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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萨评版】菊与刀 1.1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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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萨评版】菊与刀 2.4

[《菊与刀》是美国人本尼迪克特的著名作品,也被称作西方了解日本的一扇窗,影响深远。最近,萨受一家出版公司委托为该书加些注解,聊以成篇。这个工作萨已经作了一个多月,结果对自己的水平是越来越不自信。因此,把完成的章节陆续放上来,一方面是整理,一方面也是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以减少错误,使其中的注解更有价值。基本的速度应该是每天放一节。

因为是与平面媒体有约,所以谢绝转载,请原谅。

-- 萨苏 ]

第一部分 战争中的日本人 第二节 战争中的日本人(4)

日本对负伤的本国士兵既然是这种态度,那如何对待美军战俘也就可想而知[萨评:日军在二战中对战俘的虐待令人发指,对美国战俘的虐待事件中,最著名的是巴丹死亡行军。1942年4月9日,菲律宾美军最后的抵抗据点巴丹半岛的守军投降,日军勒令七万八千名美菲军战俘在无食无水的情况下步行六十多英里山路前往战俘营,途中倒毙和被杀的战俘达一万五千人,到达战俘营后又因为极度恶劣的条件迅即死亡两万六千人。有报道推测,这是日军为了减少战俘对给养的消耗而有意为之]。按我们的标准来看,日本人不仅对战俘,而且对他们自己的同胞,也都是犯了虐待罪的。前菲律宾上校军医哈罗鲁得·格拉特里说,他作为战俘在台湾被监禁的三年期间,“美军战俘所受到的医疗护理超过了日军士兵。因为俘虏营中的盟军军医可以照顾盟军俘虏,而日本人却连一个正式的军医都没有。有一段时间,日军给他们自己人治病的惟一的医务人员是一个下士。”[萨评:日军中的这种卫生兵的水平也很不一,曾有一个日军下士卫生兵被俘后,在解放战争中加入了八路军(当时还没有改名解放军)。当时他可以回国,而八路的干部说他如果参军,可以给他相当少校医务主任的职务 -- 那时对于有些文化的俘虏是极力争取的。他于是就拒绝了回国干起了医务主任。不过,很快八路自己培养的人手就上来了,而这个日本兵的技术怎么看怎么二把刀 -- 是啊,日本兵打仗受伤都不给麻药的做法八路里面肯定觉得怪异。于是,他的职务一再“调整”,最后成了看药品库的 -- 还是相当于下士。这个“国际主义战士”因此闹了情绪。终于,八路的干部和他谈了一次话,这日本兵从此老实得不得了 - 干部说了,你当初不留下也就罢了,现在你已经是一个中国军队的军人了,如果你再闹情绪,可以送你到前线去。。。]

  日本这方面最极端的表现就是他们的不投降主义。西方军队在尽了最大的努力而毫无希望时便向敌军投降。他们仍然认为自己是光荣的军人,而且根据国际协议,将通知本国家属知道他们活着[萨评:在密苏里号上签署日军投降文件的仪式上,麦克阿瑟身后站立的,就是两个刚从战俘营出来的盟国将军 – 在新加坡投降的英国将军柏西瓦尔和在科雷吉多尔岛投降的美国将军温赖特,麦克阿瑟把自己在日军投降书上签名用的两支笔赠送给了他们。顺便说一句,在这个仪式上,麦克阿瑟签一个名字居然用了六支笔,后来分别送给不同的人作为纪念,的确称得上一个不折不扣的作秀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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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阿瑟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后面的是温赖特和柏西瓦尔

无论是作为一个军人还是平民,或在他自己的家庭中,他们都不会因此而受辱。然而,日本人对此则不同。荣誉就是战斗到死。在绝望的情况下,日本士兵应当用最后一颗手榴弹进行自杀或者是赤手空拳冲入敌阵,进行集体自杀式的进攻,但绝不应投降。万一受伤后丧失知觉而当了俘虏,他就会感到“回国后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他丧失了名誉,对于从前的生活来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萨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悉尼号巡洋舰在重创德国海上幽灵艾姆登号时曾向德国舰长发出奥林匹克式的劝降信,德国舰长接受劝降的回信同样不卑不亢。然而,这种浪漫的事情在日军身上毫无意义,硫黄岛战役中,美军曾经以骑士般的劝降书敦促曾在奥运会获得马术冠军的日军战车联队长西竹一男爵保留有用之身,但深受西方影响的西竹一在此刻却毫不犹豫地表现了日本人的方式 – 在发动一场无济于事的反击后剖腹自杀。即便是日本战败以后,作过战俘的日本人,在故乡也依然生活在某种阴影之下,比如乘袖珍潜水艇偷袭珍珠港被俘,被称作“日本第一个战俘”的酒卷直男,在战后回到家乡,就曾经遭遇过相当尴尬的情形。]

  当然,日军对此有正式的命令[萨评:也不是正式命令,而是强调士兵应该尊崇武士道精神的《战阵训》,其中就有不能当俘虏的内容 -- 东条英机编的,他自己后来倒是真的当了俘虏],但在前线用不着对此进行特殊的教育。日军忠实实践这条军纪,以至在北缅会战中,被俘与战死者的比例为142︰17166,也就是1︰120。[萨评:即中国远征军反攻缅甸的战斗,此战,孙立人的新一军和廖耀湘的新六军在史迪威将军的指挥下突破胡康河谷,力克缅北重镇密支那。几乎全歼日军第十八师团,第五十五师团等组成的三十三军。不过,此战日军俘虏少的原因,在中国的报道中还有另一种说法,是讲孙立人将军曾命令部下 – 去查一下,去过中国的一律枪毙。。。]而且,这142名被俘者中,除少数以外,在被俘时都已负伤或已昏迷。主动投降的人少得可怜[萨评:在冲绳等地,主动投降的日军逐渐增加,但这里面包含了大量没有受过什么正规训练的“娃娃兵”。传统的正规日军还是多半选择战斗到死或自杀]。在西方国家的军队中,阵亡者如果达到全军兵力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时,部队大多都会放下武器。投降者与阵亡者的比率大约是4︰1。而在荷兰地亚[萨评:1944年4月,美军攻占荷兰地亚,此地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是麦克阿瑟率领的美国陆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第一个较大胜仗,这之前胜仗如瓜达尔卡纳尔多是美海军陆战队为主,陆军为辅的作战,麦克阿瑟一直耿耿于怀。不过荷兰地亚之战日军的失败主要是在后勤方面,美军评价全靠精神支撑的日军“好像他们只靠空气,树叶和水就能打仗似的。”],日军第一次大规模投降,其降、死比率为1︰5,这与北缅的1︰120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所以对日本人来讲,那些美军战俘光是投降就够不要脸的了。即使没有受伤、疟疾、赤痢等等,也已经是个“废物”而被排除在“正常人”之外。许多美国人都曾谈到,在俘虏营里,美国人发笑该是多么危险,因为这会惹得看守大怒。日本人时常替这些战俘感到丢脸,而当了战俘的美国人却居然自己没感觉,更加令人不可容忍。美国战俘发现,军官经常让看守与美国战俘保持同等待遇,比如急行军或是乘坐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般的运输船转移[萨评:曾经有外国人万分惊讶日军在整个战争中缺乏对于人命的尊重,无论是对敌人的,还是对自己的。但是,研究日本的民族性就会体会到,这本身就是日本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由于生活条件恶劣,日本古代不推崇“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文化,而崇尚象灿烂而短命的樱花一样死去。有这种思想基础的日本兵,在生与死之间的选择与大多数其他民族不太一样。有趣的是蒋介石先生在这方面显然没有意识到日本人独特的民族性,在日本振武学校学习的经历,使身为军人的蒋介石对这种敢于赴死的精神十分推崇,于是就有了他当政后“不成功则成仁”的口号。可惜国民党军中并不是日本人,作为传统的中国人更推崇中庸之道,于是大量蒋先生发给部属用于无奈时自尽的“成功成仁”短剑,成了土八路的战利品] 这让战俘们惊讶。有些美国人还说,日本哨兵还要求他们隐瞒自己的违章行为,因为最大的犯罪是公开违抗。在俘虏营,战俘白天外出筑路或上工厂做工时,禁止从外边带回食物,但这个规定常常是一纸空文,因为只要把水果、蔬菜包起来就行。但是,如果被发现,那就是嚣张的犯罪。俘虏营中确实存在许多暴行和虐待。我们只是把作为文化习惯的行为和变态的虐待区分一下,并不是说这些暴行可以原谅。

  特别说一下,战争早期日军士兵确信敌军将虐待并杀掉一切战俘,因而更加以投降为耻。有一个谣言在日本各地广为流传,说我军军用坦克碾死了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的俘虏———有些日军士兵打算投降,但我军怀疑他们是诈降,干脆杀掉[萨评:这段历史似是而非,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中,被坦克轧的是日军一木支队,这支骄横的日军认为只要白刃战就可以天下无敌,所以登陆时连反坦克炮都不带,结果遭到美军战车的碾压而大败,支队长一木清支在焚毁军旗后自杀。但是,整个过程和投降杀俘没有什么关系。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一木清直,就是在卢沟桥进攻二十九军吉星文团,挑起七七事变的罪魁祸首]。而这种怀疑常常并不是没有道理。一个日军战俘说:“既然已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献给胜利的祭坛,如果没牺牲那才是奇耻大辱。” 日军被俘后的突然反抗使我军倍加警惕,这也减少了日军投降的人数。

  丢脸莫过于当俘虏,这已深深地烙在日本人的思想深处。有些美军战俘要求把自己的姓名通知本国政府以便家属知道自己还活着[萨评:这一点与朝鲜战争中志愿军对美军的看法大相径庭。志愿军对美军被俘士兵有这样的要求十分理解,他们认为这些美军士兵都是美国的劳动人民,来打仗是被迫的,是自己的远方阶级兄弟,所以,有这种想和家里通个信的要求,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这种观点与美国大兵真实的想法并不是完全吻合,但是这种宽容的精神,直到几十年后,依然为当时的美国战俘所赞颂。他们认为当时如果当俘虏,就一定要当中国人的俘虏,不过美军谣传被中国人抓到的南朝鲜兵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中国人往往抓住他们以后同样好吃好喝,教育一番,然后把这些缓过来的俘虏交给北朝鲜军队 -- 等中国人一走,等待这些俘虏的就是拉出去,后脑勺上给一枪],他们大吃一惊,唾弃之极。其实,巴丹半岛的美军会向他们投降,本身就被认为是怪事。他们原先想当然地以为,敌人会跟自己一样战斗到死。

  还有个现象非常戏剧化,得着重强调。西方士兵被俘虏后不会主动与敌人合作,而日本兵,他们会!他们不知道怎么当俘虏,脑子里完全没有行为准则[萨评:您可以想象一下自己被外星人劫持以后会怎么做,大体就是这些日本俘虏的感受了]。他们丧失了名誉,也就丧失了作为日本人的生命。他们不想回家,直到战争快要结束的前几个月,才有极少数人要求回国,不论战争结局如何。有些人则要求处决自己,说: “如果你们的习惯不允许这么做,那么我就做一个模范战俘。”结果他们做得太超过战俘的标准,而成了模范的盟军兵员。这些老兵———这些极端国家主义者给我们指出弹药库的位置,仔细说明日军兵力的配置,为我军写宣传品,与我军飞行员同乘轰炸机指点军事目标。好像他们在生命中翻开了新的一页,其内容与旧的一页完全相反,但相同的是都要全力以赴。[萨评:有相当多的照片,表现这些被俘日军怎样不遗余力地帮助昔日的敌人劝降日军,指点路线等等。虽然顽抗和合作完全是两回事,但日本人一样的“力争上游”]

  当然,不是每一个日本战俘都是这样。有一些全然不可理喻;另有一些是因为美军的温和处置而诱导出上述行为。有些美军指挥官很警惕,不敢接受日本人的协助,总觉得其中有些东西很不对头;有些战俘营从未利用过日军战俘提供的服务。但在接受日军战俘使用的战俘营中,先是有个去掉疑心病的过程,日益发展出对日军战俘的信赖。

  好像日本人的信条是:择定一条道路便努力奋斗,如果失败,会非常自然地选择另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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