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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又是一年春草绿 -- 雁渡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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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又是一年春草绿

又是一年春草绿

我经历了近四十个春天了。但如果回忆,我也不能全说清那么多的春天我在干啥,和谁在一起。

我深刻记得的,我最初的春天是和母亲在一起。那是一个农村,我们住的是茅草房,母亲会抱着我,看房子前猪圈里的猪,告诉我等卖了肥猪,就给我买布做新衣服。经过碧绿的菜地的时候,母亲又会告诉我,这些菜长好了,都是给她的乖孩子吃的。我后来经常想:可能就是在那个春天,我知道了什么是希望。至今我还固执的坚持:那时候的母亲很年轻,皮肤很白,衣服也很整洁,抱着我的时候走得很快。那时的春天是一幅浓郁的油画,色彩有碧绿、桃红和金黄。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泥土的味道,还氤氲着泥土中解冻的水汽。

一个冬天的清晨,母亲把我叫醒,很利索的帮我穿好衣服,她告诉我:父亲快不行了,快起床,看他最后一眼。父亲去世后,母亲对我和哥哥说:你们没有父亲了,以后你们都要听话,我一定会让你们好好生活,别人有的你们也会有。冬天之后的春天,母亲带着我们在一个小县城安家。母亲把我安置到了当地最好的一所小学读书,而清明节的时候,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去郊外踏青,然后去陵园祭扫烈士墓,我父亲也安葬在陵园。回家的时候,母亲问我是否去看看父亲,我说没有。她愣了一下:是不是老师不让你走开?我说:不是,怕别的同学知道我没有父亲。母亲木然了很久,然后告诉我: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命,这没有啥丢人的,不敢面对才是丢人的事情。

母亲和我共同度过的最后的一个春天,好像一直都在刮风。那年春节过后,天气稍微回暖,母亲已经来日无多,医生劝说我放弃对母亲的治疗,让她最后的日子远离那冰冷的医疗器械。我最终接受了现实,拔去了母亲身上所有的管子,将母亲送回家乡。在回家乡的路上,母亲心情很好,坐起来看窗外的景色。那时候的麦田都已经绿了,风吹过,碧波荡漾。母亲坚持要到路边的田野里走走,我架着她走到田间小路,她看这那片绿色,欣喜得宛如孩童,吟咏起了白石道人的《扬州慢》: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偶尔有田间的农民很奇怪的看着这大红毛衣、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我就会笑着告诉每一个人:这是我的妈妈。

母亲最后的三个夜晚坚持只让我陪在她身边,她让我辛苦一下,告诉我马上都要结束了,然后好好地休息,一切从头再来。母亲详细地问我为她治病所花费的费用,我如实相告,也明确的告诉她,我会独自很轻松地偿还这些债务。她只是念叨:你刚踏入社会,要在城市买房、成家、生子。母亲对我说:妈妈没有任何财产留给你,我这辈子都在勉力维持这个家、你和哥哥的生活、读书。我最感愧疚的就是没有太多的经济能力,让你受更好的教育,没有为你创造更好的发展条件,和其他的父母相比,我太失职。尽管我有时候入不敷出、东拼西借,但作为母亲,我从未害怕过生活,从未想过逃避。我希望你今后也能如此。 母亲离开后,我带走了母亲遗留的所有书籍、信札和记事本。我只是把它们束之高阁,再也不想去看。我浑浑噩噩地生活了几年,还清了所有债务,并维持着已经下岗的哥哥那三口之家的基本生活,直至我的侄子进入大学。

每当春天,我看见如茵的绿草上嬉闹着的母子,我就会想起母亲。晚上,我甚至不敢关灯入睡,关了灯,母亲就站在我的眼前,目光中充满离去的无奈,生命最后时刻紧握着我的那枯槁的双手,仿佛将我的心肺掏空。我对母亲有莫名的愧疚,尽管我想不出自己哪儿对她做错了,我一直为没有能把她留在我的身边而痛心疾首,这种感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无以复加。我只有借着酒精使自己睡去,而睡梦中,总看到无边绿草将自己缠绕,而母亲近在咫尺我却无法把握,直至看着她和绿草一起枯萎。

我结婚也在春季。我在周围好心人的安排下相亲、举行婚礼,一切程式都很迅速,没有任何的繁文缛节,而我是这个程式中最沉默也最干脆的环节。妻子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孩,她只经过九年的义务教育,但却戴着近千度的近视镜。

妻子从和我相识到结婚,都很少说话。起初,在我每天下班前,她总是打电话问我晚上想吃点啥,我的回答基本上都是:随便吧。后来我习惯了她在那个固定的时间段打电话给我,我工作烦躁的时候,就不再接听她那个时段给我打来的电话。晚饭的时候,妻子也偶尔会给我讲讲她单位的人和事,而当她看到我心不在焉或者不耐烦的神情时,她总是知趣的打住。每逢节假日,我都把自己关在家中,看书或者坐着发呆。有时候,妻子总是怯怯的告诉我,她想和我出去走走,我告诉她我不想出去。她曾经对我说:我们要个孩子吧,最好是女孩,那样一定长得象婆婆,长大了也做个才女。我当即咆哮:不许你谈我的母亲,你才了解她多少,以后不许你再谈起!我不想要孩子,不要,我就这样过一辈子!自这以后,妻子的话更少了,即使有话对我说,也是怯怯的。

一个冬天即将过去、太阳很好的上午,我在家中读书。妻子把所有的房间都整理了一遍、把被褥晾晒在阳光下之后,又怯怯地站在我面前,支支吾吾的告诉我,她的眼睛好像看不清楚了。

我向单位请了长假,带妻子到上海做了视网膜的恢复手术,妻子的视力比以前更差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带她沿着华山路散步,然后坐在静安寺对面的公园里。我对妻子说:这些年我冷落了你,因为我自己的情绪伤害了你,请你原谅。马上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了,我送你一件礼物。我送给妻子的是一副眼镜,GUCCI的镜架,ZEISS的镜片。她不停的念叨:这一定要很多钱吧。我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人才是最重要的。她说:你说的话和婆婆的口气一样。妻子告诉我,她以前整理家务的时候整理了母亲遗留的书籍、信札和记事本,当她把这些信札、记事都看完了以后,感觉象是婆媳之间进行了对话。妻子还取笑我:你经常说自己的字好看,婆婆写的那些字才是漂亮呢。妻子说,同样作为女人,她和我母亲相比,总是有自卑感,但她也想做象婆婆一样坚强的母亲。

妻子戴了新眼镜非常高兴,在静安寺对面的公园里到处走到处看,她说她以前的那副旧眼镜戴了很多年了,今天才发觉又厚又大又老土。戴了新眼镜才发现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的清楚,站在她眼前的我,也是这么清晰。

今年的清明,我带妻子回家乡给我的父母扫墓。妻子给我的父母化了很多的纸钱,化纸钱的时候神情执着,她说:再也不能让公公、婆婆过苦日子了。哥哥说:没有关系的,他们向来随遇而安,无论是社会的浩劫还是家庭的变迁,他们都没有屈服过,都是笑对生活。

哥哥背已微驼,不知何时谢顶了,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他曾是20多年前背诵古典诗词的文艺青年。 我侄子的变化,也让我惊叹时间的飞逝。我印象中的侄子还是当年那个听说奶奶去世,一人向隅,耸着瘦弱的肩膀独自抽泣的幼儿。而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已经是身高体壮的大小伙子了,满面阳光地对我和妻子说:叔叔、婶婶,这么多年谢谢你们了,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无法读到大学的。

车子载着我们在公路上飞奔,妻子靠着我的肩膀渐渐入睡了。这条路就是当年我母亲从医院回家乡的路。公路两边的田地景色依旧,麦田都已经绿了,风吹过,碧波荡漾,田间依稀还是当年那几个劳作的农民,这景象彷佛就是当年的定格,我甚至相信穿着大红毛衣、满头银发的母亲还在这路边欣赏着春光。

我握着妻子的手也渐渐入睡,我们就在这春天的路上飞奔。睡梦中,我看见母亲牵着一个小女孩,稚嫩的童音在吟咏: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注:该文为我原创,原本发在http://forum.freemarathon.org/ (当时署名:向死而跑,后稍作修改后,发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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