众不同,吾当往一观。”至后台,立袁身后。及至袁捉笔描绘时,继

奎立去,云:“一下笔便不对!”

  据传康万生至上海演出《二进宫》,至“学一个文站东(生唱)、武列西(净唱)”

,康竟然一气呵成,大得倒好。

  蓝文云性蛮横,团中演员避之惟恐不及。蓝近来嗓音不好,乃迁怒琴师王悦等。某日

在中国大戏院上演《铡美案》,蓝只唱一句[导板],立刻罢演,而与人争斗,台幕不得不

闭。

  朱建中谓赵秀君之唱“太满”:一者轻重缓急掌握不好,经常把胡琴垫头唱实了;一

者声音有“筒子音”之嫌,处处铆劲。朱又曰:“乐队用劲时,赵不应过分用力。张君秋

所得彩声,均非砸夯所致,乃与乐队配合严密,相得益彰。吾尝谓赵:‘吾琴为骨,汝歌

为肉。今吾既为骨,汝则不能复为骨。否则便是骨头汤也。’”

  迟金声嫌赵秀君念白尺寸太慢,都如叫板。

  余问朱建中授徒否,朱掉首。俄尔,哂曰:“如今学生理论较我多多,然不肯用功。

  孟广禄问朱建中:“某日《二进宫》慢板,汝尝用逆弓数下,对否?”朱颔之,曰:

“逆弓力道必与顺弓相同,始可使用,殊难。然效果自是不同。”孟复问:“何先生(顺

信)用正用逆?”朱笑而不答,但曰:“时人均不愿用功也。”

  何顺信晚年多所创造,与现今所流行之何派京胡出入甚大,其精华倾囊授之朱建中,

旁人无与焉。何尝责朱记谱整理,朱百事缠身,无暇顾此。每谈及,辄引以为憾,以为有

负师嘱。

  朱建中不欲录制卡拉OK带,谓此物为观众所喜,而以操琴谋生者则恶之。朱又嫌此物

太为清晰,恐同行偷其技法。然朱亦曰:“某些东西有手把手亦未必教授得会。”

  演员录音,虽百遍而不能完美,人虽知其不可避免,然不能不抱憾焉。惟朱建中曰:

“我与众不同。凡一段中有两处满意者则可,――且让人家学一阵去吧。”

  有苍蝇聒耳,余以纸击之,不中。朱建中接纸曰:“吾擅此道。”一击而陨。又,程

正泰年七十,自称犹能空手捕飞蝇。然余尝见先生空手捕蚊,亦不果。

  刘淑云(国家一级演员,青衣,朱建中夫人)曰:“人多谓杜近芳有神经质,半出嫉

妒。杜聪明绝顶。尝云:‘我总想给我玖哥(梅葆玖)说说戏,他那个不对!’”

  或云:某日与袁世海聚餐,上米粉肉,袁自称有消渴症(糖尿病),不食。后上烤鸭

,袁则食之,惟不用薄饼卷鸭肉,而代以生菜。又上鲈鱼,其子袁小海将鱼腹面向乃翁,

为父夹鱼,一箸而鱼腹尽去。又,袁曰:“吾新增一健身运动,朋友请吾泡脚,有小姐按

摩。”

  天津青年京剧团公认张克音色最好。享名而不为内行所认可者,孟广禄是也。

  或曰:演员若太适应录音棚之混响,此殊不利于舞台演出。孟广禄便有此弊,气息不

深。

  张君秋晚年重听,授徒每冒调,学生勉强忍俊者三。张环顾诸人,默然入室。移时复

出,则耳上多一助听器矣。

  薛亚萍改名亚平,云测字先生谓萍字漂泊无倚,故易平。薛自称初名“滔”,后通行

简化字,则人以“苹”字易之,后又为人写作“萍”字。

  请较薛亚萍如何气息。薛云:“声音上升,气息下沉。呼吸时以脐代鼻。”又,朱建

中云:“唱高腔时,可双手用力上抬重物。盖上抬重物,足履地必实,气息自然下沉。”

  迟金声云:老生之“硬嗽”,多施于老迈之人及哭头。如陈士美之流则不宜使用。

  卢松云:王悦虽以京胡名,而月琴绝佳。尝问彼:“何不操月琴?”对曰:“不知谁

能居此位耳。”言时以目视身旁空位,盖京胡所在也。

  天津青年京剧团于电台录音,盒饭皆由崔洪联系。有录音师彭氏,性嗜鱼。崔投其所

好,食多鱼。某日崔洪效冯谖弹铗而歌曰:“食无鱼,鳎??浇汁;出无车,门前打的。”

  今市面盛行李鸣盛之《文昭关》《打登州》诸剧,皆在天津录制。录音师彭爱华氏不

厌其烦,为之修补。其一句高腔中,接口竟达三处之多。及成品出,李鸣盛夫妇极感录音

师,其夫人尝云:“老李追悼会上,定放此《昭关》。”后此盒带发行,人皆惊于李之技

艺。天津中国大戏院遂请李演出《失空斩》。自[引子]“四轮车”处,倒彩已起。自此而

终,不绝于耳。后观众兴起,动辄迁怒于人,凡配角、乐队,莫不得倒彩者数。演毕,观

众围门,不放李行。戏院不得不偷启侧门遣李遁去。据言此门乃运货者云。

  朱建中曰:“时下观众有欣赏误区,其心难静,多追求音响刺激耳。”崔洪曰:“曩

者观众入剧场,盖为观故事而来;今离合悲欢,电视尽有,一夜可得故事十七八,何劳更

入剧场乎?凡入剧场者,太半为宣泄而来也。”

  余之出入证件陨地,为朱建中所得,归余,曰:“失落腰牌,可回转不得南朝也。”

盖用《挡马》故事也。

  朱建中云:张派胡琴特色之一:横(去声)。

  朱建中云:指甲盖鼓出者,操琴之天资也。

  薛亚平云:某京剧轻音乐录音带发行宴会,菊坛名家莅临者甚多。筵间播放所发行之

录音带,由各家评议。惟张君秋食而不语。或请张发言,张嗫嚅久之,乃曰:“吾不知他

,但知此曲《哭皇天》,唯用于殡丧之时,未闻以此侑酒者!”

  刘雪涛自称有美国陆军少校军衔,享受美国一切军人待遇。

  刘雪涛云:曩者,武汉有武生名朱亚麟,既哑且聋,然功底扎实,把子一丝不苟,迥

非恒人可比。人与之谈,朱全赖感觉推测人意。某日朱氏与人手谈,评论古今武生。初以

二食指作分刮双鬓貌,竖大指,是赞高盛麟也。盖高平素剃头均刮净两鬓。后,上举一臂

,似量巨人身材,继之肖猿猱状,竖大指,是赞杨小楼猴戏之大器也。或问武汉猴王郭某

如何。朱作猿猱哺乳貌,盖谓郭氏之猴,母猴也。

  薛亚平谓上海领导不通旧剧事三:其一,某领导视察上海剧团,时排演新编《宝莲灯

》:此领导建议曰:“乐队效马嘶声不似,小尤(尤继舜),汝试以京胡为之。”其二,

周信芳之子为纪念乃翁,谒某领导,曰:“吾欲上演《追韩信》。”领导大喜曰:“吾知

子之韩信必佳也!”其三,某演员欲上演《八大锤》,请某领导示下,此领导诘之曰:“

汝曾练此剧之功否?”对曰:“日日不少断。”领导诧曰:“何以吾未尝见子一演锤邪?

”盖不知陆文龙之御双枪也。

  或曰:上海七大舞台艺术:越剧、沪剧、淮剧、滑稽戏、芭蕾舞、交响乐、京剧居其

末,已自不能与人争竞,故每以奇谲险怪取胜,外江派之流毒也。故上海虽极富庶,而以

传统戏擅场者亦不能久做淹留。君不信则试观张学津、杨淑蕊、言兴朋、关怀之进退去留

,可窥一斑矣。今奚中路居上海,已入中年,有戏而不能上演,苦恼莫大焉。

  天津艺校毕业之赵群、李国静均为上海利诱至沪。演员但赴上海,则与偏单、职称(

初入剧团者均为四级演员,而至上海则升为二级)。或云:赵群私谓人曰:“今天津张派

者,赵秀君如日中天,且年方而立,彼居我上,我出头之日则渺然难期矣。”故赵群抵沪

,其一欲崛起江南,于无佛处称尊;其二,如日后不欲旧居沪上,则住房、职称终为我有

,亦不为蚀本也。至于放弃天津工龄等等,赵群入剧团不满周年,亦不足惜。又闻天津花

脸安平亦欲之沪,惟其年齿少长,顾虑则较赵群、李国静辈为多矣。

  叶少兰曰:开口音宜渐放,否则有筒子音之嫌,则中气易尽。

  天津青年京剧团录制《西厢记》,迟金声、叶少兰亲临指导。迟金声曰:“我观布景

佛殿之如来,颇思及法轮功。”少兰曰:“李洪志上留分头,下坐莲台。佛祖果为此状欤

?”

  卢松曾师事周啸天,得其亲传《汾河湾》、《打登州》等剧,《白蟒台》为及传授,

周老溘然逝矣,卢松亲为著寿衣。据卢松云:周老有一红蟒,为纯金拉丝绣成。当年欲与

梅兰芳演出《探母》所置,后演出不果,此蟒则终身不用。文革间,红卫兵抄家,周氏所

有行头均付之一炬,令周夫妇跪而观之。后卢松所亲见者,但余《打登州》之手??一副耳

。又卢松曰:周啸天为人严整,衣冠恒楚楚,著金丝眼镜一,杖手杖一。后先生晚年偏瘫

,而衣冠振振,犹胜恒人。

  程派弟子,如新艳秋、赵荣琛、王吟秋、李世济,各不相能。

  戏班谚语曰:“宁可胡唱,不能不唱。”据传,谭富英演出《空城计》,[二六]自“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后边开始忘词,至“来来来”才恢复记忆,中皆含混唱过。

  崔洪曰:试聆张君秋大师一声歌唱,就中不知包含多少中国文化之底蕴!实则张先生

生前但会说一字:“吃。”

  崔洪云:张君秋生前名言曰:“世间万物无一物为我所有,唯食为我所有。”张氏别

无所好,以食为天。饮食有度,食味劣辄弗悦。崔洪赞曰:“此老胸中无事,故艺精乃尔

。”

  崔洪信佛,某日曰:“吾昨夜寝甚迟。”赵秀君诘曰:“‘抄写经卷’否?”盖用《

望江亭》戏文,可谓雅谑也。

  朱建中曰:“张君秋唱极巧妙,何顺信琴极笃实,二者相得益彰。”又曰:“张老欺

何师一世。任汝琴音飞扬,他自能寻个贴入的去处,如技击中之‘四两拨千斤’云。”后

又噱曰:“张老之于何师,盖聪明人玩傻人也。”

  天津青年京剧团中,卢松极精,康建极拙。如谓卢松之心为玲珑九窍,然则康建一窍

不通矣。

  天津青年京剧团琵琶乐师董某,原毕业于音乐学院琵琶专业。后艺事荒废,每为乐队

之累。人私噱之曰:“董某之手,除琵琶外,无物不摸。”

  传:张君秋病革时,或问张之弟子孰为酷似,张以天津张学敏对。按,余尝闻张答此

问,以薛亚萍对,未知孰是。

  王立军彩排《打金砖》,出场吊毛既摔伤腰部。盖王平惯走双脚吊毛,而谭元寿俾之

走单腿故也。石晓亮噱之曰:“伤于吊毛,倘为下高,则未必有事。”不数日,石于北京

演《九龙杯》,下高伤腿。

  某度天津青年团送戏下乡,农人谓以野味款之。及饭,则一屉窝头也。农人翻转其一

,尖下孔上,以咸菜实之,以飨众人,众人皆愕。及至演出,则一律“马前”,十刻钟之

戏,但余六刻。翌日伙食顿为改善云。

  鼓师崔洪谓某弦师曰:“移时但用京胡,汝万毋弹弦子。”弦师反唇曰:“汝才弹弦

子!”盖北人谓半身不遂者为弹弦子也。

  《西厢记?教弟》一折,莺莺初遇张生,赵秀君不知应做何表情,请益于杜近芳。杜

曰:“盯死他,盯得他发毛可也。”赵盯一秒钟,杜命其延长;益为二秒,又命其延长;

益为三秒,更命之延长至于六秒。彩排时,赵表演,而杜教之曰:“一秒,二秒,三秒…

…六秒,明儿见!”  《西厢记?酬韵》一折,赵秀君每不知出场之心情如何。请益于

杜近芳。杜曰:“此时不是我闹春,是春闹我。”

  女老旦与青衣同歌二黄,调低至于不能出声,盖大小嗓二黄调性不同也。而无知者竟

谓老旦怠惰。天津青年团老旦孙丽英(石晓亮夫人),与赵秀君同歌二黄,至最低处几乎

窒息,至于汗流浃背。真所谓女老旦宁歌嘎调,不与旦角歌二黄也。迟金声教之曰:“提

着嗓子,休放宽音,不怕声窄。”孙依之,果然奏效。

  迟金声云:厉慧良幼年受赵瑞春影响甚深。赵为上海武生,虽乃父之重庆。故日后厉

之武戏,每有外江风味。又云:所谓大武戏者,关键在于有文场戏。如《雁荡山》者,非

大武也。

  叶少兰曰:“无论任何名角,录制如《西厢记》者,必于半月前禁声。”而赵秀君天

赋颇佳,竟至于日往返于京津之间,乃得“赵铁人”之号。

  天津青年团小生康健《西厢记》念白曰:“请问红娘姐。”或噱曰:“张生宣淫,至

于‘亲吻红娘姐’。”

  康健嗓音不耐久,录音时不敢命其多唱。旁人录音不佳者,皆删除;唯康之录音,无

论良莠,尽数宝之。叶少兰曰:“康健真所谓一字值千金者!”

  鼓师崔洪动辄斥人,声疾而暴,人知其性如此,亦不以为忤。某日康健语崔洪曰:“

凡录音时,汝不可大声呼我。”崔诘其故。曰:“汝声大,我则发懵。”崔闻之斥曰:“

汝非发懵,乃是要甚么没甚么!”

  叶少兰九十年代初于上海一月连演二十三场戏,致使声带受损,后经手术始复原。故

叶少兰极不赞成演员强力发声,内行谓之“努”着唱。余似记姜妙香亦因于上海连演十八

场《群英会》,致使声音变“旱”,塌中过早。

  叶少兰于开音之药中,认可金嗓子喉宝、西瓜霜。而余闻薛亚萍云,倘使喉病,于上

场前可含念慈庵枇杷膏一口。

  叶少兰患失眠,必服药始可入梦,睡眠极浅,闻声辄醒,而凌晨六时必起。

  康健录音殊无信心。叶少兰曰:“错一句,罚二百块钱!”又云:“会起哄否?录音

时便哄一个去!戏场亦如战场,演员岂可无斗志?倘与敌肉搏,肯眼睁睁让人刺你一刀不

成?!”又责康健:“小嗓有疵,提气念大嗓可也。”

  康健录《西厢记》,叹气殊无语气,但发音而已。迟金声命之:“此处无字,非念‘

唉’也。”康始悟。又叶少兰责之叹气演戏,皆须生活化,云:“倘使剧团分发皮裘,人

皆一领,独无汝。此时汝不亦为之叹气乎?当知移花接木之妙用。”

  康健录音多所舛误,每对一处,叶少兰辄曰:“我又中一彩!”

  剧团戏称康健为康师傅。又,康于《西厢记》中饰张生,录音师竟以“康生”呼之。

  叶少兰云:京剧上口而不能死口。

  叶少兰教赵秀君云:“当蓄气而歌,气虽沛然,亦不可尽放无余。否则票友也!当求

深度厚度。”并以《射戟》“方天戟插至在辕门上”一句示范。余闻之赧然,盖少兰所称

之弊,余皆有之。然平心而论,少兰之论,颇与乃父盛兰公异趣。老叶以薄脆见长,小叶

以深厚见长。若夫收放之势,一也,而少兰吞吐似嫌少过,尺寸亦嫌太缓。至于李宏图辈

,音色绝佳,而未能取法乎上。聆其《叫关》一剧,安闲乃尔,殊无愤懑激昂、奔走号呼

之致。但求音声之动听,而不能入戏,与老生之于魁智同一病也。

  《西厢记?寄方》一折,小生前愁后喜,反差极大。康健不能得之。叶少兰掉首叹曰

:“令有人以此诗寄我,我亦喜不自胜。而此人竟然无动于衷!”乃喻之:“此天予意外

之喜。譬如某日汝闲居在家,忽闻剥啄,启门视之,则有人汇款于汝,究其数目,至六十

万元。”康健木然对曰:“不多。”

  《西厢记?赖简》一折,张生与莺莺跳墙相会。相见之下,张生以“小姐”呼之,情

愫万端。而康健至于大声疾呼,叶少兰教之曰:“此处小姐二字,其心美不可言。”康曰

:“吾知之矣,馋之也。”遂以小姐呼赵秀君,几欲垂涎。赵大笑曰:“汝欲吞食小姐与

!”众人亦笑曰:“凡此等处,康健领悟极快。”

  天津青年京剧团大阮张金铭,原为市团乐师,岁几六旬。吾闻人曰:“金铭旧吹唢呐

,无人能敌。市团演出,每至唢呐,金铭必起立吹之,响彻九霄。后至青年团(按,金铭

为彼曹师长辈),亦然。而少年阴损者,俟之起身,暗去坐椅,如此者数,遂不敢起身矣

。后金铭病疝气,每吹唢呐至于吐血,遂改弹大阮,技艺绝佳。而旧时流行歌曲之《黄土

高坡》者,亦倩金铭为之唢呐配器。”余闻之憾甚,惜少时观剧不能察其唢呐也。不惟吾

侪,团中少俊亦多不知之。又闻曩者金铭性情暴躁,迨余识之,但余突梯滑稽耳。剧团录

音,张克辈不喜金铭尽性发挥,嫌其音永,为京胡之羁绊(按,青衣戏须之,老生则否)

,故金铭但得“阴弹”虚奏而已。每逢休憩,辄以耳贴附音箱之上,偶闻阮声,则喜形于

色。呜呼,以其艺事,而老境颓唐乃尔,良可叹也!女张洁,为青年团中阮乐师,前此则

为曲艺乐师。

  张金铭初习京二胡,能三弦、唢呐。朱建中曰:“金铭之三弦、唢呐,当为中国甲乙

。”又云:“金铭小唢呐亦绝佳,旧时厉慧良《嫁妹》皆用斯人。”

  青年团三弦马长生,亦属耆宿,六场通透。而唢呐笛管,亦无一不能。张金铭以病不

能御唢呐,马氏继之。闻马氏曰:杨荣环在日,于电台录音,杨为人极其挑剔。众人嫌其

反复,皆暗以“老梆子”呼之。而控制室中监听未关,杨氏尽收耳中,面色惨白,气结不

能言。

  朱建中辨张金铭、马长生优劣,曰:“马之演奏少个性。倘使金铭唢呐‘掌杆’,长

生辅之,绝佳!至于三弦,长生当避席金铭也。”

  朱建中曰:“唢呐换气,细聆则可察之。而金铭好强,久不换气。日积月累,至于患

疝气,不复能为此矣。”

  康健歌摇板尺寸极坠。某日朱建中谓康健曰:“汝知有逗号句号乎?”康不知所谓。

朱曰:“摇板有逗号,有句号。汝所歌者,半句便点一句号也。”又,朱建中曰:“如使

康健操相声业,任彼段子如何精彩,康说之绝无彩头,盖不知顿挫节奏也。”

  朱建中云:杨荣环音准最佳。昔日众人争奇斗艳,至杨荣环,曰:“吾歌一曲,令其

全在调门之下。”其歌视胡琴果然一律低半音,决无低昂。朱自称尚存此录音。又,崔洪

曰:当日杨荣环录《别姬》,方歌二字,便曰:“三弦不准。”众人惊诧不已。

  京剧演员每念白字。实则尔曹未必不知读音,但沿袭旧例耳。如张君秋《西厢记》歌

“惆怅”之“怅”如“帐”,赵秀君袭之。某戏迷致函为之更正,实则赵固知“怅”之读

音,此信反使其不知所从。某日录《西厢记》,竟致一歌“帐”,一歌“怅”矣。又《西

厢记》之“月晕”之“晕”,杜近芳读如“昏”;“酬和”之“和”,杜读如“何”,刘

淑云因之,亦非不知其本音也。

  《西厢记》莺莺每以“张郎”称张珙。某日赵秀君之北京,见蟑螂甚多,皆以韵白“

张郎”呼之不绝。

  某公为《西厢记》新撰“睡沉沉”一段唱词,康健谓赵秀君曰:“沉沉二字,第二字

当轻于第一字,乃显睡意。此事孺子皆知之也。”须臾又云:“凡我所知者,皆孺子所知

也。”

  丑行洪军曰:“康师傅主观能动性极强。自有主见,旁人批评皆不能入耳,无论入心

矣。”又曰:“康健命运通达。初,康于青年团中,几于失业。忽逢‘百日集训’,凡雷

英之戏,小生皆用康,师刘雪涛。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雷后则傍赵秀君,又师

叶少兰。此皆缘当政李公之力也。”

  雷英为张君秋关门弟子。后雷以故离华,赵秀君欲拜张君秋。张因李公引见,不得不

然,关门二度。或曰:“赵秀君天赋颇佳,惜灵性平平,成就仅此耳。”

  胡琴垫头,赵秀君不时亦歌之,此其病也。又,琴谱每与歌谱异,然赵秀君之歌皆随

琴声婉转,不能自主。朱建中曰:“使余但奏歌谱而不奏琴谱有时,或可救其弊。”

  谚云:“人移则生,木移则死。”天津青年团月琴吕景善,初工小生,至于不能台步

。后攻月琴,现为二级演奏员。今孟广禄之戏,皆用吕之京胡。又,余闻鼓师崔洪,入戏

校前曾习京胡。

  崔洪与朱建中闲谈曰:“京津沪三地,月琴风格迥异。沪以细腻见长,其音亮丽;京

以圆润见长;沽上则硬拙。”

或嫌武场聒噪,崔洪曰:“吾侪已安之。然入迪斯科舞厅,则心悸不堪。”朱建中曰:“

汝试应节舞之,当无恙。”

  《游龙戏凤》一剧,朱建中极推马连良、张君秋,云:“个中流水板,张学津久欲学

之而不成。”崔洪曰:“事在天子,文之曰戏凤。若在黔首,则耍流氓矣!”朱建中又曰

:“目下舞台此剧,皆凤戏龙也。”

  谭富英张君秋合作之流水。朱建中谓小谭心板颇差,而张氏绝佳。洪军曰:“谭门与

人对唱流水,开口第一字每将尺寸坠下。”

  琴票贺国钧,李慕良弟子也。多用反弓,而听之不觉,人亦叹服。

  崔洪曰:“《金山寺》之把子,余所见极品,乃王维良与刘秀荣也。”言已复称王维

良者三。

  叶少兰尝教康健曰:“小生手势,多中指与拇指相贴,汝则多食指与拇指分离,有如

‘八嘎’也。”

  朱建中曰:“梅派之起音落音极有讲究,张则化之,故学者当张面梅底。譬如书法,

先真后草也。迩来王蓉蓉颇重此道,前此尚不尔。”

  李宏图演《西厢记》之张生。崔洪私谓人曰:“吾与宏图交厚,然平心而论,宏图扮

出来便不似。”朱建中曰:“宏图之音太媚。”又曰:“宏图演戏不苟,然观者每觉其随

意,奈何!”

  崔洪曰:“以宏图之嗓音扮相,改工青衣绝佳!”此语余亦闻之卢松,曰:“宏图水

音甜音极美,改工青衣必妙。”

  洪军曰:“江其虎响排绝佳,而彩排不若响排,演出不若彩排。”

  崔洪曰:“杜近芳素多粗口,然每一登台,东方女性魅力毕现,无人可及也!”

  曩者朱建中酒醉驾摩托车,背琴匣,行于外环线。屡为警察所止,朱恐其嗅其酒气,

乃佯为哑子。然验其琴匣,辄释之去。盖疑为火枪也。

  洪军曰:“汪正华、钱江献《沙桥饯别》一剧于沽上。余饰太监,立汪侧。俄顷汪氏

目余,以手暗之其喉,复做茶瓯状。余知其欲饮场,乃偷取茶壶与之。汪氏以袖掩面,不

意手颤不已,至于不能卸其髯口。余乃为之卸髯于唇下,饮之,复为之佩髯。方拟携壶下

场,而执壶之腕忽为汪氏所扼,始悟汪氏欲置壶案上。无何果复饮之。”

  众人议曰:“赵秀君以散板最佳,此亦性格使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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