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远去的兄弟 -- 悼李富胜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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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富胜 1953-2007

李富胜，是我通过电视屏幕接触到的第一个中国守门员。

那一战，是中国队对朝鲜，1981年。

九十分钟的比赛踢成二比二平，加时赛，中国队前十五分钟攻入一球，后十五分钟攻入一球，最终四比二获胜。亚洲杯还是世界杯的预赛，记不太清楚了。

感觉？挺高兴的，没什么特殊感觉。

那时候以为中国队打朝鲜赢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朝鲜队在第八届世界杯上差点儿打进了四强，葡萄牙人只是在裁判的帮助下才获得了胜利，连当时的意大利队都完败在朝鲜队的脚下。

那时候我们没有亚洲二流的概念。

那一战，看名单，守门员的名字叫李富胜。

李富胜不是后世崇尚的江津型的大型化门将，也不单纯是欧楚良型的灵活性门将，他的特点介乎于两者之间。他的扑球准确，果断而机敏。抓住球后轻轻扶住对方用力过猛的前锋，是李富胜经常作的事情，哪怕是在国际比赛中。

“动作凶狠一点，可以吓得对方收敛。”李富胜的足球生涯中，这样的“战术”根本没有存在的空间。球，是靠本事踢的，李富胜的自信和绅士般的动作，在球场上比踢断你一条腿的威胁更有效地瓦解着对方球员的勇气。

屏幕小，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觉得是极标准的国字脸。印象中的李富胜很少穿浅色比赛服，人本来就瘦，再穿一身深色运动服，显得更瘦，瘦，但是极精神，极干净，瘦劲到全身没有一丝多余。当对方前锋抬脚射门时，那个冷静而从容地等待着他的中国门将，给人的感觉仿佛用金属锻成。

任何前锋都会在这种感觉面前感到寒意。

那种感觉就是铁骨棱棱。

那种感觉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整个世界杯预选赛中，不曾记得李富胜扑丢过一个不该进的球，他的稳健，如同一句誓言。

站在门前，李富胜代表的是一种灵魂。

这个灵魂，今天的中国足球赛场上已经找不到，那就是 -- 兄弟。

安心吧我的兄弟，有我在你的后面。

中国传统的足球队，有个常用的绰号，叫做“十一友”，十一个在场上的兄弟。

后代的“大哥”的说法，我倒认为早已变了味，干脆，还是按照香港的黑道规矩直接叫“老大”好了。

中国足球的场上，我已经看不到兄弟。

1981年的中国足球队员，谈起来至今每一个都可津津乐道。

容志行，这个中国队至今无人可以超越的中场核心，当时已经三十二岁了，在那个时代应该退役的年龄。作为灵魂的容志行永远是对方最集中的攻击目标。被铲倒在地的容志行，每一次都无言地站起来，继续场上的拼抢，而每当有对方队员倒地不起，容志行又总是第一个发现，把球踢出边界。

黄向东，一个基本被忘却的名字，在人才济济的中国队中并不是绝对主力，然而他那鬼魅一般的动作，在对方后卫的丛林中仿佛穿花蝴蝶的突破，那种带来艺术美感的球技，今天只能在德尼尔森寂寞的影子里，能够找到一丝回忆。

林乐丰，和李富胜共同构成中国后防线的中坚。在他的足球生涯中，从未给任何一个对手造成过重伤，从未因为红牌被罚下场。然而，他的防守效率却高得惊人，是名副其实的清道夫。鲜为人知林乐丰有着优美的脚法。在对亚洲冠军伊朗队的比赛中，清道夫林乐丰从中圈弧的一记长传，如同尺子量过一样落在禁区人从中容志行的身前，侧身45度角面对球门的容志行凌空怒射，球如炮弹一样飞出，打在毫无反应的伊朗队守门员身上弹楚，虽然没能破门，看台上彩声如雷！

王烽，替补中的替补，整个世界杯预选赛上场事件也许只有十到二十分钟，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被绊倒的王烽起身时却来了个类似托马斯全旋的体操动作，让电视机前的人们哗然。。。

也许有人认为我的描述过于感情化，时代在进步，那个时代的辉煌，也许只是低水平时代的错觉。不幸得很，直到米卢带队的时代，队里公认脚法最好的，居然还是1981年的“金左脚”，米卢队里的教练 – 沈祥福。

1981年的中国足球队，是最绅士的中国队，却又是最优秀的中国队。他们的强大来自于精湛的球技，还有那种凛凛正气。李富胜的队友回忆，那时候很愿意到国家队，队友的水平高，彼此把很多时间花在球技上的交流。

他们管这个叫做 – “业务学习”，一个很土气的名字。

采访过那个时代的足球运动员，比他们晚一点的杨朝晖，藏蔡灵，如同出租司机一样的质朴。他们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容志行坦承自己当年不是好学生。都有一身的伤，可是也不怎么在乎，似乎言伤病是件很羞耻的事情，杨朝晖说，谁没有伤？说这个有什么劲，让人家觉得跟你个病人比赛？他们的收入也不高，在国家队的时候，一个月有100块钱的补贴，很满足了。足球，是他们所热爱的，所毕生热爱的。后来我知道，杨朝晖四十二岁那年依然是北京宽利的绝对主力，拼到宽利降级的最后一分钟。

据说，那场比赛终场哨音响起的时候，杨朝晖倒下了，良久不起。

宽利队唯一倒在对方禁区里的队员。

那场比赛我没有看。

不忍心看衰迈的猛虎怎样在犬羊中死去。

人，生不过一天三食，死不过五尺一丘，挣得多到天文数字，真的那样有意义吗

讲了这么多和李富胜无关的，是把这份回忆给这位让我第一次认识了足球的中国门将，作为一份祭奠吧。

是1981年的世界杯，让我认识了足球的魅力，那种属于男人的刚猛与智慧的交织，还有，战败后中国队员抱头痛哭的那种男儿泪。

兄弟，我的兄弟，每一场胜利我们共同走过，每一场失败我们共同担当，我们拼到了最后一分钟。

那一战，我们败了，败在走向西班牙前的一步之差。可是，大家说，非战之罪。

这声音来自千千万万的球迷，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不需要教练员在总结中告诉大家，虽然我们今天的教练员败给外国人之后，习惯了告诉大家我们遭遇了黑哨和暗算。而球迷，已经在老生常谈中远去。

据说，李富胜生前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他获得了亚足联最佳守门员的奖杯，但他的队却败了。

他曾多次说起这件事，神情抑郁，丝毫不象自己得了奖的样子。

萨记得，还有一个运动员有过同样的经历。在世界杯上，他的队伍溃不成军，他却获得了最佳二传手的奖杯。

这个运动员回国后怒砸奖杯。

退役后，作为教练员，他带领着他的队伍拿下了世界冠军，而且一拿就是五届，人称五连霸。

这个运动员就叫袁伟民。

袁伟民的雪耻酣畅淋漓，李富胜呢？

我不曾注意过后来当了体工大队大队长的李富胜，或者在万达作了老总的林乐丰，他们的身影和辉煌在我的心中定格在1981年，那个悲壮的时刻。

几年了，在中国的球场上我看到悲哀，却不曾再见到过悲壮。

富胜走了，唤醒了我的记忆，那种对于男人的怀念，在足球场上。

期待着，中国下一代的足球人，让我们重新见到“兄弟”的灵魂，和富胜那即将被忘却的钢铁般的坚毅。

北岛的诗怎样说？星星的弹孔，流出血色的黎明。

[完]

写完看看，觉得没有完全写出富胜来。李富胜在当时的球队中，给人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信任”，作为一个守门员，这是他一生可以值得骄傲的评价吧。有个球员说起关键时候容志行和李富胜最能稳住阵脚，仿佛很自然的样子。问他为什么，回答是，富胜和容志行是老党员么。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思路，至少我是没有想到。

其实也自然，当时党员的选择，是吸取最优秀的人才的，这和政治关系恐怕并不大。

富胜在对科威特的比赛中扑的点球最为人所回忆，原因是这次预选赛中国队开局不利，此前两战一平一负，面对新西兰人凶狠的拼抢，久疏国际大赛的中国队颇为被动，用当时队员的话说，“新西兰都是毛利人，吃生肉的（这纯属谣传）”“有球踢不出来，窝囊。”科威特是四强中公认实力最强，比新西兰还强。此战如果败了，中国队不但士气会彻底垮下来，下面的比赛也纯粹成了垃圾赛，基本没有翻本的机会了。因此，此战非赢不可。

幸好当时中国队没有那么多的心理问题。

开赛没一会儿，中国队就吃了一个点球。

李富胜把它扑了下来。

士气大振的中国队连下三城，比赛结果三比零。

其实，李富胜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绷着劲儿，我看到的李富胜最后一场比赛，是中国队对日本队，友谊赛。

结果五比二，中国队胜。

但是中国的球迷很不满。原因是打这样的一个垃圾队，五比零还差不多，那两个球根本不该丢。

是不该丢，那场比赛李富胜根本就在玩票 – 反正肯定是赢，赢几个的问题而已。中间有一次日本队射门打了高射炮，李富胜居然跳高一样蹿起来把高射炮也收入怀里，就是下来的时候收势不太好，摔在门前半天没起来，引来观众阵阵哄笑。

李富胜退役的时候，好像年龄还不大，大家说，早了，遗憾。

富胜走的更是太早了。

大家已经没法说遗憾，因为，我们心中有的，不是遗憾，是悲伤。

• 糟糕，回复给自己了，看来老燕真的是老喽。