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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说:“科炭”外记 (上)

清道光二十八年春。广西桂平县城。

“便是这家啦,秀清!”

杨秀清正在低头想着事,忽听身边的曾钊扬一声吆喝,抬头一看,前方果然是一家米铺。只听曾钊扬一边指点着那门上的匾牌,一面说:“长丰米铺,王玉昆说的就是这里了!”(注1)

三天前,杨秀清和许宗扬,曾钊扬等几个兄弟带着紫荆山两千多拜上帝会会众筹集的巨款来到桂平县城,为营救关押在县牢里的冯云山而奔走。

以“科炭”筹银行贿,打通关节----这原是会中骨干曾玉珍从帮他写过讼状的桂平县讼师王玉昆处讨来的“锦囊妙计”。故而杨秀清等进城第二天就上门拜访了王玉昆,和他商议具体事宜。(注2)

杨秀清本拟洽谈之后,就将钱款交付王玉昆代为打点,不料回到住处却又平生枝节----原来,贵县赐谷村的会众首领、洪秀全表兄王盛钧、表侄王玉绣刚刚携了贵县会众筹措的钱款赶到,请他一并收齐。

本来,杨秀清很感激他们的信赖,谁知双方在打通关节的细节上却发生了分歧。

杨秀清的看法是,王玉昆为讼师多年,对官场中的这门行道远比他们这些一辈子没打过官司的人熟悉,又是会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曾玉珍所力荐,在理在情,将钱款全部交他处置都是最好的选择。

王盛钧却有异议。他认为,虽然曾玉珍对王玉昆十分推崇,但也不过因为受过王玉昆的恩惠,他对王玉昆的为人未必了解。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王玉昆身为讼师,象这样刀笔吏一流的人物,十成里少说九成半是势利小人,几千会众的心血,不能这样随便委诸他人。他主张分批把钱交给王玉昆,而且一定要问清楚钱的去处。

对王盛钧的说法,杨秀清不以为然。冯云山的官司不好打,旁人听了都往边上躲,唯恐沾上是非。而王玉昆并非拜上帝会信徒,从旁献计献策,代为筹划,至今连一文钱都没收过。既要请他出力,又信不过他,推己度人,难道不会心寒齿冷?听曾玉珍在言谈之间对王玉昆颇为看重,认为拜上帝会中人品才干可以与之相媲者不过寥寥数人,自己虽然和王玉昆之间过一面,但也觉得是个值得力争入会的人选,如果现在不能以诚相待,他日又何从争取?退一步,如果王玉昆真的别有居心,存心使诈,要编造一番谎话哄骗几个外行人还不是举手之劳?

但是,王盛钧是洪秀全的表兄,又是拜上帝会最早的元老,而自己虽然借“天父”之名在会众中取得很大号召力,毕竟还没得到洪秀全本人的点头认可,论资历,论地位,论和洪秀全的密切关系都不及王盛钧,又不好对他的意见全不理会,一意孤行。无奈之下,唯有推说再想一想。

使用“科炭”的方式一时难以决定,他只好先从另一方面着手----这次谈话中,王玉昆透露给他,王作新听说拜上帝会在积极准备营救冯云山后,也频繁活动,联络了不少缙绅准备向县衙施加压力,因此建议他在诱之以利的同时再胁之以力----具体说来,就是在县太爷王烈的独子王福身上打主意。王玉昆还告诉他不少关于王福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这家“长丰米铺”。

据王玉昆介绍,“长丰米铺”是王家的产业,王烈利用他县太爷的权力操纵城内米市,赚足了油水。而这家米铺,也就成为桂平米市的头号招牌,可以说,桂平城的米价完全是跟着“长丰”走。半年前,王福到省城时迷上一个青楼女子,替她赎了身,带回县里,宠爱无比,但王烈坚决不准她进王家的门。后来经过王福一番力争,加之听说那女子读过些书,有点才干,便让她做了米铺名义上的老板娘。王福隔三差五便会到这里来和老板娘厮混。

听了王玉昆的介绍,杨秀清意识到“长丰米铺”的确颇有利用价值,故而和曾钊扬一起前来探看。眼见门口穿梭不息的买米人群,桂平第一米铺的名声当真不虚,可是,要如何利用它呢?掳走王福并不难,难的是必须做得隐秘,否则反会弄巧成拙----万一外人知道王烈之子落入拜上帝会手中,就算他想徇私,王作新也不会善罢干休。可王烈是桂平的父母官,想不留一点线索绑走他的公子,谈何容易?

“兄台,测个字么?”

杨秀清正瞅着米铺发愣,冷不防有人在耳边问了一句,扭头去看,原来是个卖卜先生。

看他年纪大约三十上下,一身蓝衫,意态闲雅,器度不凡,倒和一般的江湖术士不太一样。

但杨秀清大字不识一箩筐,向来对着些玩弄文字的伎俩没有兴趣,何况此刻身负要任,心事重重,那有闲情理会?遂摆了摆手,转身欲走。

那卖卜先生却抢上一步,拦在面前,说道:“兄台莫急,我看你步履踌躇,似有难决之事,何妨测上一字,以断进退?”

杨秀清甚不耐烦,略带讥诮地道:“先生,你不怕我没钱给你么?”

卖卜先生笑道:“不才见兄台相貌堂堂,仪态不凡,相遇也算有缘。既是有缘,不才就奉赠一卦,不收卜资,兄台以为如何?”

曾钊扬读书不少,知道古来有不少能人异士都曾隐为相士之流,见眼前之人风度翩然,已经有些心动。又听他说不收卦金,更觉不凡,于是从旁鼓动道:“秀清,就测上一卦,信不信还在你我嘛。”

卖卜先生点头道:“这位仁兄说得不错,测字的虽是我,取信与否却在各人。兄台就请出个字吧!”

杨秀清无奈道:“那就请测一个“清”字吧。”他识字寥寥,只得说了自己的名字

卖卜先生问道:“敢问兄台说的青色的“青”,还是轻重的“轻”?”

曾钊扬看了杨秀清一眼,忙道:“都不是,是“清水”的“清”,“两袖清风”的“清”。”

“原来如此”,卖卜先生又点了点头,说道:“此地说话不方便,二位稍移几步若何?”说着指了指米铺对面的一家茶坊。

三人进了茶坊坐下,卖卜先生拿手沾了茶水,在茶桌上写了一个“清”字,而后问:“不知二位是要测人呢,还是测事呢?”

曾钊扬仍是看着杨秀清,杨秀清道:“测人。我们想找一个人,不知在哪里找他合适?”

“测人。。。。。。”卖卜先生看微微一捻胡须,说道:“这个“清”字,右边是个“青山”的“青”,古语有云,“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这个“青”就是兄台要见的人。他在一条水的边上----兄台,你要到水边方宜相见。”

“水边”?曾钊扬脱口说道:“莫非是浔江边?”

卖卜先生没有回答,却似笑非笑地望着杨秀清,道:“兄台以为如何?”

杨秀清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我改主意了。我不测人,测事。我想请问你,我在何时去找这人妥当?”

“还是测这个字?”

“不错,还是这个“清”字。”

“其实方才在下还没有说完”,卖卜先生又笑道:“右边的“青”字,上为一“十”加一“二”,合起来就是十二,下面是个“月”,自然是“月明”之时。兄台要找这个人,选在本月十二日,也就是大后天晚上水边最宜。”

曾钊扬虽不太相信他真有指点迷津之能,但见他才思敏捷,侃侃而论几乎不假思索,目光中不由露出几分钦佩,小声对杨秀清道:“看来这人还真有点能耐。”

杨秀清却觉得他越说越玄,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位先生竟有如此神通,连我们要见何人,要办何事都不知道,时候地方却都替我们选好了。只可惜我又改主意了。我不测事了,还是测人。”

“不知这次要测何等样人?”

“就是鄙人。”杨秀清挑衅地望着那卖卜先生:“先生若有本事,就请测测我的身家来历。”

卖卜先生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微笑,问道:“当真要测么?”

“自然是真的。”杨秀清的目光此时已经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先生若能测出我的来历,我就相信先生。”

“好!”卖卜先生断然说道:“请问是否还测这个“清”字?”

“正是。”

““清”字。。。。。。”卖卜先生似乎有所沉吟。

“怎么样先生?不好测么?”

“这倒不是。”卖不先生摇头道:“兄台既然要问,就请容我照实说了。”

“正要请先生直言。”

“这个“清”字。。。。。。”卖卜先生见原来的字迹淡去,又重用水写了一遍,而后指着桌上的字说道:“右上边是“王”字出头,兄台你命里不凡,眼下虽是布衣粗食,不日----”他压低声道:“将可凌驾至尊之上!”

曾钊扬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又朝杨秀清看去。杨秀清心跳也骤然快了起来,但仍强作镇定,面不改色地往下听去。

卖卜先生又道:“王字出头,外形像一个“主”。”他说着在旁边写了个“主”字,继续道:“可是外形虽像,它终究不是。”说到这里,听了下来。

“然后呢?”杨秀清急忙问道,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的不屑一顾。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卖卜先生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笑道:“兄台你似“主”而非“主”,你是一个不是“主宰者”却看似“主宰者”之人!”

“你----”绕是杨秀清身历百变,此刻也再沉不住气,失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哈哈!”卖卜先生笑道:“我和兄台是有缘之人呐!”见杨秀清犹然惊疑未定,又道:“兄台还不要往下听呢?”

“哦----”杨秀清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定了定神,冷静下来,说道:“先生请继续。”神色间已毫无轻慢。

““清”字的左边是“水”,右下边是“月”,这便是兄台的命数,”卖卜先生说到这里,身子朝杨秀清侧了侧,用只有他一人听得清楚的声音低语道:“常言道,“水满则溢,月盈必亏”,请兄台务必放在心上----你凌驾王者,俨然主位,已是不世之遇,但千万不可过盈过满,否则,过犹不及,悔之晚矣!”

杨秀清听得悚然心惊,竟有半晌说不出话来。忽听那先生又道:“兄台以为在下测得可有些道理?”这才恍然,急忙说道:“先生说的是至理之言,在下自当谨记。请问先生,卦金多少?”

“我说过了,和兄台是有缘人,这一卦是奉赠的。”卖卜先生说着站了起来,掏出几文钱交给茶坊小二,又道:“只盼兄台记住在下方才的话。”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杨秀清愣了一下,急忙追出,在他身后喊道:“先生请等一等!”

卖卜先生止步回身,道:“兄台还有何指教?”

杨秀清想,这样的人既然遇见,不能争取入会太可惜了。于是问道:“如果在下还有事想请教,不知如何寻找先生?”

卖卜先生再次仰天而笑,笑罢,说道:“我再给兄台测上一卦吧!“清”字左水右“青”,便是绿水青山。我与兄台有缘,有山有水的地方自能再见。兄台好自为之,多多保重!”说完快步走去。

正在这时,只见一人匆匆奔至杨秀清面前,说道:“秀清哥,王盛钧又来找你啦!”

杨秀清一怔,回过神来,问:“王盛钧?”

“是啊,他说有重要的事。我知道你要来“长丰米铺”,就叫他先等着,自己来这儿找你啦。”

“知道了,回去吧。”杨秀清吁了口气,说道。

“那米铺的事----?”曾钊扬忙问。

“先回去再说。”

一路之上,曾钊扬连连嗟叹,惋惜未及问明那卖卜先生的姓名,杨秀清却道不然。他听出卖卜先生最后那两句话,分明含有“后会有期”之意,又想他日拜上帝会一旦举事,四方豪杰势将一呼百应,那卖卜先生若真是有才有志之人,不愁不来投效,因此倒也不甚觉得遗憾。

心里七上八下的,却是不知王盛钧何以又再找上门来。如果他是来催自己决定,该当如何回答?

主意还没拿定,已经回到客栈。刚一进门,就见王盛钧迎了上来,说道:“秀清兄弟,你回来啦!”

杨秀清忙笑道:“听说王大哥有要事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说话间二人都坐下来。王盛钧道:“其实也没大事,就是想当面和秀清兄弟说一声,那科炭的事----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杨秀清惊喜交集,正想问他何以改变了主意,却听他已然说道:“今天上午我遇见一个老相识,他在这儿住了十年啦。他跟我说,王玉昆是桂平县过去十年里最好的讼师,缠上官司的穷苦人都把他当救星,信他的话没错!所以我赶着来找你----还是兄弟你有眼光,有决断!”

“王大哥过奖啦!”杨秀清心中一块大石落在地下,笑容也舒畅了许多:“既然这样,就请王大哥明日和我一起去见王玉昆吧!”

“这就不啦!”王盛钧忙说道:“昨天说那些话,现在想想都脸红,哪还有脸去找人家哩!”说着站起身来:“银子已经送到,赐谷那边也还有事等我,明天一早我就回去啦!救云伯的事,就请秀清兄弟多多费神啦!”

意料之外的困难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解决,杨秀清觉得好像真有神助。又想到那个卖卜先生的话,虽然仍是不太相信,却多少有些心动了。他吩咐同来的许宗扬,带几个兄弟日夜留意县衙门口,准备看看王福的动静再作定夺。

第二天,他带着会众筹捐的巨款来到王玉昆府上,托他全权处理,王玉昆一口应承下来。

又隔了一天,终于到了十二日。

注1:本故事已1848年春拜上帝会营救被关押在桂平县牢中的冯云山为背景,“科炭”指的是以紫荆山烧炭工为主体的拜上帝会会众集资贿赂官府,疏通关节的活动。王玉昆,即太平天国前期高级领导人黄玉昆,司职刑部尚书,封卫天侯。其女嫁翼王石达开为王娘,故又称“翼贵丈”。

注2:诉师,即帮人写状子,打官司者,类似于今天的律师。

通宝推: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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